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北新一代的創作集體中,焦沖是特立獨行的存在。他的小說熱衷于呈現和處理當代家庭倫理中的投影與片段,展現了作者本人對家庭生活場景的精準把握和狂熱迷戀。在瑣碎情感的細節感知和處理中,焦沖擁有比大部分女作家更加纖細的捕捉能力。近兩年,焦沖集中發表了《夜間飛行》《相助》《巢寄生》《時間的秘密》《懸崖》等數個中短篇小說,在圍繞書寫家庭關系里人的精神困境之中,進一步完善了他的倫理小說譜系,并在深化個人化寫作經驗的同時,不斷拓寬自我對社會現實、代際關系的觀照角度和書寫方式。
短篇小說《懸崖》在精神內核上與他早期創作的《以父之名》多有類似,而人物的設定則是要追溯到更加遙遠的《女人奔三》及《男人三十》。《懸崖》的題目點明了小說的主要內容,在一個由被情夫遺棄的女人和被父親遺棄的女兒組成的單親家庭中,男人的缺位導致了母親加諸孩子身上更為嚴厲的“父權”,當母女之間的緊張關系被一個意外打破之時,曾經相依為命的兩人走上了無法回頭的懸崖。
愛情是否是有意義的?這是焦沖在《懸崖》開篇就提出的問題。小有名氣的歌手唐麗珊在當打之年急流勇退,以外遇者的身份插足到一段不倫之戀中,意外懷孕、執意生產、遭到拋棄——與其說是被遺棄,倒不如說是被嫌棄、被有意識的躲避。執意生下孩子卻沒有獲得相應的家庭地位,唐麗珊沒有勇氣告別過去、實現經濟和思想的獨立,也無法坦白地承認自己“被包養”這一現實處境,始終處于一種形神分裂的精神困境。在物質供給上她依賴不倫之戀的救濟,依賴女兒育嬰般的照顧;在情感生活中她熱衷于回憶和吹噓自己作為歌手的成績,粗暴地干涉女兒的情感生活,卻與有婦之夫始終保持著一種不即不離、若隱若現的情感聯系。唐麗珊始終沉溺于這份情感,飽含愛意、恨意,無法自拔,以致在她與女兒的相處中總是焦慮躁郁、喜怒無常。作為女兒的唐糖則是遭受了母親三十多年的情感暴政后,迫切地渴望肉體和精神解放,在甘旭然并不高明的情感挑逗中急切地與母親決裂。如果說母親與父親的結合尚有“愛”這個因素的話,唐糖與甘旭然的結合則純粹發自于生物的欲望本身。然而焦沖沒有就此在制高點上談道德、談責任、談綱常,而是真誠地將現代人的焦慮煩惱,以及人類在生物學、生理學中的需求和欲望擺上臺面。雖然在文字中焦沖沒有試圖為其辯解脫罪,但是它們的存在及其合理性依然在其中得到了實證。
當代人生活的世界中,愛情是昂貴的奢侈品。它來自于激情也消退于激情,可以被出價也難以被丈量。對于唐麗珊母女來講,她們的“愛情”更像是枯燥生活中的一針高濃度興奮劑,在荷爾蒙爆發過后的衰弱與嗜睡中,她們都迫切地渴望得到可以將其替代的補償,親情在其中不可避免的成為了代位的犧牲品。唐麗珊在生活中不斷地貶低、漠視、壓迫著女兒,并通過這種方式貪婪地索求女兒對自己的絕對崇拜和依附,彌補被拋棄后內心的巨大情感空白。每當唐糖發展地下戀情,“唐麗珊懷有本能般的敵意,她說他們都是騙子,騙感情,騙錢,她不讓女兒被他們接近,她不想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她絕不允許其他人覬覦唐糖,更無法忍受女兒“移情別戀”,所以她才會在與唐糖徹底翻臉后毅然自殺。而唐糖在急切地與母親決裂,享受了郎情妾意的片刻歡愉后,“想起了小時候和母親逛商場,她欣賞完琳瑯滿目的芭比娃娃,不見了唐麗珊,獨自站在貨架前,來來往往的人朝她投來陌生的目光,那一刻她孤獨極了,害怕極了,仿佛被全世界遺棄了”。她恐懼、厭惡、憎恨母親,卻在由母親制造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中迷失自我、無法脫身。現實中,唐麗珊自殺身亡,肉體和精神均退出了女兒的世界,看似唐糖和她的反抗取得了勝利。而事實上,唐麗珊用她的死為女兒制造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夢魘,徹底壓垮了唐糖的情感防線,在母女相互折磨的斗法中,她以死亡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倫理小說是一種極端的現實主義”,它身上強烈的現實感容易灼傷他人,《懸崖》是這樣,焦沖的小說亦多是這樣。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總能在其中找到周圍人或自己在其中的投影,被迫面對在現代文明中精神分裂的自我,這也正是我們尊重焦沖小說的原因。從石器時代到工業革命,從繩文記事到OpenAI,人類在加速改造世界的過程中,急切地更新著、美化著壓迫同胞的方式。如果說《以父之名》《時間的秘密》提供的是一個在性別視角下對此種壓迫的審視,《懸崖》則是為我們展現了時代對個人無孔不入的系統性壓抑以及人性在其間的異化與扭曲。
焦沖是一個多面手,在他的創作中,無論是早期的幾部自傳體長篇,還是后來的類型化寫作中短篇,我們都能清晰地看到他個人的成長足跡和創作經歷,看到時代在他身上流淌和鐫刻的痕跡。倫理小說的新方向將在何處?道德準則和自然欲望會如何在矛盾沖突中俱焚或和解?精神困境中的現代文明將怎樣得到一個整體性的回答?對此,《懸崖》沒有提出問題亦不曾作出回應,卻依然為我們保留了可供暢想的空間。
(于梟,1989年出生,河北清苑人。文學評論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文匯報》《青年文學》《河北日報》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