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中國社會經(jīng)歷著一個由古典邁向現(xiàn)代的轉變過程,對音樂領域而言同樣如此。受到“西學東漸”思潮的影響,傳統(tǒng)音樂學研究逐漸開始向現(xiàn)代音樂學進行轉型,這一趨勢在沿海口岸城市音樂界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各種冠以“音樂研究會”名義的社團組織相繼建立,其中“上海音樂研究會”以其成立時間之早、活動之豐富、影響之深遠在20年代音樂研究組織中頗具代表性。
作為中國現(xiàn)代音樂學研究的早期重要組織之一,以往幾乎鮮少有學者關注過“上海音樂研究會”的相關問題,只有部分音樂史著作,在述評20世紀前期中國音樂學家時簡短地談及到了這一機構的零星訊息。正因如此,使得這一時期重要音樂組織的歷史價值尚未獲得足夠重視。本文通過爬梳《申報》《民國日報》《時事新報》等上海地區(qū)的地方性報刊史料,力求厘清“上海音樂研究會”的組織運作、主要活動、歷史經(jīng)驗等相關問題,進一步完善中國現(xiàn)代音樂學術史。
一、上海音樂研究會成立的背景與基本情況
1912年前,上海地區(qū)幾乎未曾出現(xiàn)過以現(xiàn)代音樂學研究為主要任務的社團組織。進入民國后,大量的文藝社團陸續(xù)涌現(xiàn)出來,一時間成為上海地區(qū)最興盛的文化景觀。
(一)成立背景
作為一個彰顯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學術組織,“上海音樂研究會”的建立是社會環(huán)境與人文科學生態(tài)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主要有兩大因素在其間發(fā)揮著主要作用。
第一,上海的城市定位吸引了大量不同背景的音樂學者在此匯聚。學者胡懷琛認為“四方人才集中于一地,聲氣應求,自相團結,人數(shù)既多,則團體亦多”①是辛亥革命后大量學藝團體于上海地區(qū)成立的重要原因。20年代前后,無論是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文人或者擁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都將上海作為自身活動的重點區(qū)域。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同政府對上海的城市定位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得天獨厚的海港地理區(qū)位條件,使得該地被政府視作是中國對外開展經(jīng)貿(mào)活動的窗口,相較內陸,上海擁有更加寬松的社會條件,持有不同觀點的音樂學者能夠在此互動交流、包容共存,從而為音樂研究最終的組織化運作奠定了人才基礎。
第二,國內其他地區(qū)音樂研究組織建設的嘗試,為上海音樂界貢獻了可供借鑒的相關經(jīng)驗。關于20年代前后京、滬兩地大量音樂社團的涌現(xiàn),有學者指出“這些新型社團雖確立時間前后不一致,但是卻都秉持著以蔡元培提出‘美育為中心,且具有了號業(yè)音樂教育的性質”②。“上海音樂研究會”成立前,國內已有部分地區(qū)初步進行了音樂研究組織的建設工作,如“重慶音樂研究會”“河南第一師范學校音樂研究會”等,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1919年初在北京大學所創(chuàng)立的音樂研究會。“北大音樂研究會”在成立之初,就形成了嚴格的組織規(guī)章制度,并且比較明確地定位了自身主要的研究對象和任務。盡管這一音樂研究組織只是面向北大校內的師生群體,但是它所采取的組織運作方式在整個民國初期音樂學研究中可謂是獨樹一幟。可以說,正是透過吸收“北大音樂研究會”的相關經(jīng)驗,上海地區(qū)的音樂學者最終跳脫校園,建立了這一面向更寬廣范圍的音樂研究組織。
(二)基本情況
關于“上海音樂研究會”的基本情況,當前尚未有學者對此進行過專門的考察。即便有少數(shù)音樂史著作談及到了部分信息,內容的準確與否尚待確認。因此,有必要透過翻閱20年代上海地區(qū)的報刊,針對其成立時間、目標宗旨、運作制度等信息重新詳加考證。
通過查閱現(xiàn)下的音樂史著作,會發(fā)現(xiàn)不同學者圍繞“上海音樂研究會”成立時間大多都是采取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這說明,以往音樂史研究者由于缺少足夠的文獻支撐,無法對這一重要音樂組織成立時間作出明確的認定。通過翻閱報刊可以發(fā)現(xiàn),1921年3月12日《民國日報》中的《音樂研究會成立會記》一文明確出現(xiàn)了“梅白格路坤范女子中學校內上海音樂研究會,昨日五時開成立會”③的相關表述,由此可以認定這一組織的成立時間應當是1921年3月11日。至于該會的地址,曾先后經(jīng)過數(shù)次調整。最初成立時,會址位于梅白格路的坤范女子中學校內,而后遷往至林蔭路三興里,為了滿足容納更多會員的需要,1923年3月再次遷址到林蔭路新正興里。④1924年因受到江浙戰(zhàn)爭影響,曾短暫遷往東方大學醫(yī)校,又于1925年重新遷回新正興里。⑤隨后幾年時間,會址陸續(xù)發(fā)生變動,到1929年時,遷往貝勒路恒慶里。會址的變化,一定程度折射出該會創(chuàng)立運營過程里面臨的諸多不易。
“上海音樂研究會”的建立,同當時上海地區(qū)音樂學界成員的努力倡導擁有直接的關系。仲子通是最早開啟這一組織籌辦工作的學者,隨后越來越多的音樂界成員加入其中。根據(jù)該組織成立初期所制定簡則上的記載,由仲子通、梅頌先、席時泰、陶笑舫、陸露沙、任矜、傅彥長、余鵬、唐宗元、黃驚煩、唐豪、康寄遙、余文耀、周冰心等14位當時在滬活動的音樂家共同擔任了“發(fā)起人”的角色。⑥縱觀他們所具有的學術背景,大多曾留學于海外或接受過新式教育。例如傅彥長先后前往美國、日本等國大學深造,康寄遙也曾有過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的經(jīng)歷。由于這些成員所具有的海外留學經(jīng)歷,使得他們學習掌握了現(xiàn)代西方音樂學研究的理論方法,歸國后由此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音樂學的研究序幕。這一點,直接體現(xiàn)在了組織宗旨的設定上,該會以“提倡美感教育實施音樂技術樂理并造就音樂教師為宗旨”,最終目標在于培養(yǎng)具有足夠審美素養(yǎng)、掌握必要現(xiàn)代音樂理論知識與實踐技能的音樂教師。同時,該會對自身的研究活動也形成了明確的路線規(guī)劃。“略云本會所研究者,現(xiàn)雖限于西樂,然同人之旨趣固不專在西樂。……故本會先事研究西樂,為將來創(chuàng)作中國新藝術之基礎。”⑦經(jīng)由研究西方音樂進一步加深國人對現(xiàn)代音樂的認識,繼而形成有關中國現(xiàn)代音樂的特色觀念。如此看來,“上海音樂研究會”建立之初便同時兼顧自身所擔負的學理研究與藝術實踐兩方面的職責。
為了便于管理,“上海音樂研究會”創(chuàng)立之初就形成了相對嚴謹?shù)倪\作制度。首先,針對申請入會的條件沒有設置過于苛刻的條件,“無論男女各界,如有志研究音樂者,均可入會”⑧,即使沒有音樂基礎,只要愿意以音樂研究為志向都可以被研究會所接納,體現(xiàn)出這一組織希望在中國發(fā)展現(xiàn)代音樂學研究隊伍的文化使命。當然,為了保證組織日常活動的順利進行,要求全體會員在入會時需繳納半年會費。至于會費的金額,則是根據(jù)會員所選擇的培訓科目略有不同,選擇一科繳納6元,選擇兩科繳納12元。其次,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教學科目與教學時間。除樂理外,指導會員在聲樂、鍵盤樂、管樂、弦樂四大音樂類型里任選兩類進行練習。很明顯,此處根據(jù)樂器材質屬性的差異來劃分音樂類型,是西方現(xiàn)代音樂類型觀念的直接體現(xiàn)。會員每周集中學習五天,分別是周一到周四晚間以及周日上午,每次時間為1至2小時不等。如此設置課程時間,充分考慮到了會員不同的生活背景,盡可能地能夠保證他們學習樂理知識與進行樂器操練的質量。
經(jīng)過對“上海音樂研究會”基本情況展開考述,不僅厘清了以往學界對其存在著諸多疑問,在其成立過后的數(shù)年時間里,該會緊密圍繞組織宗旨先后開展了諸多活動,在上海地區(qū)音樂界產(chǎn)生了較大程度的影響。
二、上海音樂研究會主要活動考
透過對現(xiàn)有史料進行鉤沉,能夠看出“上海音樂研究會”所開展的活動主要集中在音樂教育與音樂研究兩大領域。經(jīng)由這些活動,不僅使組織的運作更加趨于成熟,同時對于會員乃至整個上海音樂界藝術觀念的去舊更新,推進中國現(xiàn)代音樂學的完善進步都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一)創(chuàng)辦暑期音樂補習班
“上海音樂研究會”成立初期,就將面向會員開辦音樂教育課程視作是自身一項基本的組織任務。然而,隨著音樂教育工作向后推進,該會負責人發(fā)現(xiàn)一周五天進行授課的音樂教育模式存在缺陷,部分因個人原因無法入會卻有志于參與音樂研究的人士難以獲得學習機會。“以音樂美感教育,對于個人社會及國家,關系致深。我國尚在幼雅時代,極宜竭力提倡,現(xiàn)因暑假在即,特設一個補習班,為有志音樂者之研究。”⑨為了克服這一問題,特于1921年起開設“暑期音樂補習班”。隨后幾年時間里,“上海音樂研究會”基本延續(xù)了暑期開設音樂補習班的相關工作。
雖是暑期補習課程,然而“上海音樂研究會”在課程師資的配備上沒有絲毫的馬虎。由會長仲子通親自領銜,嚴永年、王天福、段剛仁、黎素芬、王姜臣等多位在音樂研究領域取得卓越成績的知名教授參與其中,甚至為了幫助學員更好地了解國外最新的研究方法,特別邀約了福斯登姆等西方音樂學家前來報告。⑩授課內容除承襲該會簡章中的科目內容外,也會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動態(tài)調整。例如1922年的科目為鋼琴、風琴、凡啞鈴(小提琴)、孟達鈴(曼陀鈴)、歌曲與音樂理論?輯,1923年的科目調整成鋼琴、提琴、聲學、樂學?輰,1927年的科目則又變?yōu)殇撉佟⒎矄♀彙⒏枨防怼1M管略有差別,但基本相差幅度不大。
暑期音樂補習班的設立為西方現(xiàn)代音樂技能與理論知識在民國上海地區(qū)更好地接受傳播發(fā)揮了顯著的效果。不僅補習班組織者產(chǎn)生了“故本屆會員之成績,較上屆更有進步”的切身感受,更重要的是報名人數(shù)獲得顯著增加。到20年代末,“上海音樂研究會”針對暑期音樂補習班的招生計劃加以調整,“因鑒于每屆開課后,有額外要求入會研習者甚多,會長仲子通為謀音樂教育普及起見,自本學期起,在教授時間上如無沖突,不再限制學額”,去除報名人數(shù)限制,以便更多有志于投身音樂研究事業(yè)的學員參與其中。“上海音樂研究會”圍繞暑期音樂補習班的系列活動,為華東地區(qū)音樂學人才的培養(yǎng)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二)編寫本土音樂教材
“上海音樂研究會”的目標之一,便是培養(yǎng)具有良好音樂審美修養(yǎng)與掌握必要樂理技能的音樂教師,這一過程僅僅依靠優(yōu)秀音樂學者的口頭講授遠遠不夠,為了充分保證人才培養(yǎng)的質量,推出科學進步的音樂教材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項舉措。早在建會初期,會長仲子通就已開始著手進行音樂教材的編寫工作,由他執(zhí)筆的《中學樂理教材》于1920年6月首次出版,而后分別于1928年7月,1930年9月先后兩次再版發(fā)行。
就編寫理念來看,這本教材的內容體系基本是以西方現(xiàn)代音樂學為參照,總共分為32課次,比較系統(tǒng)地就樂譜、音符、節(jié)拍、音程、音階等基礎樂理知識進行了介紹。例如在論述音階有關的知識時,就分為長音階、升種長音階、降種長音階、短音階、升種短音階、降種短音階6大類,總共耗費7個課次。教材最大的特色在于編者為了令復雜的樂理知識呈現(xiàn)得更加直觀,在簡單介紹音樂理論的同時都會給出相應的例證。因此,教材從始至終遍布著大量音樂符號圖像,可謂是一本真正圖文并茂的中學樂理教科書。
這部教材出版后,獲得了當時文化界的高度稱贊。“音樂專家仲子通,近編中學樂理教科書,參照教育部音樂課程標準編著,內容包括音樂普通常識,語句簡而易明,為初中音樂科最適宜之讀物。”繼《中學樂理教材》后,仲子通又推出了《中學唱歌教本》,對于該時期上海中小學校音樂教學質量的提升起到了明顯的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教科書皆是依托“上海音樂研究會”進行出版與發(fā)行,有意采購教材的中小學校可直接同該會聯(lián)系。由此可見,推出中國本土音樂教材是該會有計劃安排的一項組織活動。
三、上海音樂研究會對當代音樂學術組織建設的啟示
進入30年代后,由于國內社會情勢趨于動蕩不安,加之各種同類性質音樂研究組織的大量建立,“上海音樂研究會”逐漸失去了昔日的熠熠光輝,最終成為湮沒在浩瀚歷史長河中的文藝團體。盡管如此,身為20世紀上半葉上海地區(qū)較早建立起來的音樂學術組織,其所蘊含的歷史經(jīng)驗仍然對中國當代音樂學術組織的健康發(fā)展具有豐富的指導意義。
第一,科學清晰的原則宗旨是保證音樂學術組織健康運行的基礎。“上海音樂研究會”能夠在自身所存在的十數(shù)年時間里持續(xù)擴大影響,取決于其在建立之初就形成了科學的組織宗旨,并且能夠在此后開展活動時始終加以堅持,從而在某個層面實現(xiàn)對音樂學的突破與革新。
第二,音樂學術組織的建設應當兼顧理論研究與審美實踐兩個面向。圍繞音樂問題展開不同面向的學術探討固然是音樂研究組織建立的直接緣由,但是如若過分集中于理論問題的討論,缺少同社會展開互動交流,最終必然導致音樂研究走向形而上學,喪失自身原本應當具有的社會價值。“上海音樂研究會”主要成員經(jīng)由海外留學掌握了當時西方音樂學最新的研究范式,但他們并未局限在此,而是積極地同始自北京地區(qū)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美育思潮保持互動,在傳播西方音樂學知識與形塑現(xiàn)代國民文
化品格間搭建起了一座橋梁。
第三,秉持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為音樂組織的運作注入源頭活水。“上海音樂研究會”無論是在創(chuàng)會之初,還是在其隨后的運作過程,無論是日常培訓課程,還是暑期補習班,都沒有設置過多的條件去約束新成員的加入。是否對音樂研究秉持熱情是評判申請者是否符合入會資格的主要依據(jù),這是其能夠在20年代至30年代初成為上海地區(qū)最富有影響力音樂組織的關鍵所在。
結??語
在現(xiàn)代人文科學范式初入中國社會之時,活躍于上海地區(qū)的先進知識分子勇于突破重重困難,建立起充分彰顯現(xiàn)代品格的音樂學術組織,無疑是值得后世銘記與肯定的一項舉措。一方面,建立在西方實證主義自然科學基礎上的現(xiàn)代音樂學知識開始系統(tǒng)進入中國,現(xiàn)代音位學逐漸取代古典音韻學成為國內學者從事音樂活動的基礎;另一方面,正是因為其堅持以音樂為基點開展社會美育,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特定區(qū)域民眾的文化觀念與生活習慣,“上海音樂研究會”才在民國音樂發(fā)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雖然本文以地方報刊史料為依托,總體勾勒出這一重要音樂美育組織的運作制度和主要活動,但是就仲子通、傅彥長、梅頌先等主要成員的音樂貢獻考察仍顯不足,這些都是未來學界應當繼續(xù)深化研究的部分。
①?胡懷琛《上海的學藝團體》,上海市通志館1935年版,第1頁。
②?任秀蕾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鑒賞》,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出
版社2013年版,第179頁。
③?《音樂研究會成立會記》,《民國日報》1921年3月12日,第11版。
④?《音樂研究會遷移新會所》,《申報》1923年3月22日,第17版。
⑤?《音樂研究會遷回原址》,《申報》1925年9月9日,第9版。
⑥?《上海音樂研究會簡則》,《時事新報(上海)》1921年2月27日,第14版。
⑧?《組織音樂研究會》,《時事新報(上海)》1921年2月20日,第9版。
⑨?《音樂研究會設立暑期補習科》,《時事新報(上海)》1921年6月24日,第9版。
⑩?《音樂研究會補習班定期開課》,《時事新報(上海)》1921年6月28日,第10版。
《音樂研究會補習班科目》,《民國日報》1922年7月4日,第11版。
《音樂研究會之暑期補習》,《時事新報(上海)》1923年7月3日,第6版。
《音樂研究會設立暑期班》,《新聞報》1927年6月25日,
第12版。
《音樂研究會開暑期補習班》,《時事新報(上海)》1922年6
月29日,第10版。
《音樂研究會近聞》,《申報》1928年9月10日,第12版。
仲子通編《中學樂理教科書》,音樂研究會1930年版,第1-
2頁。
《仲子通編著中學音樂書出版》,《申報》1933年9月7日,
第19版。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想史》(項目編號:19ZDA274)的階段性成果]
閻方正?西南大學文學院2020級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