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在小說譜系中的獨特存在在于對單個場景的精準復現,相對于長篇小說人物命運的史詩感以及中篇小說的結構復雜的故事性,短篇小說以“短”為標志的主要審美特征使它在敘事中呈現了與其他小說截然不同的面貌,很多在長篇小說或中篇小說中值得被稱道的特征,比如游離、散漫、松弛、細碎,在短篇小說中往往是致命的缺陷。短篇需要更加高效、復調的表現形式來實現自我存在,故而隱喻、爆發作為“短”的必要表征,始終是短篇小說創作中無法繞過的核心因素。相對于按照篇幅劃分的長、中篇小說,短篇小說身上似乎有這樣一種特質,即它的標簽是被刻意制作出來的,它身上“短篇”的特質要始終高于“小說”的特質。
《年三十》大致上體現了作者對“短篇”的具體理解和審美判斷。收拾桌擺、置辦年貨、走親訪友等諸多北方農村年下的生活場景在作者的筆下一一呈現,傳統婚姻觀念的異化、農村青年男女的抗爭、媒妁家長情節的崩塌在作者細膩的講述中也逐漸浮出水面,作為敘事的主要意圖映射出來,在掃秋置辦年貨及婚事彩頭中頻繁出現的“紅”在其中構成了重要的象征意義。紅色在中國文化的傳統語境中有著極高的辨識度,收集紅色、展示紅色、分享紅色,作為中國人在年關、在婚配中必備之事,在文中已然有了別具意義的特定所指,在傳統的紅色表意之下,另外一層隱喻也在悄然地呈現。掃秋購買“棗紅色的呢大衣”、男人購買“紅公雞”,都因價格問題產生心理波動;生男生女、買賣婚姻的題外討論也都在暗中指向了時下農村婚嫁中存在的巨大問題。紅外套、紅公雞作為小說中的兩個重要意象,從備選、購買、處理等諸多事端都產生了微妙的對應,作者設計的隱喻也在其中悄然達成。
此外,未來親家的紅大門、自家門口的紅燈籠以及被衣服映得通紅的屋子等文中前前后后出現的十幾個“紅”的意象,也都在或多或少地渲染“紅”的場景。而這種“紅”在傳統審美中本應具備的屬性在掃秋兒子婚事告吹之后,卻呈現了截然不同的景觀。蕭瑟代替了喜慶、孤獨替代了歡樂,“紅”色意象及其所指在此時顯得諷刺可笑。掃秋借親家送禮之名行婚姻買賣之實的封建行為,與置辦年貨、拜訪親友的現代生活間形成了巨大的錯落感,小說的深度和沉重感于內在的隱喻中正式產生。
短篇小說寫作需要隱喻春風化雨、舉重若輕的能力,也需要“寸勁兒”。這個寸勁兒指的就是敘事中瞬間爆發的能力。在《年三十》中,任艷苓展現了她在短篇小說狹小的敘事空間內,將身邊生活細節、人心善變的紋理褶皺舒展,并賦予深意的能力,在她的文本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短篇小說這個文學體裁的細膩和悠遠。然而在短篇的爆發力上,《年三十》卻有點稍顯乏力。首先,選取的生活片段在現實時間維度中看似較短(一個自然日的從早到晚),而在情節時間維度的鋪陳中顯得較長(有枝杈的完整的事件),作者講故事的能力在兩條齟齬的時間線中難以對齊,而平鋪直敘、少于回旋的敘事方式在短篇中也顯得難以適用。其次,作者在主線敘事中沒有保持足夠克制和遮掩,隱喻的表達難以遮蓋暴露的敘事,人物的行為語言都過于按部就班。第三,散文化的敘事方式給我們帶來了簡單快樂的閱讀體驗,同時也消化了小說結尾最后的波折和懸念,難以為讀者提供回味想象的空間。克制和遮掩作為一種寫作能力,在小說敘事中——尤其在短篇小說敘事中——至關重要,它們可以非常直觀地拉伸小說的敘事內長,增加小說的敘事層次,短篇小說借此得以用更小的篇幅換取更大的敘事空間,它的密度、質地,它的震撼力、沖擊力正是在其之后得以成立。《年三十》的敘事方式過于平坦、少于遮掩,足夠細膩卻不夠筋道,沒有形成“心事浩然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爆發力和震撼感,讀罷有一種無從著力的失落感。
長篇小說之所以為長篇,是一種必然。因為它需要用足夠大的體量,系統地認識世界、整體地關注命運。然而這種丈量方式在短篇小說中似乎難以成立,短篇小說的“短”更像是一種必要不充分條件——長篇小說的“長”一定程度上定義了自身,而短篇小說的“短”卻往往只是某種稱呼它約定俗成的方式,“長”“短”的區別,更多在于手法而不是篇幅。在短篇小說緊張的敘事節奏中,文字沒有緩沖和回轉的空間,對小說家來講,這既是一種利劍懸頂的折磨,又是一種充滿樂趣的挑戰。徐則臣說,“短篇小說……就要不停推敲、打磨、刪改,直到里面的字不是趴著、躺著、坐著,而是精神抖擻地站著,短篇小說就是讓每個字都站在紙上”,即是此意。而《年三十》的遺憾,大致也在于此。或許鋪展開來,它會是一篇優秀的中篇小說,但作為一篇短篇,《年三十》不夠驚艷。作為一名青年作家,任艷苓的小說語言和敘事細節極為工整,她隱于筆下對社會現象的個人思考與觀照姿態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年三十》節奏舒緩、敘事平淡,雖有遺憾,但也為我們展示了另一種小說創作的可能性,在這種可能中,我們看得到作者未來的創作道路將會越走越高,越走越遠。
(于梟,1989年出生,河北清苑人。文學評論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文匯報》《青年文學》《河北日報》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