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雯
摘要:近年來,中國影視行業對傳統神話資源愈發重視,以神話故事為底本的影視作品頻出。申公豹這一神話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也在影像媒介中得以復活,其復雜的個性被不斷言說、挖掘,其內含的審美傾向被不斷解構、重建。本文為以解構主義作為理論支撐和方法指導,從市場、受眾、文本、時代等方面分析申公豹形象在影視作品中的變化原因,進而窺見時代文化在影視作品中留下的更迭痕跡,總結一些影視作品解構創作和人物塑造經驗。
關鍵詞:解構主義? 反面人物? 申公豹? 影視形象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3)05-0125-04
《哪吒傳奇》《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這三部經典動畫影視作品,繼承了中國傳統神話的精神特質,在新的文化語境中對傳統神話進行了現代性言說,同時也對申公豹這一反面人物進行了差異化解構和重建。縱觀這三部影視作品中申公豹形象的變化,“延異”和“撒播”策略在人物形象解構的操作中起到了統領性作用,而市場需求、受眾心理、文本創作和時代精神等因素則對解構的方向產生影響。
一、申公豹形象的解構方法
申公豹這一人物源于明代長篇小說《封神演義》,他與姜子牙同拜于闡教圣人元始天尊門下,是姜子牙的師弟。后因嫉妒姜子牙受元始天尊偏愛,手握封神大權,申公豹轉而全力維護商王朝統治,與姜子牙作對,是一個助紂為虐、心胸狹隘、陰險狡詐的反面人物。同時,申公豹也是一個可憐可悲的“邊緣人”。師兄弟斥其為旁門左道,元始天尊也把他當作助力封神大業的棋子,不見師徒溫情,他扭曲邪惡的性格根源處也涌現著悲情的苦衷。
影視領域對申公豹形象刻畫較多的作品主要有《哪吒傳奇》(2003)、《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和《姜子牙》(2020)。《哪吒傳奇》中的申公豹是一個典型的反面人物,屬于以紂王、妲己、石磯為代表的反派團體,這一反派團體與以哪吒為代表的正派團體構成了絕對的二元對立關系。《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申公豹由反面人物轉變為“雜質”人物,既有陰險狡詐的一面,也有自己的信念和苦衷,同時還因為口吃兼具喜劇性。他的所有計謀只是為了打破世人對自己的成見,想證明不屬于“正道”的豹子精也能成就一番功業。這一版本的申公豹呈現出復雜的人物性格,不再是為了劇情需要而塑造的類型化人物。《姜子牙》中的申公豹則從反面人物轉變為正面人物,屬于對抗九尾和師尊的正派團體。從反面人物轉變為雜質人物,再轉變為正面人物,申公豹的原始特征被有選擇地強調或隱去,這中間涉及一次次的解構。
解構主義是在對結構主義進行解構的基礎上形成并發展起來的,但它不是為了讓文本更具系統性和整體性,而是要摧毀系統和整體。結構主義試圖在一個穩定的結構里尋找潛在的話語意義,解構主義則是通過破壞結構使意義變得虛無縹緲。解構主義的特點就是反中心、反權威、反二元對抗、反非黑即白,其代表人物德里達提出了許多解構策略,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延異”和“撒播”。
“延異”指意義的不可確證,即不存在本源的恒定意義,一切符號意義都在一個巨大的網絡中被暫時確定,然后又不斷地產生新的意義。“撒播”是對“延異”概念的進一步擴展,即意義的傳達不是直線式的,也不是輻射式的,而是像撒種一樣,無規律、無中心地撒播開來。
如果將《封神演義》中的申公豹視為這一人物形象的意義源,那么《哪吒傳奇》《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中的申公豹都可以視為對原始形象意義的延異。原著中的申公豹形象大概可以用這些關鍵詞歸納:外形飄逸、元始天尊弟子、姜子牙師弟、姜子牙死對頭、陰險狡詐、郁郁不平、修行千年、商朝國師、騎虎。到了《哪吒傳奇》中,申公豹雖為商朝國師,但只是一介凡人,身著紫衣,身材佝僂矮小,容貌滑稽丑陋,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展現出申公豹丑惡的一面。《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申公豹同樣身著紫衣、陰險狡詐,但他是豹子精修煉得道,法力高強,身材也變得頎長瘦削,性格中多了幾分復雜。《姜子牙》中的申公豹延續了豹子精的特點,但變成了身著黃衣、身材壯碩、濃眉大眼的外形特征,性格也變成了剛強正直。這幾部作品抓取了申公豹原始形象中的一個或幾個特征進行重點刻畫、鋪陳和再造,實現了形象原始意義的“延異”和“撒播”。
落實到具體操作方法上,這幾部影視作品主要運用了陌生化和拼貼的方法進行人物解構創作。
“陌生化”是藝術創作中常用的藝術手段。它通過改變事物司空見慣的常態屬性,使事物重新煥發新鮮感。動畫影視作品對人物形象的“陌生化”處理,需要解構角色的人物關系與內在情感,實現情感關系的重塑性想象。比如《哪吒之魔童降世》挖掘出申公豹憤懣不平的內心情感,讓看慣了申公豹作惡的觀眾對這一形象產生同情、共鳴等新的情感體驗。《姜子牙》中的申公豹只保留了他的社會身份,對價值觀和情感關系方面進行重塑,使申公豹變成一個大義大勇的英雄形象。陌生化的處理會讓觀眾帶著一種全新的眼光來觀察申公豹這一人物,在驚奇中看清了以往所忽略的細節,并在新的申公豹身上看到了現代人文精神的投射,引起觀眾共鳴。
“拼貼”也是解構常用的方法。它將來自不同文本(廣義)的幾個部分整合在一起,使其呈現出與原有面貌大不相同的氣質。運用到電影的人物塑造中,就體現為有目的地將某些不屬于原始人物形象的特征拼貼在人物身上。如《哪吒傳奇》中的申公豹,為了突出其邪惡特征,創作者把所有丑陋的五官都拼貼在申公豹臉上。《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中為了強調申公豹是個豹子精,也在人物身上拼貼了長指甲,或者豹子尾巴這樣明顯的生理特征。性格行為方面也存在拼貼痕跡,比如《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了突出申公豹這個角色的喜劇性,就給角色拼貼上口吃的特征,使性格嚴肅的申公豹因口吃頻頻鬧笑話,制造笑點。又比如《姜子牙》為了強調申公豹真身是豹子,就給他拼貼上一些貓科動物的動作,以此來制造萌點。“拼貼”手法是影視作品為適應世俗審美心理變化而做出的有效調整手段,它使申公豹的影視形象更多元化、個性化,與當下時代相洽相融。
以解構主義的“延異”“撒播”為指導性策略,申公豹的形象意義在原著的基礎上不斷衍生、豐富。陌生化和拼貼這兩種具體解構手法,又使申公豹形象的潛在意義照進現實,造就嶄新的影視形象。無論是邪惡的反面人物,還是讓人心生憐憫的雜質人物,抑或是充滿英雄光輝的正面人物,申公豹的影視形象都隨著解構給觀眾帶來了新鮮的審美體驗。
二、申公豹形象的變化原因
反面人物在一部影視作品中不可或缺。如果說正面人物是使故事成立的主心骨,那么反面人物就是使正面人物變得飽滿立體的多棱鏡。它以自身的各種惡行映照著正面人物的“善”,以一種反方向的力推著正面人物走向美的極致,但在《哪吒傳奇》《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這三部作品中,看到申公豹這一人物的“惡”已逐漸失去焦點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對他身上的“復雜性”挖掘,這一變化涉及諸多原因。
動畫影視作品的魅力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狂歡性的表達。狂歡性這一概念來自巴赫金,強調以狂歡化的思維方式覆蓋理性化的思維方式,打破等級、顛覆權威,讓各種文化恢復平等交流與對話。中國早期的傳統民族風格動畫基本遵循著善惡二元對立的原則,有一條隱形的分割善惡的標準線,人物性格比較扁平單一,存在狂歡性不足的問題。隨著外來文化的引入、影視創作的成熟,加之影視作品自身的商品屬性,早期中國動畫創作風格已不再適應市場,舊的創作模式已難以奏效,人們渴望看到因兩種矛盾品質結合于一體而具備極強狂歡性的人物。這種偏重狂歡性的傾向使影視作品中神話的嚴肅敘事被消解,并逐漸加入喜劇修辭。反面人物不再只是為了作惡而作惡,帶給觀眾的情感也不再只是恐懼和厭惡。《哪吒傳奇》中欲做惡行但屢屢失敗的申公豹已初見喜劇修辭加入的痕跡,《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中的口吃、貓科行為等更強化了申公豹這一人物的喜劇色彩。喜劇修辭的引入是影視作品在重新言說傳統神話故事時為適應現代審美傾向作出的調整,彌補了中國動畫狂歡性不足的問題,給觀眾帶來一種輕松愉悅的觀影感受。
上述所說的口吃、貓科行為等元素的引入還給觀眾帶來了“萌”的體驗。“萌”原為“草木發芽”之意,由中國流傳至日本,后又隨著日本動漫輸出等方式傳回中國,經過中國文化語境的重新解讀,“萌”變為了“可愛”的同義詞。這些對原著進行了較大改動的作品,借助能勾起人們喜愛或快樂的元素,將坐在屏幕前的觀眾連接在一起,解決了動畫影視作品試圖覆蓋全年齡段的市場問題,同時也豐富了表現人物的手法,讓觀眾對這個與原著相差甚遠的申公豹放下心防,松懈緊繃的神經,使得觀眾更舒適、更寬容地接受了電影對原始人物形象的解構和改造。
反面人物的解構重塑也是一種對缺憾的再審美。在以往的影視作品中,反面人物是絕對性的惡勢力,創作者和觀眾都表現出對反面人物極為排斥的態度。但反面人物實際上也是人們內心陰暗面的投射,人性中的諸多暗影都通過反面人物得以表現。早期人們對影視作品中反面人物的拒絕,其實也是對人性中陰暗面的逃避。縱觀申公豹形象在幾部影視作品中的變化,可以看到申公豹性格中的多個方面開始被人們關注并探討,人物越來越立體生動。這是人類對自身認識不斷深化的一個隱晦信號,象征著從一開始對自身“惡”的厭棄,到逐漸接納“惡”、理解“惡”的過程。“惡”不再是以往不能觸碰、不得談論的話題,它被納入人性的一部分。當觀眾能夠充分認識并樂于接納人性中的光明和陰暗時,影視作品的精神提升作用才能真正實現。
廣而擴至社會文化層面,申公豹形象的解構與之也有著很強的關聯性。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全新的交往方式和行動方式使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連接呈現出虛擬化、流動化等特征。作為社會文化的反映,影視作品也開始出現解構現象。如果說《哪吒傳奇》中的申公豹還基本遵守了原著中申公豹的價值取向,那么后兩部作品中的申公豹則顯然體現出瓦解原著中心的意圖。《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申公豹不只是為了襯托正面人物的光明崇高,同時也折射出現代人在面對輿論環境、個體與集體關系時的孤獨感和精神困境,變成了一個“可恨”但又“可憐”的復雜人物。《姜子牙》更直接取消了原著對申公豹的反派定位,把申公豹刻畫成一個令人喜愛和崇敬的正面人物。創作者在重新創作時充分考慮了現代人的精神要求,對原著進行了大膽的瓦解和重構,賦予申公豹這一人物現代性內涵。
申公豹影視形象的變化源于多方面的綜合影響,動畫藝術創作的不斷成熟、對觀眾和市場的迎合、人類自身認識的不斷深化,以及互聯網時代的虛擬化、流動化,這些因素都使申公豹的影視形象在不同作品中的延展方向各異。
三、解構與重建
解構的意義不在于對人物形象、性格進行拆解,而在于解構之后的重建。如何在人物塑造中融入更符合當下時代語境的價值表達,讓影視作品擁有現代精神的內核,從申公豹影視形象的變化過程中能窺見一二。
從接受的角度來看,觀眾在接受一部影視作品時是預先持有期待視野的,期待視野包含了定向期待和創新期待。也就是說,觀眾在觀看有“本事”的影視作品時處于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一方面,他們希望這部作品符合既有的人物認知和審美體驗;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滿足于只看到自己已知的內容,希望作品能夠提供新的內容來打破舊有認知。因此,把握好新和舊、定向期待和創新期待的平衡是人物解構是否成功的關鍵。
分析《哪吒傳奇》《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這三部影視作品中申公豹的人物塑造,可以看到創作者通過部分外形特征、性格特征的因循演繹對觀眾定向期待進行回應。《哪吒傳奇》中的申公豹沿襲了申公豹騎虎出行的特征,在此基礎上略加改動,變成了騎黑豹,性格方面則是完整體現了申公豹的原有性格。《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申公豹又沿襲了《哪吒傳奇》申公豹穿紫衣的特點,只是把騎豹改成了申公豹本身是豹子精。《姜子牙》又繼續沿襲了《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申公豹是豹子精的特征。神話人物或許會在新時代的文化需求下有或大或小的改變,但仍會保留基本的符號化特征,迎合觀眾的定向期待。在因襲的過程中也可以看到,每一版的申公豹都對觀眾的期待做出一些挑戰,而這些挑戰又成為下一部作品中觀眾的定向期待。正是這一步步挑戰變期待、期待加挑戰的過程,使觀眾的審美接受能力不斷得到提高。因此,“定向期待”和“創新期待”的掌握和創作,在影視作品的解構和重建中尤為重要。
創新期待的創作中包含著表達當下審美傾向和價值觀的空間,并能夠讓影視作品的人物塑造方法不斷優化和升級,但并不是所有的創新都會帶來審美提高。由于影視行業本身的商業性質,部分影視作品為了迎合市場的求新、求異心理,常常以媚俗、驚奇的解構來吸引觀眾眼球,長此以往,反而會導致觀眾審美下降。把握好“創新期待”的創作,需要對時代文化和觀眾有著極高的責任感。
從文本創作來看,三部影視作品的申公豹形象塑造各有側重,并非一部比一部更好的直線上升型關系。但從這三個形象變化中,可以看到影視創作者對反面人物的重視逐漸加強,試圖讓反面人物也變得更圓潤、更生動,這是我國影視作品創作一個可喜的變化。挖掘反面人物的多面性格,有利于塑造出充滿魅力的“矛盾共同體”。但需要注意的是,反面人物的解構和重建不能為了迎合觀眾的非理性獵奇心理,刻意地在反面人物身上雜糅諸多元素,這既有可能美化反面人物的惡行,對社會風氣和群眾心理進行不良的引導;同時也會使影視創作從僵化呆板的極端走向“大雜燴”極端,對影視作品的敘事完整性和邏輯嚴密性造成損傷。
此外,三部影視作品也呈現出多元文化融于一體的表征。《哪吒傳奇》的人物外形塑造還留有中國傳統動畫水墨風格的圓潤、流暢的線條筆觸,《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的畫風就偏向了日本、歐美的動畫風格。申公豹形象的“萌點”融入也可見日本萌文化對中國動畫的影響。這種變化使影視作品的年輕觀眾更容易接受,也有利于作品的對外輸出,使海外觀眾感到親切。與此同時,要明白解構并不意味著拋棄傳統文化,而是要在解構的同時,揉入時代的審美文化心理,讓傳統文化元素迸發出新的生命力。
隨著技術改革與電影工業美學的建構,國產電影呈現出鮮明的“想象力消費”的傾向,即受眾對于充滿想象力的藝術作品的藝術欣賞和文化消費。動畫影視作品與想象力相勾連,更需要對角色形象進行想象性顛覆,突破觀眾的期待視野,進行人物重塑與主題更新。誠然,申公豹形象的解構與重建是對“想象力消費”、對市場的一種反應,但在這個形象的解構過程中,也可以看到影視創作者對影視藝術更高層面的追求。解構是為了重建更符合當下時代的人物,是包含選擇的。
四、結語
解構使影視作品的創作不斷迸發新意,呈現出多元性和異質性的面貌。三部影視作品的申公豹形象以原始形象意義的“延異”“撒播”為方向指導,借助“陌生化”和“拼貼”手法,為大家拓寬了影視形象解構思路。其形象意義的變化原因則來自動畫藝術創作、觀眾和市場需求、人類自我認識深化和社會文化主題變遷等多方面影響。
解構之后如何進行重建,這也是一個需要深思的問題。解構反面人物,首先要把握好影視作品“創新期待”部分的創作,確保新內容和舊傳統的融洽和諧。同時,要避免為了解構而對反面人物的惡行進行美化,解構不是為了拆解,而是為了更好地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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