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藝術家馮遠在上海海派藝術館的個展名字叫“翰墨履痕”。“痕”是馮遠很喜歡的字眼,之前他在北京的展覽叫“無盡意·痕”——“作品就是我在追求藝術道路上,每個階段所留下的痕跡”。“翰墨履痕”展出了他中青年時期的重要作品及近年來的新作500余件(幅),藝術語言以水墨設色為主、工寫兼具,又兼及其他。“基本主題都是關乎人的藝術和歷史的人,崇仰前賢、俯憫蒼生和畫我眼中的世界。”他在展覽自序中寫道。
1969年,17歲的上海知青馮遠來到了黑龍江查哈陽農場。在那里,他生活、工作了整整八年,并開啟了自學成才的筆墨生涯。1974年,他的連環畫作品《蘋果樹下》入選“第五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并獲得“優秀獎”,一舉成名。五十載光陰倏忽,從北大荒知青到浙江美術學院研究生,從美院教授、副院長到政府官員、美術館館長、中國文聯和中國美協的負責人,無論身份如何轉換,馮遠從來沒有放下他手中的畫筆。
很難用某一種固定的風格標簽來定義馮遠和他的藝術,就像在這次展覽上,既可以看到歌頌英雄主義、弘揚豪勇精神,嚴肅深沉的“大畫”,也有描繪勞動者日常生活場面,側重于刻畫人物形象,表現人物個性特征的寫生,還有寫古代文人、仕女,含有古意和雅趣的創作,以及抒情遣興和表現筆墨情趣的“小品”,從中反映出他一路以來對筆墨、造型、色彩、意境等繪畫本體的思考研究與實踐探索。
“身為藝術創作者,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求用不同的藝術語言、形式、技法去表達藝術的主題。”進入展廳,正對入口的那張題為《世界》的大畫,是他2022年春完成的巨幅作品。在這幅作品里,他嘗試將特定歷史時段的各國政治家和各國重大事件,以跨時空、超現實的手法整合在同一張畫面里,并力圖突出走近世界舞臺中心的中國國內大事、喜事、難事。為了使畫面構圖形成錯落抑揚的效果,他打破了題跋必在邊角的傳統格式,在太平洋面上書寫了一段表達藝術家呼喚世界和平、團結合作、共同造福人類的款跋寄語,并以各國不同文字題寫同一個詞語——“世界”。
在他看來,“藝術家的作品不光是一個時代的折射反映,還應代表著作者對時代的觀察思考與發聲回應”。這是“為時代造像”的題中之義:藝術何以承載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圖景?繪畫能不能將世界種種擇其要義地濃縮進同一畫面,為世界發出和平進步呼聲?藝術有這個責任義務嗎?馮遠表示,自己是帶著這樣的設問,決意向這一宏大敘事和形式語言表達方式發起了挑戰。
“當年黑龍江老鄉、遼寧摯友送別我上學時,我曾立下的誓愿,學了本事畫好中國人、畫好中國歷史、畫好世界。這些年來不能說我做得很好,但我努力去做了。”這是馮遠為藝的態度。“我的所思所想都坦白在我的作品中。”
記者:怎么用中國畫的形式來表達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對于傳統形態的人物畫現代轉型,您有怎么樣的思考和經驗可以與大家分享。
馮遠:傳統人物畫在向其現代形態發展的過程中,必須要解決一個問題:如何把人畫結實、畫厚重。完全沿襲傳統的方式,線條勾勒、平染,已經不能承載這個時代的人的精神狀態,而藝術始終在追求變化,如果因襲原來那套語言來表達當下,一是技法不夠用,二也缺乏時代感。
藝術形式本身有無限種可能。它可以表現真實世界,就像我的那些現實主義風格的創作,反映歷史的人物,反映現實的人物,反映農民工,反映農民,你會感覺很真實。我動用了一切我認為可以用得上的手段,同時,我也保留了中國畫的材質、中國繪畫的筆墨語言和線造型的基本特點。我沒有完全越出圈子,變成一個西洋化的范式。這是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的一條路子,某種意義上,也確實是我的崗位賦予我的任務。但同時,作為藝術家,我們也應該永無止歇地尋求新的、不同的藝術表現手法,來豐富藝術的樣式,這也是一種創新的探索。我也做了不少實驗性的水墨作品。我覺得這樣兩者的互相交替進行,在豐富我對藝術的認識,與探討多種藝術手段的可能性上,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一個條件。我相信也因為有了我的那些試驗性水墨,等我再做現實主義創作時,對我也構成了一種補充。
我確實很欣賞畢加索的那句話:不要重復自己。我不能說在創新這方面,我達到了多高的水準,但是我從來沒有滿足于某一種固定的風格。在現實主義創作之外,我很希望能夠將中國的傳統藝術在現當代語境中發揚得更好。我自認為我的作品是比較中國化的,詩、書、畫、印齊全。近現代以來,有很多藝術家極富創新意識,對傳統繪畫持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希望能從觀念上顛覆之。我跟他們最大的不同是我接受傳統,而且認真地學習、研究、掌握了傳統,再積極尋求變法與變革。既吸收了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基本元素,也吸收西洋繪畫的一些理念和抽象表述的方式,從而形成了你們看到的多樣風格。這也是我把展覽的名字定為“履痕”的初衷。一路行來,我經歷過的各個藝術階段,進行過不同角度的探索,我將這些階段成果坦白地呈現給各位。它們可以不成熟,但是畢竟印證了我這些年做過的藝術創作之路。
記者:您似乎特別喜歡在畫面中將人聚在一起,展示群體性的臉、群體性的手。也似乎特別鐘情于個人與國家、個人與社會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這樣一種觀照角度,這是否也與您的個人經歷相關?
馮遠:準確地說,有關系,但也不是那種“直截”的關系。我曾經做過知青,作為一個中國最普通底層的農民,過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目睹過也體會過底層人民的艱辛和不容易,也與他們一樣,隨著社會發展的腳步起起落落,而在退休的年齡能趕上這樣一個時代,我也和他們一樣,由衷感到欣慰和自豪。
我之前也講過,作為主修人物畫的當代藝術家,我是從國人的眼神、表情和精神面貌的變化中感受到國家巨大而深刻的變化的。從原來的憂慮、期盼,到今天的坦然,由內而外煥發出的幸福感、自豪感與自信心,這是我作為人物畫家,從人們的臉部表情上直觀感受到的東西。我想要在作品中描繪他們。
另一方面,我在從事藝術研究的時候,發現中國傳統繪畫很少有表達多人物的大型場面的繪畫。多人物、多層次的宏大敘事對傳統水墨畫而言是有難度的。我由此一直存有這樣的信念,在掌握了傳統筆墨的專業技法的基礎上,能否嘗試著突破這一點。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這種多人物、大場面的畫面嘗試,這其實也是我有意突破中國傳統繪畫技法的一種努力。
記者:也包括您對色彩的運用。
馮遠:我認為只要把控得好,顏色是可以恰當引用的。多人物的組合,只要有堅實的造型能力和善于掌控畫面的這種能力,用中國畫表達多人物場面、多層次構圖是可能的。我實際上是把它當作一個課題來攻克。在連續完成了幾件作品之后,我覺得這個問題確實是可以解決的。
事實上,也不光是中國美術史上這種大型題材的創作很少,即便在現當代作品中,表現多人物場面的,也大多采用油畫等西洋繪畫語言,因此我也覺得自己應該來帶這個頭,用中國畫的手法表現新時代的精神面貌。像《中華人文圖》這類跨時空、超越歷史情境的肖像類作品,是我有意在藝術上尋求的一種突破。回到先前的問題,我的多人物畫,前期是跟我的經歷有關,后期是我有意識去攻克一個藝術課題,想解決一些前人沒有解決的問題。究竟做得怎么樣,藝術家同行盡管評價,但是我努力了。
記者:這些年來,關于主題性美術創作的探討也非常活躍,站在您的角度,您是如何認識主題性美術創作的?對于這些年來中國美術主題性創作的得與失有怎樣的評價。
馮遠:關于主題性創作,首先我們的目標性非常明確:表現當代人,表現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現代科技人員,也表現領袖和人民在一起。但是采用什么樣的方法來表現?當然,比較常說的,是在現實主義理念指導下的創作。需要注意的是,現實主義是一種精神指向,它要求你關注人的生存狀態,關注社會的發展,關注你生活的時代,但作為創作手段,它并不限定你只能用寫實主義的、古典主義的某一種特定的方法來表現你的對象。現實主義藝術創作,我認為它具有一個廣闊的、從具象到意象的表現空間。
我們常常把現實主義藝術理解為畫寫實的人和物,畫得像照片一樣,甚至直接復刻照片。所以在大量的這類作品中,確實出現了一些虛假的感覺。有時也出現了一種擺拍式的,概念化、程式化、過于說教的,甚至是標語口號似的東西,這是我們在進行現實主義藝術創作時要非常警惕的。
我時時告誡自己,不要陷入這樣一個陷阱。主題創作給了我一個限定性的命題,比如畫中華人文歷史、畫現實生活中的人、畫農民工、畫希望工程的孩子,但我一直在想方設法去實踐的,是努力用藝術的樣式、藝術的語言去言說這些厚重的主題,規避那些程式化、概念化的表達。我不能說我的這些作品中沒有這方面的缺陷,作品不用你辯白,觀眾和同行自然會從中讀出你做得怎么樣。你想創作出真正站得住、留得下的藝術作品,就必須遵循藝術本身的規律。你要反復追問自己,多少年以后再來看這個作品,它是否可以代表當時的時代,而不是簡單的應景應時之作?我想這是主題性藝術創作中必須注意的問題。
記者:對現在的海派美術和上海從事海派美術的年輕人,您有什么建議或者寄語?
馮遠:上海是我的出生地。后來我去浙江上學,在那里待了二十年,學習浙派人物。南方學藝術,北方下鄉,而后又到北方工作,在這南北往來的過程中,我對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在一種比較與感悟中,有了越來越深刻的體驗。
上海是一座國際化的大都市,其地域屬性、歷史特性、文化根性,乃至開放個性,都與全國其他省份有所不同。海派文化的發展既記錄了我們曾經屈辱的歷史,同時也開啟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上海文化中紅色文化、江南文化、本幫文化、移民文化和上海市民所特有的文化習俗,八面來風,熔于一爐,展現出開放包容、善于學習、追求創新的個性。這種多樣文化生態并存共生的特質,在其他省份也是鮮有的,這就是我認識中的海派,既具經典性,也具包容性,更具未來性。
記者:海派藝術的這種多樣性與創新性,與您的作品的氣質其實也有某種暗合。
馮遠:作為一個從上海走出的游子,我當然愿意為提振海派在新時代的發展,推動新海派文化的繁榮發展作一點力所能及的貢獻。我不能說我就是海派中的一個成員,但是我自己覺得我具有海派特質。希望我的這個展覽可以給年輕人發展新海派提供一個可資借鑒的案例,引發他們的一些思考,鼓勵他們去不斷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