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字

一

我正在吃力地對著課本畫那些大人說是字的圖案，姐姐喊我去喂雞。

此時的我，伏在一只凳子上，用鉛筆在紙上正畫得起勁呢。畫字？對，是畫，我還沒上學(xué)，離寫字還差得遠(yuǎn)呢。

一大群雞圍著我，它們在看我的字？才不是呢，此時的它們早已饑腸轆轆，哪有心思看字？正等著我把它們從饑餓中解救出來。要是平常，我早就親切地為它們獻(xiàn)上舒心的晚餐，畢竟，我喜歡它們報答我的方式——生蛋。每天新鮮的雞蛋在窩里等著我眷顧，雞蛋特有的香氣讓我不厭其煩地想吃，蛋黃和黃昏的太陽一樣金黃、絢爛……這樣的喜悅是多么的新奇啊。可現(xiàn)在的我，只想好好地畫字。雖然它們不停地在我身旁走來走去，“咕咕咕咕……”饑餓的叫聲不絕于耳。有的還過來啄我的本子，有的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又看看別處。如果，它們會說話，我肯定被它們合伙嘀咕了。或者說，它們已經(jīng)聯(lián)合起來“討伐”我了，只是我沒看出來而已。

就像姐姐沒看出我現(xiàn)在癡迷于畫字而不停地催促我，不過我還是無動于衷。姐姐急得上前來搶奪我的筆，我抗?fàn)幹@回淚水沒有出來湊熱鬧。焦急之時，體內(nèi)的膽被此刻的癡迷瞬間激活，促使我鬼使神差地操起一根平時拿起來都吃力的扁擔(dān)，梗著脖子，向著姐姐開足馬力打去。梆！扁擔(dān)發(fā)出一聲悶響，姐姐的背部受驚地縮了一下。委屈的神情迅速地在她臉上散開，她的瞳孔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我。她哭著走開了。一時間，雞叫，人哭，把這個春天的黃昏攪亂了。

不能怪那些雞，更不能怪姐姐，當(dāng)然也不能怪我忙于畫字。

我被允許擁有屬于自己的鉛筆的時候，剛踏進(jìn)五歲。

我第一次用這個半截木頭露出一點黑頭的東西，是姐姐用剩的。鉛筆一端的橡皮早就用完了。它只有我的手指長，太短了，根本握不住。姐姐學(xué)著班上的同學(xué)，在它頭上套上鉛珠筆的下半身，以延長鉛筆的長度，這樣我便可以繼續(xù)使用。它讓我著迷。我在使用之前已經(jīng)放在鼻子底下，細(xì)細(xì)地嗅了又嗅。一種特別的味道毫不客氣地鉆進(jìn)我的鼻孔，這種有別于家里任何東西的味道，是什么呢？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這是我喜歡的，帶著期待和迷亂。

其實，我不但聞過這味道，我還嘗過，當(dāng)然這是我六歲上學(xué)后的事，而且是上學(xué)第一天的糗事。

那天，母親給我買了支鉛筆，但沒有買筆刨。后來才知道筆刨也叫卷筆刀。不說筆刨，就算五分錢的小刀，她也沒有買，她對我說，錢要用在刀刃上。小刀都沒買，哪來的刀刃呢？我尋思著。

課堂上，老師讓我們寫字。可我的筆還沒有削呢，怎么寫？我趴在桌面上，把心愛的鉛筆偷偷地放進(jìn)嘴巴。不知為何，腦子卻閃過家里廚房東張西望偷吃的那只小老鼠。為此，我沒有多余的心思關(guān)心鉛筆有什么味道，只想快點咬出那個黑筆芯。可鉛筆太小了，把外殼咬掉時，筆芯也跟著掉下來。我不知道這支鉛筆的外殼是什么樹變成的，更不知道是樹的哪一部分。不管怎么樣，這支筆大概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完成它的使命吧？它真是可憐，像我一樣。結(jié)果，字沒寫出一個，好端端的鉛筆也沒了。

放學(xué)鈴響后，早上出門的歡喜雀躍不知何時跟著頑皮的風(fēng)走了，拋下一個懊悔的我。我拿著書本，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心像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按著。路邊桉樹上不解人意的鳥兒在喳喳地說著話。當(dāng)然它們也忙著呢，顧不上我的感受。

到家后，母親看到我的黑嘴唇，幾秒鐘后，發(fā)出突然驚醒過來的喊聲：“啊！鉛筆咬了？你不會向老師和同學(xué)借小刀？”

母親直直逼視我的眼睛，把話講得干凈利落。她講完這句能表達(dá)她強烈的不滿和訓(xùn)責(zé)的話，便轉(zhuǎn)身不搭理我了。

我委屈的淚水再也憋不住。低下頭，淚珠成串滴在地上。

二

屋后種著大片大片的竹子。這些竹子比我還貪玩。風(fēng)來了，臨風(fēng)起舞，玩得不亦樂乎；雨來了，雨水拍打在竹葉上，玩得不可開交。白天，這些對我們沒有影響。要是半夜醒來，竹子還在玩，姐姐就受不了。一會兒“沙沙沙”，一會兒“啪啪啪”，一會兒“噠噠噠”，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被驚醒的姐姐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村里那些去了另一個世界的老人。也許想得更多，多到她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喊“媽媽”。睡在隔壁的母親，怎么可能每次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聽到她喊呢？又不是順風(fēng)耳。只有得到媽媽的回應(yīng)，姐姐才敢繼續(xù)睡。而一旁的我常常睡得天昏地暗。

其實，我是醒過一次的，是被姐姐喚醒的。

那次，親戚家有事，母親去幫忙料理，晚上沒有回家。那晚，風(fēng)好像也知道母親不在家，刮得起勁，屋后的竹子玩得更起勁。半夜被刮得一刻都不停，嘎吱嘎吱的聲音傳進(jìn)耳中。姐姐裝作鎮(zhèn)定地問我，是有人在敲我們的窗戶？可現(xiàn)在大家都睡覺了，又怎么有人敲呢？反復(fù)幾次，我也沒有了睡意。姐姐為了表達(dá)她的歉意，給了我一張紙和筆，讓我畫起字來。

這時的我，萬萬沒想到，失眠竟在幾十年后等著我，直到此時，才覺察到姐姐當(dāng)時的痛苦不堪。

隨后，我的字長了腳，迅速地在姐姐的書本空白處“溜達(dá)”。不用說，姐姐告了狀。母親看著姐姐的書本，一臉怒色，便用手掌對著我屁股打了幾下。看著亂成一團(tuán)的字，聽到我邊哭邊自顧自地賦予它的讀音，愛念什么就念什么，每一次都念得不一樣，她的手竟停在半空，眼里分明帶著笑意，最后裝作沉重地警告我。

過后，我還是繼續(xù)畫字。只是，不單單在紙上畫。

奇怪的是，姐姐寫的字比我寫的還復(fù)雜，卻寫得比我的好看。我曾光明正大地妒忌過，也曾得意洋洋地宣示過她寫錯字，好像是“日”與“曰”，她聽了，竟瞥了我一眼說，你這個跟屁蟲懂什么，這是兩個字。是兩個字嗎？那怎么長得一樣？

對了，姐姐喊我跟屁蟲。我確實也常常跟在她后面。

春天，屋后不遠(yuǎn)處的山上的野花野果遍地都是。大部分的花兒都大膽地怒放著，當(dāng)然也少不了有羞澀的跟著悄悄地探出一點頭。夕陽讓山上成為了一幅油畫。我們在畫中走。我跟在姐姐后面，姐姐跟著她的幾個同伴。余暉下，一切都變成了暖色調(diào)。我們在山上找一種叫“米篩籽”的野果。這種野果熟透了還是小小的，像蠶豆一般大，飽滿的身軀包裹著一件黑色的緊身“晚禮服”。它進(jìn)入口腔之后，嘴巴和舌頭也被黑色侵占，當(dāng)然這種黑和鉛筆的黑是有區(qū)別的。

我試過，用米篩籽畫字的話，一個米篩籽窮盡一生也只能畫一筆，而鉛筆可以畫無數(shù)次。

快來，這里有很多。我們當(dāng)中有人發(fā)現(xiàn)更大更好吃的米篩籽的時候就會大喊。我們急急地跑過去邊摘邊吃邊說話，吃飽了再摘，放進(jìn)口袋帶回家留到第二天繼續(xù)吃。我也摘，只是一般都是摘得剛夠填飽肚皮，她們就喊，行了，行了，回家了。而我始終想著，怎么我的口袋一個米篩籽都沒裝？

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松樹林，她們便坐在松樹下，背靠松樹開始女孩家的絮叨。松樹上的鳥兒吱吱喳喳地說著別的事，樹下的她們也在暢所欲言。好像永遠(yuǎn)都有說不完的話在等著她們。寡言的我始終插不上話。姐姐看著被她們晾在一邊的我，便隨手遞給我一根樹枝說，在泥地上，隨便你畫。

于是，畫字排解了我的無奈，紓解了我的郁悶。

她們好像忽略了太陽也要回家，還在說著學(xué)校的事。我干脆躺了下來。一棵棵佇立的松樹，好像要長到天上去了。它們長年累月地站立著，會不會覺得累呢？站立對于它們來說，是想讓根須深深地扎在大地深處吧？它們努力地向上長，再向上長，長得枝繁葉茂，在人的忽略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和天空的對話。

噢！我也想和天空對話呢，我還想在天空畫字。我舉著樹枝畫向了天空，我看見湛藍(lán)的天空布滿了我畫的松枝一樣伸展的文字。

（曹美蘭，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詩歌月刊》《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