光陰里的小女孩

簡兒

我有一剎那恍惚，七十歲的母親，

渡過時光之河，忽又變作了那個光陰里的小女孩。

立夏的那一鍋野米飯，早在蠶豆剛長出來時，母親就已經開始籌劃了。母親籌劃的，無非是這一個個節氣時令，風物與吃食。

一口大鐵鍋，支在門前稻場上。鐵鍋是老鐵鍋了，有多老呢？比我們的年紀還要老一些。記得小時候，母親有一天去集市上買回來一口大鐵鍋，用一塊豬油開鍋，巴掌大一塊豬油，不停地抹鍋沿，豬油越抹越小，越抹越黑，等到豬油變得像一塊黑炭的時候，鍋開好了。

立夏時節，母親在屋后的野番薯地里壘灶。撿幾塊廢磚，壘成一口六角形的灶，把鐵鍋架在灶上。野番薯闊大的葉子，散發出一縷縷清香，母親的烏發也散發著一縷縷清香。那是木槿的香。母親用木槿葉揉出綠色的汁液洗頭。洗過的頭發又黑又亮。那時候的母親，梳著兩條麻花辮，說不出的俏麗。

一剎那，母親七十歲了。七十歲的母親，頭發仍很烏，眼角有了皺紋，比起別的老婦人，母親頗顯年輕。大抵是因了母親脾氣好的緣故。我從未見母親和人紅過一回臉，置過一回氣。母親秉持“吃虧就是占便宜”的箴言，吃了虧，仍笑嘻嘻樂呵呵的。我從前不明白，覺得母親未免有點兒傻。明擺著吃虧，干嗎還樂呵呵的？受了欺負，當然要回擊啊。老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母親擺擺手，吃虧是福哩，別看這會兒你吃了虧，以后啊，那些吃過的虧就會變成財富。就像母親說的，那些吃過的虧后來果然都變成了財富。我們家并不因為吃了一點兒虧而缺吃少穿，相反，我們家的日子蒸蒸日上。母親去趕集，籃子里永遠有一塊豬肉、幾個蘋果。村子里的人羨慕母親：“愛芳，你福氣真好。”母親擺擺手，大家都好福氣，往后的日子啊，會越過越好。

母親永葆一顆樂觀、熱忱的心。縱使在艱難困苦的日子里，臉上也始終樂呵呵笑嘻嘻的。我想起一句話：你若對生活報之以微笑，生活便會回報你以甜。說的就是母親吧。母親臉上的笑容越濃，生活回報給她的甜就越多。生活向母親的籃子里，投入一顆又一顆糖。猶如撿糖果的小女孩，七十歲的母親收獲了生活的甜滋味。丈夫疼她，兒女敬她，孫子外孫女愛她。母親臉上漾著笑，那笑容多么溫暖、慈愛。母親笑得雙下巴也快出來了。這時，我才驚覺母親是個老婦人了。縱使再顯年輕，到底歲月不饒人。母親的烏發里摻雜了白發。那兩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也剪掉了。母親把頭發剪得很短，像小男孩的式樣。“這樣，白頭發看起來少一點兒。”母親笑嘻嘻地說。母親的側臉輪廓分明，看起來有點兒像一個小男孩。母親身上其實是有一點兒男子的“陽剛”之氣的。母親遇事沉著，不慌不忙。我們家的大事小事，都由母親拿捏主意。母親才是我們家的主心骨。父親則“柔弱”一些，凡事仰仗、倚賴母親。

母親打電話說：“你爸年紀越大，越賴皮了。這不我放假回鄉下，非讓我多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城里。我說早上趕不上公交車，你爸說他明天一大早騎電瓶車送我去馬厙集鎮，肯定趕得上。”母親說爸平時一個人在家，扳著手指頭計算母親回家的日子，脖子伸得絲瓜長。“有一次我回鄉下，剛下公交車就看見你爸，佇立在公交站臺背后一棵水杉樹下。嚇我一跳。我說黑咕隆咚的你杵在這兒干嗎。你爸嘿嘿一笑，這不等你嘛。”我想象著母親走在前頭，爸跟在后頭。兩個人穿過一條鄉村小路回家的情景。多么溫馨的一幕。母親和父親相濡以沫四十二載。早已骨頭連著骨頭，血肉連著血肉。他們既是伴侶，又是親人。他們的愛從不掛在嘴上，而在溫柔篤厚的光陰里。

母親采了一籃蠶豆，坐在廊檐底下剝蠶豆。母親一邊剝蠶豆，一邊和我嘮家常。母親說：“小時候你頂臭美，把剝下來的蠶豆殼，套在手指上，當指甲套。”母親說著，把一顆蠶豆殼套在手指上，朝我晃了晃，“喏，就像這樣。”我有一剎那恍惚，七十歲的母親，渡過時光之河，忽又變作了那個光陰里的小女孩。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