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福金
一
別來無恙。
康思進看到信箋上這四個字,一種特定的感覺浮上心頭。
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經歷了特定的歲月,在特定的處境,由特定的對象,產生特定的意味。說特定,是獨一無二的。
那時康思進生活在一個小縣城,在文化館從事創作工作,其實寫的是一些諸如快板書、小演唱之類的群眾文藝。但在小縣城里,他算是一個筆桿子,自己也并沒什么不滿。關鍵那時他正青春年華,還萌動著一些帶點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階層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來就是從大城市下放到這個縣的農村,就因為他能寫會編,才被縣領導看中,借著一個招工的機會,被招到了縣文化館。他雖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來大城市的知青們,只能在城市的大集體小集體工廠當學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創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這樣過了數年,他已年近而立,環顧四周,與他年齡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覺得身子是在辦公室和小宿舍浮著,便開始考慮戀愛結婚的事——本來就多有給他做介紹的熟人,連館領導也給他介紹過對象。這時他結識了他的未婚妻方穎。這是一個身材苗條,微笑生動,在縣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邓歼M帶點與工作一般小小滿足的感覺,決定要結婚了。而婚禮想要有所不同,與未婚妻子說好了,走出縣城,去旅行結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進同時聯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進在一次縣泥炭工程中認識的棋友。那時康思進下放在縣東頭的鄉村里,冬季農閑時,被隊里安排到縣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來的民工,在冬季的陰雨天,開挖幾米深河道中的泥炭。縣里有泥炭,本來就是拓寬河道時發現的??邓歼M與任辰正編在一個組里,聊起來,聊到了圍棋,便成了棋友。
雖說是棋友,當時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圍棋在農村是稀罕物,康思進下放農村數年,沒有和任何人下過棋。他認識了任辰,任辰和他談到棋眼、棋勢、棋語、棋道,雖然還沒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鄉村,難得有這樣的棋友。很多的時候,他們在一起談棋,談棋的故事與棋的人物,談王質爛柯山看棋,談小道士一著饒天下,談范西屏與施襄夏的當湖十局,談日本的爭棋與吳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邓歼M與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隊吃飯,一起草鋪入睡,一起談天說地。晚上有時康思進聽任辰拉二胡。任辰帶著二胡,拉弦時動作舒展,偶爾會揚起頭晃動一下,那琴音嗚嗚咽咽,悠長悠長的。
有一天,臨時歇工期間,康思進與任辰拉兩把稻草在泥濘的河堤邊對坐,任辰突然對康思進說:“報你的生辰八字,讓我來與你看一看,算一算。”
康思進見任辰說得認真,也如他一般盤膝而坐,神情嚴肅地報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點著其他指節,咧著的嘴里念念有詞,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動。他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進記起他時便浮現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張開了些,似乎帶點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層的東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陣風吹來,寒風能凍水成冰,但沒凍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潤。格局秀貴。是藝術之才?!?/p>
康思進沒有笑,雖在當時,算命絕對歸于一種迷信,但康思進看雜書多,也接觸到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再說,他信面前這位朋友,任辰不會誆騙他。任辰應該鉆研過這一門學問,如果這算是學問的話。且任辰給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說的是對的。
任辰給康思進解說古代陰陽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陰陽。五行與天地人及整個世界相融,融為方位:東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為季節: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為顏色:青木紅火白金黑水黃土。融為人體五臟:肝木心火肺金腎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說陰陽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學,古代中醫的基礎理論便是陰陽五行。中醫的辨證施治,如虛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腎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語來解釋:比如少女臉紅,心動矣。心屬火,色紅。再如人發怒時,形容為大動肝火,臉色鐵青。肝屬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個世界都在陰陽中旋轉,在五行相生相克中變化。中國古代的陰陽學說是自成一體對世界的看法。
康思進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為知交,年前立春之時,工程結束便各自回村,還聯系著要相互走訪。就在那一年,縣里招工,康思進是插隊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沒有招工機會,依然在鄉村生活,只有時進縣城,來文化館看康思進。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著褲腿,卻還顯一副夫子模樣,點著頭,垂著眼。任辰來縣城都有事,偶爾趕不上回鄉的車,在康思進的宿舍小床上,與康思進通腿而睡。康思進只覺任辰的腳總是冷的,但他們之間的情感卻是熱的,都相信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友??邓歼M后來才想起來,他也沒問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會一直在農村待下去。
那兩年社會變化很大,接著便涌來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學,這對康思進來說,并無驚異。他自己也報考了,卻名落孫山。于是,任辰進了省城,康思進還在縣城度著日子。那時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聯系方式。信來信往,綠色的郵局似乎有著熟悉的氣息。
這次康思進給任辰去信談到旅行結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復信,安排他的住宿與旅游日程??邓歼M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筆寫的。任辰的毛筆字頗見功底,臨過魏碑,如此舔筆蘸墨,一筆筆寫來,顯著珍重。琴棋書畫俱常在,任辰還是夫子的本來面目。原來康思進在縣城,任辰在鄉村;而今,康思進還在縣城,任辰卻省城大學畢業進了一個機關工作。他倆總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為朋友的到來做了精心準備,賓館靠著市中心,卻又在安靜的街巷,他留條告訴康思進,周邊哪家餐館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點。蜜月第一晚,好好歡愛休息,第二天由他來帶他們游玩。
第二天,康思進吃過早點,站在賓館的巷口,等任辰來??吹饺纬綇拇篑R路過來時,感覺有點陌生。任辰中等個子,走路時左手臂靠著身子,右手劃動,像是軍人的儀態??邓歼M知道任辰沒當過兵。
這一天任辰帶康思進夫婦逛了一座座公園與一個個館舍。方穎對什么景觀都有興趣,康思進原先開會到過省城,不少地方都曾游覽過。康思進讓方穎一個人去參觀,他與任辰坐在石桌邊說話。有時,方穎走回來,說那邊景致實在好看,要拉他們拍一張照。
康思進和任辰相視一眼,微笑站起來,聽方穎安排,走到她認為合適的地方,并由她指揮這個的身子向前一點,或那個的身子側過一點。她對著鏡頭看了一會兒,又覺得背景并不滿意,拉他們到一邊軒窗前。兩人依然微笑著聽從她的安排。這么擺了幾次,方穎還是覺得不滿意,又過來挪動康思進的身子??邓歼M在縣城戀愛期間,多少習慣了方穎的脾性。作為夫妻,他們在慢慢的相處中磨合。對這個要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遷就著,同時對任辰顯出一點似是無奈的笑。
“你將來的作品會帶有哲學意味。”任辰后來對康思進說。
康思進輕輕對任辰說:“她是真單純?!?/p>
兩人像是說著不同的話,但這一對友人從來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進是剛結婚,正在蜜月的開始。帶著肉體接觸的嶄新感覺,妻子整個形體是可愛的。今后無限的歲月,會生出多少變化,會承受怎樣的情緒,這是以后的人生經歷。
過去從鄉下來縣城見康思進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縣城來的康思進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點省級機關的風氣。他們之間不變的是濃濃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飯店設宴為這對新婚夫婦接風慶賀,任辰的妻子劉萍萍趁單位午休趕來待客。任辰的年齡比康思進大一些,大學里與同學戀愛成了家。在康思進印象中,任辰在鄉村時有過妻子,因為在縣城的康思進兩次提到去鄉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謝拒了??邓歼M不愿逆任辰的意,想著以后總會有機會,沒料任辰很快魚躍龍門。就算任辰在鄉下結過親,恐怕也是受鄉俗鄉規的壓力。而那年代,農村青年上大學后與鄉下妻子離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時代所有的道德觀念。
席上,劉萍萍對縣城來的康思進夫婦并不顯熱情,也不顯冷淡,舉止有著大城市女知識分子的作派。飯后她說上班便起身走了。康思進覺得劉萍萍很漂亮,相較自己的妻子,方穎是可愛,劉萍萍是大方;方穎屬小家碧玉,劉萍萍則是大家閨秀。劉萍萍個子高挑,單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點,臉上也如任辰一般帶著點寬容的笑。她著裝隨意,一件春裝腰上一條帶子,帶子沒系,旋身離開時,那帶子拂到身后來,人如飄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劉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覺,其實,他們成婚沒幾年。
那天飯桌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字,裱著的橫幅上書一首五言古體詩,字體龍飛鳳舞,草書二十字中,倒有六七個字是康思進認不出來的。最后的署名,康思進依稀感覺是任辰字樣。康思進只瞥一眼,眼光便滑開去,他本來對書法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任辰每次信上的字都是魏碑體,一撇一橫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寫得這樣的草書。要在私下,或可問一下任辰,但在新婚的妻子面前,說出外行話來,還認不全其中的字,豈不丟臉。既然任辰沒提,康思進也就只當未見了。
還記得有一次任辰從鄉下到縣城來,康思進請他在城河邊的“開一天”飯店吃飯,包間墻上,也掛著一幅書法,乃是本縣書法名人所寫,也是一幅草書。菜還沒端上時,任辰站著朝那幅字看了一會兒,康思進問字寫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帶點神秘,又似含著寬容。
省城這次飯桌上的菜式,康思進后來全然忘了,但飯桌上的不少對話,他一直記著。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會上有著一種積極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鮮的事物,他們不但談社會變化,也談到棋界的變化,中國圍棋開始有與日本圍棋爭勝負的態勢。雖然他們都沒談自己生活的現狀,但康思進聽清任辰從棋局變化中談到的層次,不管是棋界還是人生,都須突破層次高低。結合以前任辰對他命格的判詞,康思進多少堅定了一點前行的意志。
二
在康思進的記憶中,父親曾說三十六歲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創作,調到了省城文化部門工作。也是因為上次任辰在飯桌上,提到居高而思遠,境界很重要。
康思進滿懷激情進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訴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單位報了到,并把家安了下來,任辰只來見過一次,來也匆匆,半垂著眼聽他談如何會得省文化部門的注意,又如何涉過多重關隘??邓歼M說得鄭重,任辰依然是不驚不喜的夫子模樣,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進還是不解,他如何會這般冷淡。
康思進在省城的新生活開始了,這時才知道任辰遞交了辭職報告。應該說任辰的機關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清閑無多大壓力。然而任辰一直忍受著某種風氣,雖飽讀夫子詩書,但他還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氣,大學時也接受了西學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難熬的官僚作風。康思進能理解,他也是忍受過的,但沒想到任辰會毅然決然地辭了職。
康思進本想著到省城能與任辰常見面,有時間有空閑,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卻辭了工作,并決定要離開省城。
“機構不大,官氣不小,實在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比纬秸f,“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就算無得無失,又有什么意趣?!?/p>
康思進覺得自己的創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卻似乎進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進和任辰在街上散步,這也是他們的保留節目。在縣城的時候,康思進與進城來的任辰常常沿著城街走到郊區,看夕陽在湖水上晃動,轉一大圈再繞回來。那時候縣城還只有一條街,慢慢地四通八達擴展開來。到康思進離開的時候,縣城已經有好多條新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帶著康思進,似乎是隨意地走。走到了城邊,城墻外有一片樹林,深秋季節一陣風卷過,整片高大的樹林飄落下黃葉來,漫天飄灑著,落得那么均勻??邓歼M問任辰,省城雖然大,機關總有相通之處,又能換一個怎么樣的工作呢?總還需要忍受一些人與事??邓歼M在縣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夠跳到省城來。人生有許多的無奈,這是康思進在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憤而是一種寬容。這是康思進原來沒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許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養出來的。任辰突然放聲笑了一下,隨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樹干,那棵樹受到了震動,同時又似乎是被他的笑聲震動,附近的一片樹都向他們飄落下樹葉,落葉映著陽光,顯著金黃色彩。任辰告訴康思進,他不會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兩個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辦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變化非常之快,正是黃金時代。只要去,伸手便會抓到大把的錢。
康思進也聽說南方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想來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的,需要一點冒險精神。任辰一個夫子式的知識分子,舊文化接受得多,卻這么快跳出來,跳進時時與金錢打交道的商界中。開公司賺錢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個新的時代,在那里的人都認真談著變化。任辰過去談《易經》時,就談到“易”就是變化,隨時而變。古時文人避談錢,稱是阿堵物。錢其實是個好東西,南方風水寶地,是錢的來源集中之地。
“你看著吧。哪天我再回來的時候,會把人民幣與這葉片一樣,撒落到你的頭上……仰天長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p>
“我在縣城。你到了省城。我現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笨邓歼M的話帶著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總在變化中嘛。本來想著你將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機會??裳巯挛覅s要打點行裝,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盤棋。也好也好,一切從簡,我不為你的到來而慶迎,你也不用為我的離去而歡送了?!?/p>
康思進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單位臨時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到處堆著舊雜志。他離開縣城時,文化館剛搬入新大樓,辦公室處處是新粉刷的氣息。而這省城的新單位,卻如一個舊式殿堂,到處溢著舊塵埃的氣息。
那些天康思進想著要去給任辰打包整理,他剛搬完家,知道搬一個家不易。他也想與劉萍萍打個招呼,自那次旅行結婚見過一次,再沒見她。但任辰說走就走了,再聯系已不在省城。很快,任辰從南方城市寄來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筆寫就,開頭依然是:別來無恙。對在南方城市的任辰來說,時間就是商機,公司須尋求變化,盡快開出一片天地。雖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對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紙毛筆字,一撇一橫,都寫得穩穩正正,力透紙背,一點沒有因在快節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變化。也記不得什么時候,康思進曾在通信中問過任辰,為什么一定還要用毛筆寫信。任辰認真回道,他喜歡書法,像喜歡棋一樣,但已經沒有許多的時間去練字。好字還須時間來練。古人書法好,并非是他們專門練,就因為他們平常撰文與交往都用毛筆寫字,日久便見功夫。而現在的人,把毛筆字弄成書法專門來練,字便顯得矯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進感覺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過康思進依然認定任辰給自己寫信用毛筆,是融著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寫信來練字。他不再在鄉村生活,鄉村里沒有多少朋友需要寫信。他進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觸的面寬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給每個人通信都用毛筆一筆一筆寫來,該費多少時間?
毛筆蘸了墨汁,靜靜對著毛邊的信紙,偶有筆尖滴下小小圓圓的墨漬,慢慢洇開去……燈光在夜色中發著細微的滋滋聲。
三
這么信來信去,多少年了?許多有過交往的人,在人生長途間,中斷了,不再聯系??邓歼M所在的辦公室雖然已經有了電話,任辰的手邊肯定也有電話,辦公司嘛,商業聯系少不了電話,但康思進與任辰之間還是用著信。對著電話話筒只能說些工作場面上的話,雖然在信中也沒有什么私密話,但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便感受著帶點暖意的友情。年輕時寄出了信,便會急迫地等待著回信?,F在不會再有等著回信的心情,歲月緩緩流去,信中并不談工作與生活,更多地會談李昌鎬的一盤棋,那總是在世界大賽中的半目勝。任辰的信依然寫的是毛筆字,信雖然短了,但開頭那句“別來無恙”是不變的??邓歼M的信寫的是鋼筆字,他的鋼筆字也是臨過帖的,清秀標準??邓歼M是搞文藝創作的,對友人總是有著懷舊情感。他坐在家中書房,看窗外那棵開了大朵的玉蘭花樹,會想到深秋季節從樹下過,樹上有黃葉落到肩上來。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任辰回到了省城,他們公司在省城代辦一個商業活動,展銷南方企業的商品,諸如剛開始進入普通家庭的窗式空調和最初的靠軟盤啟動的計算機??邓歼M聽聞消息,便趕去任辰那里。任辰顯得有點忙碌,與康思進沒說幾句話就會被叫走,很快又去而復返,再繼續他們的對話??邓歼M起碼能感受到任辰并沒有在商界久了,便滿是推銷口吻。他曾側面詢問過任辰公司的資質,官方的人應一句:大概是皮包公司吧。從任辰公司辦活動的場面來看,聯系參展的企業不少,其中也有較有影響的品牌。不過,任辰公司的業務也只是穿針引線,賺不了太多的錢,并沒有達到能將人民幣大把揮灑出去的地步。在這期間,康思進多有作品發表,在業界也多少有了點影響,任辰也說已經注意到了。但康思進自己覺得沒什么可夸耀的,特別是對著任辰,更無可說道。
康思進突然想到,前些時在一個飯局上,有一個外地老板,正想在省城購樓辦公司,聽人介紹說康思進懂得陰陽五行、易經八卦,便要拉他去看看樓的風水。康思進因受任辰的影響,多少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也只是作為古代儒釋道文化來學習,只說“看不好,不敢,不敢”,便推辭了。如今他對任辰說起此事,覺得任辰對風水一門也是精通的,風水的基礎理論亦是陰陽五行,他提議任辰去給那位老板看一看樓的風水,助他選址裝修。那老板很看重風水,一副虔誠的神態,任辰給他去看一下,那老板肯定會封上一個大大的紅包的。
任辰正色回應康思進:“我不會去的,哪怕老板給再多的錢。說實在的,風水好壞肯定是存在的。我對這一方面有關注,但只是作為學問研究,并不專業。子丑寅卯,我隨便說說,沒有問題,大致也在點上。專門要我去看,影響人家的商業前途,那就是行惡了。其實,南方城市中,天天有新公司冒出,如我要走看風水的路,賺錢肯定比我現在要多得多。但易經八卦多有玄妙之處,說不清也理不明,就算鉆研得深,一旦為賺錢而去談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什么的,無非就成混江湖的鬼話罷了。學問是需要敬畏的,不能把它混同于商機。我雖然也是行商之人,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習慣了胡說八道,我就不是我,就不是你認識的任辰啦?!?/p>
到展會正式開始那天,康思進再去找任辰,任辰把他拉到一邊,向他介紹正站起來的一位女子:“內子唐靈。”
任辰介紹的內子,顯然不再是早先在省城所見的劉萍萍。劉萍萍個子高高的,唐思進還記得那飄拂的腰帶。眼前的是一位小巧精致的說話有著南方口音的女人。她臉上是活潑的笑容,明亮的眼,圓圓黑黑的眸子。任辰稱她為內子,想是他在南方城市所娶的新妻了。那么他原來在省城的妻子劉萍萍已經離了。他們是什么時候離的,又是為什么離的?康思進知道家庭是個婚姻的窩,是簡單的又是復雜的情感所在。也許劉萍萍在任辰辭職以后,在他離開省城到南方城市去的時候,就和他分手了。康思進很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問。朋友之間交往,有的事可以問,有的事不好問;有的事可以在人前問,有的事只能在人后問??邓歼M自己的妻子方穎,從縣城跟著,一直跟到省城,并沒有變。方穎在縣城,也是一位干部的女兒。康思進生活在縣城時,多有照應??邓歼M到省城拓寬了天地,方穎由原來的單純,變成了謹慎。她在家庭中依然有著嘮叨,又有著疑惑,有著不安,開始依附著他??邓歼M也是受舊文化熏陶的,雖然有所不滿,到了省城也有新的誘惑,但從來沒想到過離婚。他們已有了孩子,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從入幼兒園到上小學。康思進的心思多在創作上,一天天過來,從來沒想過家庭要有變化,那變化會引發的麻煩和震動,讓人輕易也不會生出此種念頭。但夫子式的任辰,卻一而再地果斷行事,是出乎康思進意料的,也許正合著當下南方城市的風氣。
有一段時間,南方城市的變化和進步,為全社會所效仿。這一年,康思進隨省城文化部門的參觀團,來到了任辰所在的南方城市。這座南方城市早先還是海邊的一片漁村,此時已是一座嶄新的大城市,到處是高樓大廈。參觀團中好幾個人與任辰公司的董事有聯系,畢竟他的公司是從省城出走南方城市的。任辰的公司所在,是一幢兩層小樓。底層有房間堆著貨物。公司的人,樓上樓下,忙出忙進的。接到消息,任辰迎了出來,把參觀團帶到樓上??邓歼M知道南方城市眼下的房價是昂貴的,這么一棟樓,租賃該花多少錢?康思進不用聽介紹,在省城,他便知道如今南方城市一是房價高,二是公司多。受影響,省城街上也逐漸開始流動著老板和經理。南方城市的公司可謂多如牛毛,在公司便談生意,談價碼,分分秒秒都是熱騰騰的感受??邓歼M想任辰這個夫子,在這樣的城市是怎么度過的?
任辰外衣之上,套著一件馬甲。時值春季,馬甲的穿著在南方城市也是流行。馬甲讓任辰的身子顯得瘦了些,也精神了些。任辰和康思進在一邊私聊,任辰只談南方的氣候與吃食,康思進忍不住問,租這房子需要多少錢?任辰搖了搖頭,這算是簡單的回答,似乎根本不用計較。那么公司所賺實在是巨大了,但看公司的辦公用具,還不如省城大機關內的氣派。
康思進到南方城市已有兩天,已經感受到吃住的費用不菲,私下里悄悄地問任辰,個人收入高不高,在這南方城市生活下去,難不難?
“雞肋?!?/p>
康思進明白任辰的意思。原先聽介紹,公司的營業額,在康思進聽來算是天文數字。但個人收入到任辰口中,卻成了曹操的行軍口令。
公司聯系了當地對應的文化部門,當地文化部門的小樓,靠近著任辰公司的小樓,下午進行兩城文化交流,晚飯就在小樓里吃了一頓,席上自有南方的特色菜,吃完以后,把大廚請了出來——原來是八十年代在電影中飾演民國總統的演員,過來和大家一一握手。一個其時有名的演員,到南方城市來做廚師,自然是拍電影的收入,大大低于南方城市做大廚的工資。當地文化部門請演員當廚師,當然不只是請他做菜,也有當名片的意味。對于內地來的人員,一時會有吃驚的感覺,更是顯得自己的層次要低了不少。不過,康思進聽說內地的有名人物,到外國去,做送快遞的事,這類的說法后來有很多了。
“雞肋。”任辰又哼了這么一句。
晚上,任辰帶康思進走出院子,“回家吃茶去。”
自然沒有時間和任辰下一盤棋,但他的家里還是要去看一下。路上康思進問到了公司的經營情況。任辰不免又哼了一聲,毫無興趣地介紹說,公司的小樓是早年來經營時買下的。幸虧買下了那棟樓。單單這一棟樓的價值,現在就升了幾百倍。單靠租借出去的收入,也夠得上公司的利潤了。眼下他們公司的競爭對手不少,畢竟南方城市每一天添出那么多公司來,扔一塊磚頭出去,便能砸中好幾個經理。這勢頭,會在什么時候退潮?誰也說不準??偹闼麄儊淼迷?,占地占資源。生活在這樣的南方城市中,看似如魚得水的人,到底過得如何,只有自知了。
乘電梯來到十層樓,一層樓有幾套公寓房,從02房間開門迎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任辰介紹:“這是我的那位?!?/p>
眼前的女人自然不是唐靈。康思進說吃驚也不吃驚。不管任辰在鄉村有沒有過妻子,這是康思進見到任辰的第三個女人了。他不問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都聽說男女一旦離過一次婚,第二次再要離婚也就簡單了。沒有猶豫,沒有感情留戀,也沒有其他的牽扯,似乎一切熟門熟路。任辰已經四十歲開外了,眼前的女子最多也就三十歲吧。算起來應該是大男人小娘子。
認為任辰是夫子的感覺,多少有點不真實。畢竟任辰在南方城市久了,他有所不變,也有所改變了。任辰并不在意女子的反應和表現,自顧自過去,在一個大樹根做成的茶海前坐下,也招呼康思進入座。茶海是便于烹茶、品茶的家具,這個茶海做工精致,色彩和室內的紅木協調,頗顯貴氣。任辰往茶壺注了水,插電煮茶,待水開后,洗茶、洗壺、洗杯,動作不緊不慢。殘水從茶海的排水系統流入盛水的容器中,他用竹夾夾了紫砂茶杯,放到康思進面前,隨后端起茶壺注茶入杯。南方喝茶,壺小杯小,一道一道地喝,稱之為功夫茶,喝茶自然也不是滿杯牛飲,須慢慢地品。康思進和任辰曾生活過的縣,是茶鄉,產的是綠茶,用玻璃杯沖了,茶色碧綠。嫩的早春手工茶,泡了開水,一根根芽葉豎在水杯的上層。南方的功夫茶,是烏龍茶,濃濃的黑紅色的茶。任辰看起來便是已習慣了喝功夫茶,想每日都在茶中花著功夫。不可能有太多的客人來訪,自泡自飲,看來已成習慣。任辰多有變化,這變化正在習慣中。
“吃茶,吃茶?!?/p>
說吃茶而不是喝茶,這算不上變化。吃茶本是古代文人某個時期的流行說法,合著禪意。茶有南方茶、北方茶、江南茶,還有邊疆的磚茶,各種茶有各種不同的喝法,都很正常和自然,并不局限于文人。用茶海泡茶喝功夫茶,偏于南方。
女子也喝了兩杯茶,陪他們坐了一會兒,隨后朝任辰點點頭,又朝康思進打了個招呼,出門去了。康思進注意到時間已晚,意識到女子是讓他們徹夜長談,那么她另有住所?任辰說,他們只是交往,還沒結婚。也許過去的幾次婚姻,讓任辰有點厭倦。在康思進想來,他不下結婚的決心,大概是怕再落入循環。
女子走了以后,任辰的情緒好了不少。也許是功夫茶刺激了他的精神。他又恢復往昔與康思進繞城而行時談天說地的狀態,仿佛喝了一點酒似的。
“功夫茶須花功夫,對女人也要花功夫。古代的文人,女人是多多益善,本來男人就可以有三妻四妾?!毕鄬ΜF在的任辰說來,有過這么幾個女人,并不為奇吧?文人以風流為榮光,社會變化了,人的本能并沒有變化。是真名士自風流。
“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別看走在路上的女人的神態沒多大區別,一旦接觸,各有各的情狀?!比纬竭€是原來的任辰,談著對女人的高論。他對女人帶著贊美,在他的口氣中,前妻也各有好處,一點沒有貶低?!拔易匀唤洑v了不止前妻的幾個女人。你剛看到的女人,正用她的妙處來吸引我,我又何必拒絕她?你認為她美好,她便是美好的。女人從身體、內心、生理、情態都表現不同。展現開來,上上下下都不一樣。有風情萬種的,有裝腔拿調的,有千嬌百媚的,有妙趣橫生的。這看你如何觸及她。交往一個女人,須功夫茶一般慢慢泡,泡出其中的滋味,泡一次便有一次不同的感受,讓人年輕,給人精神,真的難以想象。
“經一個女人就是經一世人生,所以你只活了一世,我活了好幾世。
“現時的南方是有妓女,對現錢交易的女人,我是不沾的。不是在乎錢,錢就是混蛋,只有用出去才是錢,握在手里不過是廢紙一張。我不是守財奴,在女人身上,我不吝嗇錢,但與我交往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旦感覺對方只是為了錢,便退避三舍。
“要進入女人,要理解她的前世今生,要知道她的痛苦與快樂,知道她什么時候含蓄,什么時候放浪;知道她什么時候軟弱,什么時候無奈;什么時候柔情似水,什么時候翻臉痛楚。不同經歷的女人那特殊的時間,有不同的反應。有不可抑止的失聲,有難以訴說的低吟,別說那是她們的投降,也許下一刻她們便會忘記了這一切,沒有一絲一毫的延續。有的女人慢,還沉在里面。有的女人快,收拾了衣襟,似乎一下子就解脫,比十個男人都變化得快,快得那般無恥。
“來到南方,唯一好處便是能這樣自由去感受?!?/p>
康思進問:“還有更年輕的吧?”
任辰笑了一下,也是他習慣的笑,帶點神秘帶點寬容。“我和她的年齡差讓你奇怪了嗎?古代的風流人物便有白發紅顏之說,那時這樣的女子,年齡已是極限了。接近三十歲的女人,已到花謝空枝時,這也是中國所謂的傳統腐朽文化吧?!?/p>
任辰與康思進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著,說著對女人的看法。正說到有女人外相一般,性上卻極有藝術美感,便聽到隔壁墻那邊,傳來了聲音。有凳子移動的聲音,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隨后起了音樂聲,喇叭開足音量的聲響。康思進聽著,感覺多少有點奇怪。他們喝茶所在的客廳,裝修是很講究的。所有家具都是中式紅木打就,桌椅壁柜茶幾連同茶海,都顯得華貴,古色古香。如此花費的裝修,卻在墻上這么馬虎,這么不隔音。
而這隔壁01的房里又住的是怎樣的人家,大晚上了會這么鬧?幾乎是不加克制,也不怕鄰居抗議。當然01房在樓的最東頭,主要受影響的便是任辰的居所。然而當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任辰卻一點沒有驚訝的表示,也沒有任何不快的神情,似乎類似的情景已經歷了不少次。那么其他上下鄰居呢?也許上下的隔層并非不隔音,也許南方城市講究夜生活,晚上熱鬧本是正常的。
原來,任辰他們到南方城市來辦公司,最初最正確的決策便是買下了那座辦公的小樓。而公司賺下第一桶金后,任辰便買下了這里的兩小套公寓房。那時公寓房所在是城市的邊緣地帶,而現今已位居城市中心地帶了。那時任辰與唐靈在這兩套公寓房里成親,就在客廳靠隔壁房間的墻上開了一扇門,兩套公寓房聯成了一套。而離婚的時候,任辰把隔壁的一套公寓房給了唐靈。所開的一扇門又用磚砌了起來。后砌的墻不那么嚴絲合縫,所以就不如以前的堅固和隔音?,F在隔壁住的就是唐靈,她也沒有另成家,經常會帶一些年輕的伙伴回家來鬧騰。
當初買的兩套公寓房,本是便宜,而今價格不菲了,任辰分給離婚的唐靈一套,也算是給了她很大的一筆財富了。
隔壁有人在唱歌,歌聲還聽得不真,但帶來的起哄聲大,有喝彩聲,有叫喊聲。似乎還有人激動時,用拳敲著墻的聲音。
那邊一開始有響聲,任辰便安靜下來,話不多了。他紳士般地坐著,靜靜地聽著,仿佛還有些許欣賞,臉上依然帶著那種神秘的寬容的微笑。康思進卻感覺那微笑中含著點冷靜,添了點無奈,附著點看穿一切的意味。
那邊的聲浪暫緩了一下,但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升起來。任辰站起身來,對康思進說:“走,帶你去看看南方城市的夜生活?!?/p>
“好,多感受感受你的生活?!笨邓歼M應著。
他們下了樓,走出小區,又走了幾條街。任辰不像以往散步時談天說地,像是所有的話在吃茶時說完了。來到一個街口,前方的街面店,有霓虹燈跳閃著。任辰帶康思進入門,門面房并不大,任辰買了兩張門票,價格相較省城的收入是挺貴的??邓歼M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個活動場所。他隨任辰走上了二樓,迎面的玻璃門開著,門里是一個很大的池廳,四圍靠墻是一圈圈座椅,幾把椅間是一個小圓桌,供客人放茶杯、飲料瓶??邓歼M坐下不久,頭頂上的燈便滅了,舞池中間的上方,一個掛著的球形吊燈旋轉起來,赤橙黃綠青藍紫,多彩的光從燈中旋轉出來,一片片地在池廳中盤旋,突然身邊一聲炸響,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震得樓板像在晃動,震得人心仿佛要停頓。滾動的雷,強烈的雷,霹靂卷來。于是,舞池里出現了人影,三三兩兩而下,隨著轟鳴的樂聲跳動著,跳得自由,跳得隨意。
跳者隨著節奏,合著盤旋的燈光,在池廳間轉動??邓歼M后來才知道。這就是一家迪斯科舞廳。那時由南方城市從國外引進,第一次感受最具南方城市特點的,便是這迪斯科舞廳。聲音炸響,燈光明滅,暗影中端著盤送飲料的侍者在穿行,舞池中間有多多少少的人,在跳,在舞,人頭攢動。跳的動作,舞的動作,像波浪似的搖擺。那樂聲無休止地響著,相比之下,先前任辰家客廳隔壁的聲音,根本算不了什么。這個快節奏的城市到了晚上,也許便有人想唱想叫,一切都是正常的。
在暗影朦朧中,有女子身子前后抖動著,沿舞池邊而來。肯定是任辰不認識的女孩,一邊隨樂伸展雙手,一邊朝坐著的他們招手。見兩人坐著沒動,于是步子不再向前,身子前后轉動著,依然一只手招著。任辰坐不住了,拍一下康思進的胳膊,走下場去。他與這位女孩面對面地跳著,隨著女孩的步子。舞池里,迪斯科的節奏強烈分明,一對對男女都是面對面舞動,身子雖不靠近,舞姿不同但自有互動??邓歼M眼光一直在任辰那一對身上。女孩似乎贊賞著任辰的舞姿,經歷了許多女人的任辰,神態上便有吸引異性的地方,還顯著在本地經營久了的有錢人氣度,更飄灑著一種儒雅的韻味。很快女孩便順應著任辰的舞步,還不時靠近做著近乎挑逗般的動作。在康思進看來,任辰認真地跳著舞,一副來者不拒卻又不為所動的姿態。有一刻,舞廳內的射燈都滅了,旋轉的圓吊燈光仿佛發著慢鏡頭的光,舞池間的舞者,也如分割著一個個慢動作。康思進發現那一瞬間,任辰有點哈著腰,他的頭往前勾,身子有點不甘似的扭著。康思進從來沒見過任辰如此形象,這一瞬間又顯得特別長,定格一般。他本來覺得任辰到了南方城市,形象并沒多大的變化。但這一瞬間他顯示了根本的變化。他哈著的腰,仿佛負載著多少重力,而他不情愿卻又順從著。燈光恢復自然,任辰的身姿也恢復自然,他與那個女孩已經跳到舞池中間,那里舞者集中,那個女孩在旋轉身形時,朝向了一個高個年輕的男人,于是義無反顧地與那年輕男人對跳起來,又像是君既無情我便休。任辰隨即便與一個轉圈而來的女人跳成一對,仿佛同是天涯淪落人,面對面時便相識。其實,在舞池中間,舞者的對象不再固定,一個轉去了,又一個轉過來,面對面,跳得活潑,跳得舒展,不用認,也不用記,他們用肉體的跳動,來作情感的宣泄,讓快節奏生活的壓力,在這南方城市騷動的夜晚,在迪斯科中宣泄出來。城市的第二天早晨,是安靜的,仿佛累后松弛了,久久才醒來。任辰不會感覺自己是淪落到南方來,他也許有過無奈卻也不得不融入。就算生活中有屈辱,也都化入滄桑。南方城市的消遣不會是士大夫的琴棋書畫。吃功夫茶,也許苦悶在功夫中消解。
后來有好些年,康思進想到任辰,便想著他與他的女人們,不知在何處快活,也不知在何地,經受著震耳欲聾的樂聲。哈著點腰又拼命地抖動著身子,仿佛要把負載的抖出去,以求取一點新的感覺。女人嘛,不都是那么個樣子嗎?康思進一直面對一個女人,那個從縣城一路帶出來的妻子,他不知道如果換了她,會經歷怎樣的內在感情危機,還有外在的眼光與議論。他們有孩子,實在不愿讓孩子去感受離異家庭的不幸,許多的婚姻危機都在忍耐中度過。忍忍就都過去了,就算兩性有別樣的快樂,不也是一時新鮮嘛。古代的文人狎妓風流,但那時文人是隨意自由的,而與文人相狎的妓女多也風雅,不同于俗物才留在詩中。眼下所有妓女都是為錢,男人嫖時要擔心暴露而名譽掃地,又會有多少快感?任辰的女人不涉風化,并不等同于妓,但有不為他錢的嗎?就如迪斯科舞池里,年輕的男人有的是。任辰寧可一個一個女人經歷,也舍得金錢、時間和精力。他要的是另一種人生,他可以自由選擇的人生,選擇不同,選擇變化。但經歷多了,會不會感覺疲累,會不會感覺負載太重,會不會感覺無趣?這也只是康思進的想法,他生活在內地,又從小縣城中出來,積習使然。但他多少能理解任辰,因為他多具文化知識;也因為他童年在大城市度過,眼界是不同的;也出于他的性格,能相融相異。究竟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他不時地與任辰通著信,拆開來信,第一行依然是毛筆字寫的四個字:別來無恙。
任辰還是不變的。
四
這么又過了若干年。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過的,時代進入了新世紀,康思進到了知命之年。兒子大學都快畢業了。人到這個年齡,也就沒有太多的計較。康思進的作品發表了不少,作品中顯現的人生,感嘆的東西少了,借鑒的東西少了。悠悠長長的人生感受,有其獨特性。
歲月匆匆,康思進的時間卻顯得悠長,這是對生活節奏的把握。一天,康思進收到了任辰的短信,開頭一句別來無恙,接下去就說到近日他會回省城一次。剛放下信紙沒一刻鐘,他就接到任辰從賓館打來的電話,說已住下,并告訴了他賓館所在的位置。
康思進在電話中問了一句:“此行是否考察商機?”任辰回道:“隨便走走。”
任辰的年齡雖然比康思進大一點,但也就兩三歲光景。難道他已經退休?他的言語中透現著退休人平靜的心境。
康思進一下班,便去任辰住宿的賓館。兩人一見面,任辰說了聲“吃飯去”便領康思進往餐館走??邓歼M清楚任辰好吃,從鄉村出來的人,曾經度過饑餓的年代,有得吃便吃,形成習慣。再說,也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他們走進一家門面不大的餐館,康思進沒在意店名,見任辰徑直走來,想這里離任辰早先在省城的居住地不遠,他熟悉這一帶,也許過去常來這里用餐,多少帶點懷舊吧。
餐館不大,干干凈凈的,任辰坐下來拿過菜單圈了幾個菜,康思進想著給任辰接風洗塵,自然要小酌幾杯,伸手讓招待過來點酒。店里還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女店主過來招待。任辰將圈了的菜單遞給康思進:“你看看,還需要什么?!笨邓歼M看菜單上都是素菜名,翻轉來也沒找到肉品名。他原來就了解任辰很喜歡吃紅燒肉的,每每吃完飯,都會議一議此頓紅燒肉的做法。
站桌邊的女店主已看清菜單上圈的菜,說了聲:“你們兩個人吃這些菜,夠了。”拿過菜單自去廚房了。這時康思進才發現這餐館是素菜館。店里響著低低的音樂,聽來像是佛教音樂。
雖然都是素菜,但做得精致,康思進難得感到,食無肉也行。任辰放下碗時,贊了聲:“好吃?!痹瓉砣纬绞呛贸砸惨院茫巢粎捑?,膾不厭細,南方那邊的城市都很講究吃的,這也是任辰去南方城市的重要原因。
晚飯后照例是散步。省城這些年也有很大的變化,城市改建模式接近于南方城市,高樓在建,地鐵在建,一時到處拌著混凝土,揚著塵灰,經濟發展的速度很快,城市建筑與街道拓寬,幾年一個變化。
任辰并沒有退休。他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兼并了,商業規律便是大魚吃小魚,但他在新的董事會里,是有股份的。憑股份分紅,吃穿用度皆不愁。他這次回省城,確實可以說是隨便走走。
這次康思進見到的任辰,似乎有很大的變化,主要在穿著上。他穿了一件中裝外衣,中間一排盤扣。其實這很適合他,似乎他原本就應該穿這么一套中裝。
初冬季節,新修的城墻外,沒有連片的樹林,道上卻也鋪著落葉,那種風吹過,葉片飄灑的情景,已在遙遠的記憶中,又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時他們所感所悟所思所言,似乎都隨風卷去。時光流逝已久,他們的青壯年時期都已過了,看任辰的頭上,已經夾雜著白發。相比之下,康思進的容顏變化較小??邓歼M從事創作幾十年,感嘆的心緒多了,對風猶為敏感,往事如風,一切都隨風而去……
“不是風動,不是葉動,是仁者心動?!?/p>
任辰說了一句??邓歼M知道這句話的出處,這并不讓他意外。他確實是任辰的知己,能理解任辰的心境。他穿著返樸,身材瘦削,飲食偏素,顯得沉靜。他在南方城市待久了,他在女人之中待久了,繁花似錦,畢竟風吹去。時光無法留戀,他們已過天命之年,直向花甲之年而去,這是無可奈何的。
康思進告訴任辰,這些年來,緣于創作的中國化問題,他對中國古代文化有所研究,也有所思考。他最近用陰陽五行來對照了一些人的命運。陰陽五行化入的生辰八字,其實也只是測試人生的一個簡單座標。人生是豐富的,出生的年月日時所取的四柱八字,自然不可能涵蓋整個人生。
任辰微低一點頭,慈眉善目的樣子,聽他說話??邓歼M知道自己在這一方面所懂是粗疏的,本想任辰會說出專業性的道理來做解釋,但任辰只是靜靜地聽他說,并不反駁。
“皆有因果?!?/p>
任辰似是嘆了一聲。他的臉上又浮起那種微笑,帶點神秘帶點寬容。上一次他露出這種微笑時,吐出是“雞肋”兩個字。任辰以前談這方面的理論是滔滔不絕的,但他這次是安靜的,像是贊同康思進的說法??邓歼M看著他的笑,才發現過去的任辰又回來了。同時康思進又意識到,自以為是地研究陰陽五行多少年,可引他入門的任辰,卻一下子跳入另一扇門,那扇門里對康思進來說,是空落落的。
“你是有慧根的。這次到省城來我就想渡你一下。”
“渡我?”
“我們相交幾十年,我想你應該與我有緣。你我聚散自然,聚少散多,各自有各自的緣法。但我相信你是有緣之人,我說的你自然能聽進去。這也是一門學問,比陰陽五行更深邃的學問?!?/p>
畢竟多少年接觸古代文化,聽任辰這么一說,康思進就明白,他不僅接近禪學,也許他已走進了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佛教的道理,康思進也曾聽說過。他能理解任辰在金錢和女色的迷惑之后,年齡到了生命的晚季,也許便看破一切了??邓歼M原來的看法,認為陰陽五行、易經八卦等,中國古代所謂窺破天地的玄道,多少有點實理。那么佛學的意味,連同任辰帶著神秘的微笑,更具空感。
“來,站停了,眼皮垂下,眼觀鼻,鼻觀心,什么都不用觀了,讓心靜下來,再靜下來,只有風吹過你的臉,風也不存在了,你不再聽,不再看,不再有外在感受。你原來所觀的一切都虛了,都浮了,都空了,只剩你一個心,你進入了你的內心世界,只有意念在流動,你讓你的意識,擯除我的存在,讓它回到你日常的生活中,意識在自然流動中,三分鐘,讓它循習慣流動三分鐘……”
康思進順著任辰的指點,靜心,無觀,讓意識流動在內心……三分鐘到了,又響起任辰的聲音:
“這三分鐘,你心中浮過了多少意念?我來測一測:幾點鐘了啊,方穎快到家了吧……她每天遲回來,做著她那沒意思的工作……我說她工作沒意思,她臉就板下來了……我沒做飯,早上買的菜也沒擇……她難得燒一頓,沒問題吧……呀,忘了買蔥,蒸蛋沒蔥,她會埋怨……今天星期五,兒子會不會回來……回來家里沒吃的,可以到前面街上的飯店去……飯店里的東西確實貴,難得吃一頓嘛,不寬裕的人家,反倒常常去飯店……有人活得拘束,有人活得輕松,就像……”
康思進睜開眼來,停了口的任辰依然是帶著微笑的神情,似乎顯得越發神秘。
“真沒意思。”
“是沒意思,我猜得不一定對,但也離得不遠,人在現實世界中生存,你或者行走在路上,或者安坐在家里,平常內心流動的念頭,無非是這些老婆兒子、吃飯睡覺的事。就算你在上班,在紙上寫字,向領導匯報,與同事聊天,也許更沒意思。人生便如此一天天地過去。
“你會說你在寫作,你又寫了幾篇作品?人說憑希望活著,你希望的是什么?你的作品中能給人希望么?能給你自己希望么?你生活的前方,有你的希望么?你走向所謂希望的一條路,中間有多少煩惱,有多少無奈,到你這個年齡,回頭看,相比年輕時確實靠努力達到了某種希望,但你靜心想一想,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這就是你希望的人生嗎?”
康思進看著任辰,感覺任辰不像是在問別人,而只是在問著他自己。
“我知道,你說的是佛家的道理:一切皆苦。”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蘊熾。這八苦是強烈的,是能對一般眾人說得清楚、說得明白的。而我感覺能真正思考人生的人,最本質體悟人生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充滿整個內心的瑣屑的無意義的念頭,說不明白也道不清楚,是根本沒意思的?!?/p>
“這樣看人生實在是消極。”
“消極嗎?只有看清這一天天、一年年,裹在一副皮囊之間流動的無意義的意念,才能斬斷它……好了,言盡于此,能體悟多少,乃是你的緣法。真正的我尚未覺醒,又能渡得了誰,誰又需要我來渡?”
康思進覺得任辰的話很奇怪,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佛家之理,早先多少聽說過。不過由任辰說出來,康思進認定依然是一種學問。古代文化,儒釋道是主流。任辰走到了禪學,也是許多古代大文人走的路,也許是避不開的。康思進覺得任辰的人生,曾有許多金錢在最熱鬧的都市中揮灑,曾有許多精力在多重色彩的女人身上花費。這一切經歷了,他覺得空了,要往形而上的高層走。思想永遠走在人的前面,也許任辰確實是積極的。
在這個社會當中,他們有過奮進,有過努力。這個社會也大有變化。他們經歷的很多,曾經嘗受過饑餓,曾經在農村辛勞,曾經看世道起落,曾經體會社會變革,現實的世俗生活確實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是南方城市還是省城,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已見慣不奇。說變化也對,說進步也對,經濟的發展像巨獸一樣,踩著隆隆的腳步。康思進細想起來,那些豐富的經歷,是他作品之基礎,是實在不空的。再說,他有不變的婚姻,有妻有兒,這也是實在不空的。但對于任辰來說,他經歷時便感覺雞肋,再回頭看,空空如也。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感念。
普通人用普通的生活支撐著這個社會的變化。當然社會的變化也合乎一定的規律,因果變化也是規律。
人在瑣屑與碎雜的思緒中度過一天一天,就算意識到在沉淪中冷冷的、寒寒的,但人還得這么過。
仿佛聽到他內心的這些念頭,任辰點點頭說:“一切皆有因果。一切自是有緣。我所說的,你有多少宿緣,你就能聽懂多少。你若是無緣,我就是說破天,你也無動于衷。你若聽我一番話便醒悟了,那就不是一般慧根了……這樣吧,明天你陪我去一趟歸元寺吧?”
任辰的口氣顯得特別認真,說到歸元寺便有著虔敬之意,像是要回多少年前離開的故舊之地。歸元寺遠離省城,座落在寒山之上,任辰當年在省城時沒去過,康思進在省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沒去過。歸元寺古時有名,近百年來已逐漸破敗,近年來才重新修建,興盛起來。想任辰心近佛家,自然聽到了歸元寺的聲名,他回到了省城,不去一次古寺,怕會有遺憾吧。
五
寒山秋景,色彩極為豐富。行在寒山,看四邊峰巒,層林盡染,紅、黃、綠染成一簇簇、一團團、一叢叢、一片片,勾圍著山腰處的歸元寺大殿。
任辰在路上談到歸元。元就是一,元旦就是一月一號。佛家說開方便法門,引眾生進八萬四千不同法門。而歸元,就是無數法門圓融為一體。具體說,哲學有一分為二,延伸出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哲學有合二為一,也就是萬法歸元。
靠近寺廟處,路邊有賣香的攤販,見兩位城市人模樣,便來兜售,說自己的香便宜,香都是一樣的香,越往里越貴。還有一位穿長褂的走到他們前面,看著他們說:“兩位不是一般人。”特別盯著康思進說:“面相清貴,特別是鼻子,嘖嘖,讓我細看……”
康思進笑了,指著任辰說,“這里有一位大行家在呢?!蹦侨嗽妥⒁獾酱┲醒b的任辰,聽如此說,便退身去,口稱道友,轉頭走了。
在門口買了門票,入門時,一個小沙彌出來迎著,帶著介紹:彌勒殿大肚彌勒未來佛,四大天王還有韋馱菩薩三種杵的說法。新修的寺廟里面,有香爐,有殿堂,有鐘鼓,也有僧眾。小沙彌把他們帶到中間的一個柜臺前,柜臺里有大大小小的香?!耙埾惆?,這里的香都經高僧開光的……”
康思進看柜角矗著的高香,算來有幾十厘米,大概要花幾百上千元吧,想有錢且虔誠的任辰,自然要燒高香的。然而任辰根本沒在意似的,往大雄寶殿走,康思進跟著走,走幾步轉身看,小沙彌已不見蹤影。他們走進大雄寶殿,大雄所指釋伽牟尼,大雄寶殿供奉的便是釋伽牟尼佛。任辰在中間新塑的高大佛像前站了一會兒,又繞到后面,在觀音像前站了一會兒,沒做任何動作,出殿走去,康思進一直跟著。
兩人出了寺廟,就在寒山中轉悠,任辰雖然沒有來過,卻似乎識得路,他們走過甬道,走到后面的林間小道,轉了不少時間,已是無人處,但見有石壁。一塊較高的石壁上,刻有一個拱型門洞,中間是一座立著的佛像。石像看來是有年頭了,略顯殘破,但依然寶相莊嚴。任辰在佛像前站立,合掌許久,仿佛忘了時間。
歸元寺剛修了供燒香的殿廟,而古時的寺廟區域很大,多少年中這偏僻之地沒受到什么破壞,把石像劃進歸元寺風景區,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沒有游人過來,顯得十分清凈。
路邊有一塊平整的石塊,像是倒下的石壁,表面光潔。任辰仿佛知道有這么個所在,他坐到石面上,雙腿盤起,雙手下垂,一時眼光特別清澈,帶著他那習慣的神情,看著康思進。
“你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是有,我只問你?!?/p>
任辰說的那句話中,聲音突出了“我”。
康思進說那句話時,著重了“你”。
“問吧?!?/p>
“你所學佛,是否重的是佛學?”
“我,重佛學,當然也不光是佛學?!?/p>
“你所求為何?”
“我,無所求。在物質和肉體的享受上,我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在精神上,我知外求無益?!?/p>
“那你,是不是已跨入佛教門檻?”
“我,是檻內人,還是檻外人?”
任辰像是微笑一下,但又顯神色凝重:“你大概認為佛教中人,應該燒香拜佛。燒香為何?拜佛又為何?……其實,就在剛才我與佛像對視之時,我燒香了,點的是心香一炷;我叩拜了,五心向上。一切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你是不是感覺到了無法解脫的煩惱?”
“我,作為人,一生都脫不了煩惱。煩惱的根本在于心,那一天天無意義的瑣屑如塵染心,于是某一天醒悟了,視金錢如土,觸女人無趣,聞葷腥膩味……”
“你會不會像弘一法師那樣,突然有一天出家為僧?”
“我,不是弘一法師。雖然有過類似李叔同拋棄俗世出家為僧的念頭。尋一處來去從容,苦樂隨風,吃齋唱經,禪修悟心的所在寄身。只是我走了許多廟宇,包括今天的歸元寺,我發現寺廟中顯示的,有的比凡俗還要凡俗。身在寺廟,靠寺廟吃飯,便有變著法子來取錢財的。古代禪宗道禪在挑水擔柴中,又如何體現?”
康思進還是難得聽到任辰言語激憤,且還是身在佛地談著禪悟。
任辰或許也感受到了康思進的念頭,嘆了一聲說:“現實世界的一切,正是我緣法之心示現。我心未凈,又如何去苛責外在的境地,又從哪里去尋無垢的靜地?!?/p>
康思進看著任辰。任辰究竟是開悟得道呢,還是走火入魔?人生于此,他這也是一種選擇。要說走的是思想彎路,應該是行到高層繁雜之地才有的。但看他習慣的神秘微笑之中,含的不盡是寬容,似乎帶了點鄙夷的意味。
“你也許以為我走火入魔,曾有不少熟人這么看我。就算走火入魔吧,也不是一般的凡夫所達到的境界。從因到果,往生后再投世,便不會落在貧困鄉村之地了,這許多的俗世之情已然消彌,會在高境速悟。”
任辰的說法依然自信自滿,卻添出了另一層意味。
從康思進接受過的唯物論來看,以前任辰說的陰陽五行之道是客觀唯心主義的話,那么現在任辰所說一切唯心的話,便是主觀唯心主義了。
一陣風吹過,眼前飄落一兩片古樹黃葉,面對連綿的寒山山峰,聽著那邊殿角的風鈴叮咚,伴和著隱隱的唱誦佛號聲。
康思進想到了外國詩人的一句詩:起風了,只有努力活下去一條路。
六
又過了多少年。一天康思進的手機上,發現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那個給他打來電話的人,開口便是一句:別來無恙。他知道是任辰了。任辰做生意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現代通訊工具,后來有經理手握一個磚頭般厚的大哥大,但從來沒發現任辰拿過。手機聯系,這還是第一次,畢竟社會在進步,人總得要順應。
任辰告訴康思進,這一次他回省城來,是為參展。任辰總把到省城稱作回來,似乎省城是他的根。那是源于鄉愁。但他不會談到那個縣,那個鄉村。或許省城是康思進與他曾經共同所在吧。
康思進立刻放下正寫著的那篇作品。他們有多少年沒見了?人生已到花甲之年了,古代稱之為老人。但康思進感覺自己還顯年輕,這個時代的人比古代人的壽命要長得多,古時四十多歲的男人便自稱老夫了,如今康思進看四十歲的男人,還是年輕人呢。
在展館見到任辰,發現展館里沒有商品,一間間展廳的高墻上掛著的是一張張照片。任辰告訴康思進,他這次是來參加全國攝影展。
任辰依然穿一套中裝,衣服有點舊了,袖角顯磨損之處。離開了鄉村以后的任辰,對外表儀容一直很講究的。
任辰見面就說:“我看到你新近的作品,越寫越有深度了。我和你一樣,走上藝術之路。我們是同行。雖然你寫的是小說,我搞的是攝影,但藝術是相通的。其實,文學、藝術、哲學和宗教都是相通的。到了至高層次都要具有超越的意味。所有的理到最后都無可說,能說出來的都不是至理。還是用藝術來表現吧,一張照片展現了作者的目光、作者的心念、作者的至境。就像圍棋一樣,落子無語,卻是手談。好的小說作品,也不是文字表面的意思,而是文字展示的形象,又通過形象而表現的意境?!?/p>
任辰開始談藝術,一下子便談到藝術的層次。他依然說的是理,卻顯得平和??邓歼M覺得他通過攝影回到了實境,歸元俗世。古代文人,以琴棋書畫陶冶情操,溝通天地。任辰的琴、棋、書,康思進都見識過,只沒見他畫過畫,那么他的攝影作品便是照相機鏡頭里的畫吧。
任辰舉起一根手指來,說:“好的藝術都要具有形而上。”
看來,任辰進藝術的圈時間不很長,每句話都離不開藝術本體。其實,藝術的社會面越來越小,也只是在藝術的那個圈子里。所謂藝術脫離了大眾,大眾也就冷落了藝術。說到藝術本質,真正的懂藝術,并不能說清藝術。每個人對藝術的欣賞角度都不同。所以,寄于社會層面的藝術,本來所具有的影響,也就是社會層面的,不合乎藝術規律的作品,自然隨著社會的變化而失去影響。文學藝術哲學宗教,是相通的,在超越中,更進一步體現世相的根本。藝術不用言語來說,用形象來顯示一切呈現一切??粗矍暗娜纬剑貢r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上一次與任辰分別以后,康思進老會想到任辰那一段人生,那個在現實中的任辰,又像在虛空中的任辰,是他不熟悉的任辰。朋友之交有慢慢貼近的,也有慢慢疏遠的。當然對康思進來說,任辰已經不在這貼近與疏遠的距離中。他們的友情超乎遠近之間,畢竟幾十年了。那個談著禪學的任辰顯得有點遙遠,而現在談著藝術的任辰也讓他覺得陌生。但是這個陌生是在熟悉之中的??邓歼M多少有點高興,任辰回來了,他是真的回來了。從事創作的康思進能理解任辰所說的藝術之理。然而任辰說出來的理,還是奇特,還帶點玄空。用任辰的話來說,藝術和宗教至高相通。
康思進隨任辰去看展覽。這個攝影展在省城新建的展覽館舉行,展覽館氣派高級,接待的都是高層次的展覽??邓歼M認識的人很多,與他握手的人都是贊賞的眼光。康思進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待遇。沒想到任辰會一下子成為藝術之才,一步跨進了藝術的殿堂。相比康思進在幾十年中努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作,他這一步,似乎像跳躍般的。藝術確實是講究境界的。任辰達到了那個思想的境界,出手自然就不一樣。
任辰那張參展的攝影作品放大了,掛在了比較醒目的位置,可見任辰雖還是攝影界的新手,在高層次的攝影展中,他的作品能得如此關注,是不容易的??邓歼M很想問一問任辰是什么時候開始搞攝影的,細想起來,他到南方城市時,在任辰公寓的墻上,看到不少照片,有風景照,有人物照,有幾張還是他眼熟的省城情景,當時還以為是從哪個畫報上選載的。現在想來,那時候任辰已經愛好攝影,看來這多少年中,他已提升到了專業水平。藝術創作畢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能一蹴而就,不會一下子達到高境界。
任辰的攝影作品,顯得很別致。一眼看去,是在邊疆沙漠地帶,鏡頭很遠,而近處是條條草葉,草葉因為近,顯得虛,如一點虛影的背景,透現出遙遠處的真切,真切地顯現著無盡的黃色沙漠,沙漠之間也許有著治沙者的蹤跡,幾處稀疏的植被,燃著了一條炊煙,形如大漠孤煙,偏偏炊煙之邊上,天之一角,是大團大團的火燒云,如獅如犼。一個視角透視出去的遠方情景,似乎都到了眼前,比眼前的景物都看得真切,看得如身臨其境,看得攝人心魄。
再細細看,近處草葉的虛影,形成一圍藝術的框架,既提示當地現實生物的稀缺可貴,又象征人生隱隱的虛幻,那遠景便有了一種窺破凡俗的無盡實相。在現實的世界之上,多了一層虛擬的世界,偏偏那虛擬比真實還顯真實,仿佛在紅塵之外又仿佛在紅塵之內??邓歼M畢竟是搞創作的,他能感受到。照片情景的獨特之中,含著許多的意味。這意味康思進以為是自己獨有的理解,因為只有他真正了解任辰,知道任辰的世界觀。
任辰的這幅攝影作品,在網上傳播得很廣,似乎是因為各種評價不同,有認為它有與眾不同的表現,有認為它適時抓拍到一個鏡頭;有認為它展現出來的是精心構畫的妙思,有認為它不過是構圖很亂的業余水平;還有認為它具有著現代感,或者開創了后現代的攝影藝術,也有認為它不過是受了把小便池搬進藝術來的啟發。
網上越爭論,影響便越擴散,已經有人指出這是一種帶有包裝性質的炒作。這天康思進去看任辰時,告訴了他網上爭論的種種,任辰曾說過他不看網的,他的手機只是類似移動電話的功用??邓歼M相信任辰的話,那么會不會另有人操盤炒作呢?
康思進一一說了網上的論點,并對任辰說,“你現在成攝影名家了,有企業準備出高價聘請你當專業攝影師呢?!?/p>
任辰的第一個應答是:“拍這一張照片,我是隨意所得,只是緣法,哪來精心?”
第二個應答是:“我的攝影是藝術,怎么可能為他人御用?”
任辰的兩個應答確實合乎任辰的觀念,合在一起,又似乎是矛盾的。不過康思進卻都能理解。
不像上一次康思進聽任辰說佛學,空空如也不知得失。此次看任辰的攝影作品,聽任辰談藝術,康思進不禁聯想到了自己的創作,構思往往是直線平面的,難以表現更深層處,起碼缺少虛實結合的形象,便對任辰說:“不管隨意而得也好,不管精心立意也好,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啟示。”他拱了拱手,“謝謝了?!?/p>
任辰又舉起一根手指來,不過他沒有說話。
三人行必有我師。任辰是師友,這是康思進誠心誠意的感受。任辰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沉浸,同時,他在大學學的是哲學,對西方哲學也學有所獲。他上次談佛學時提到,存在是感覺的復合。他的攝影作品也合著現代哲學的意味。
然而,攝影展最后公布的參展獎,卻沒有任辰的名字。得獎的幾張照片,康思進并沒有多少印象,只是排在前列的那張女子拍的現實生活照,康思進還記得。那幾乎是從生活中照來,不加修飾。有雞有犬,有河有房,有田地有莊稼,有孩子有老人,有窗上貼的喜字,有屋里亮的電視,還有一個電工在屋外電線桿上操作,表達為農家樂。對此作品獲獎,網上另有一片喧鬧,說這得獎不公,又有獲獎的年輕女人的什么傳言流出來,還有人貶說那照片中的生活看似平俗,卻又顯修飾擺拍處處做作。年輕女人靠什么得獎,想想便知。但在康思進記憶中,那張作品雖不在顯眼之處,他是注意到的,并認真看過。平俗中有不俗的美,合著農家的生活,有一層溫暖的氣息在其中。也許正合著康思進對藝術的理解吧。藝術本無定論,各人的藝術眼光與標準不一樣。按任辰過去的說法,各有各的緣法吧。當時,康思進只在不起眼的位置,對這張照片駐步一視,便留有這樣的感覺,看來此作品還是有著一定吸引力的。
康思進把網上對年輕女子得獎的評論轉告任辰,任辰只是習慣地微笑,說了一句:“要是我的作品得獎,也許網上會議論我公司董事的身份吧?!?/p>
七
又有些年了。已經到了老年時光,康思進早就退休在家,兒子已入中年,孫子也進學校了。身體檢查沒大病,但多個指標或高或低,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很少結識新朋友,與老朋友聯系也少了。好在他還有創作計劃,雖然寫得少了,但年老的人有一份事情做,也是值得慶幸的。
生活總還有要煩的事,煩妻子的事,煩兒子的事,煩孫子的事。兒子成家立戶,買房子、娶兒媳婦都是大事。也許買房子比兒子娶媳婦還要煩人。兒子有了兒子,孫子要養育,要上幼兒園,要上小學,也許上幼兒園、上小學比養育還要煩人。煩惱,折騰,甚至有時候是屈辱的。然而,煩著煩著,一天天過著,似乎所有人家都這么過。康思進偶爾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就想到了任辰說過的,人生絕大部分的時間是意識流動在瑣屑的無聊中。二樓書房的窗外,生長著一棵樹。方穎說那棵樹長上來,遮住了房里的光線。但康思進因此感覺著那棵樹上枝葉的色彩,看它綠了,看它黃了,看它爆出花來,看它落葉空枯。人生也不過是一輪綠黃,他已走進黃的階段,離落葉空枯還有多久呢?
于是,便想到了任辰。任辰怎么樣了?他沒有子女,他沒再結婚,也就沒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年老了,那些臨時的女人們,還有留在他身邊的嗎?他的幾任妻子,還有與他來往的嗎?算來都離他去了。他的心境從佛學中走了一遍,也許不會再有紅塵的執念了,孤獨一人,存世度日。最早的時候,任辰與他面對面坐在泥炭河堤的濕稻草上,給他排八字,談陰陽五行,大概也算得不錯,那么任辰算過他自己的將來嗎?康思進的人生是平緩的,而任辰的人生是翻騰的。任辰看來灑脫,但也許有更多的負擔和壓力。康思進想到任辰,想到那次在南方城市的夜晚,在迪斯科舞池的情景,旋轉的燈光暗了,移動變得緩慢,一個一個切片似的剪影,任辰雙手伸展,想盡量放松自己,但哈著點腰的模樣,仿佛肩上正扛著多少重量。現在想來那放松的姿態,并不是自然的,而帶著一點刻意。到了人生七十,耳順之年,任辰的最后人生還有思趣嗎?還有意合嗎?
時間走到新世紀的二十年代了。一場疫情流行于世,一時間交往隔絕了??邓歼M有些年沒收到外地的信件了,似乎通信郵政這一行慢慢在萎縮,那舊時立在路邊的綠郵箱,康思進疑惑還有沒有信件投入,每天打開郵箱的郵遞員還在繼續嗎?固定電話也在康思進視線中消失了,手機通話是最方便的,似乎又隔開了一些見面的交流。而今,康思進有點懷念當初接到信件的情景,那時唯一用信件來聯系的,也只有任辰。他用毛筆書寫的信,照例是蒼勁的魏碑體。開頭四字:別來無恙。原先這平常的問候語,在疫情的年代,是多么鄭重的一句問候語。信件沒有了,電話也沒有了。與任辰的聯系似乎完全斷了。打他的手機,永遠沒有回應。任辰不喜歡用手機,更不用里面的交友軟件。那次攝影展時,康思進曾向任辰提到要加他的微信,任辰只是笑著搖搖頭??邓歼M拿過他的手機,發現上面沒有微信的圖標,于是不由分說地給他手機下載了微信APP。任辰依然帶笑看著他的舉動,那意思是你很熟練嘛??邓歼M明白,就算下載了微信,任辰也不會去用。在任辰意念中,生命應化繁為簡,簡單到能靜下心來藝術地看這個世界,更不可能去接觸費事費神的電子軟件。
康思進聯系不上任辰。他不知道他現在生活在哪里。通過打聽,有傳聞在國內封控前,任辰出國了。康思進相信這樣的說法。古人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任辰想自由地旅行和攝影,出國很正常。也許他正走在國外的路上,出國去的人往往會關了手機,因為國外通訊費用太高。任辰是公司董事,還有南方城市中值錢的房子。他解脫了女人這一關后,簡裝吃素,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了,在國外旅行費用足夠。想到任辰,想到“別來無恙”四個字,在國外疫情中旅行,他真的能別來無恙嗎?他背著照相機一個人行走在國外,就是他有了什么問題,又有誰來告訴,又有誰來傳達?后來,偶爾遇上一個在南方城市有過接觸的人,他說任辰早已從董事會退休,與公司不再聯系,股份分紅直接打到銀行卡上。又過些時日,傳來消息說任辰在國外染了疫病,聽說沒救過來。寒冷的國外,一個老人居住在過客不斷的旅店,倒下來,服務生是幾時發現的?是幾時送進了醫院?疫情嚴重的時期,醫院有空床救治嗎?
任辰走了,他在向八十行走的途中消失了。康思進坐在書房對著亮著的電腦,突然想到,所謂宿命,便如電腦游戲中的人物設置,情景按設置的規定進行,可以有一點情節的變化,游戲中人物誰能知道一切被安排了?就是有所變化,又能有多大的變化?電腦關了,一切便不存在了??邓歼M想到了任辰說過一個佛學的詞:同體大悲。心便是電腦,一切都在心間。世間之惡就是我之惡,世間之善就是我之善。世間的痛苦就是我內心的痛苦。存在即是被感知。在鄉村的時候,只感受著那個村子里的人與事,到縣城便感受到一個縣的人與事,到了省城感受到更寬廣社會的人與事。心放大了,整個世界就在我心中。心感世界越來越緊密,同時世界越來越緊張。世界上每一天發生了多少的事?有地震,有海嘯,有槍殺,有戰爭,有救援,有呼喊,有饑餓,有吸毒,有高樓塌陷,有空中花園……而近年的大疫情,有數百萬人在痛苦中去了。是嗎?不是嗎?康思進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那么他沒感受到的時候,那些東西不存在嗎?他感受過的任辰,開始是棋友,沒有棋,不是手談而是嘴談,以后手頭有棋,說對局一盤吧,究竟棋力如何?勝率如何?如今年老了,再想起來,全都模糊了。當時激烈搏殺的棋,也都無法復盤了??邓歼M又有點疑惑起來,他都想不起來他們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曾經下過棋。是在縣城他原來簡陋的宿舍中嗎?任辰來時,都是行色匆匆,村上人進城自然有事。他們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地下一盤棋么?康思進進了省城,在省城的任辰很快就去了南方城市。其間他們有時間對局嗎?這一天康思進沉于思緒中,念頭無法擺脫地沾染在心中,依稀聽到任辰拉的二胡曲,咿咿呀呀的,帶點悠揚的哀傷。再想任辰,他從來沒對那個官僚機構有過抱怨,似乎任辰是不會抱怨的,或許他認為抱怨是無能的表現。他經歷過幾次婚姻變化,經歷過許多女人。應該煩惱過,也應該歡愉過。一個女人就是一個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生中。承受過,享受了,是快樂帶著甜蜜的記憶,還是痛苦牽著沉重的陰影?感知繁雜的任辰是不是存在于多重人生?
任辰現在在哪兒了?也許他真的不存在了。康思進的心中感知到任辰,那么任辰是不是還存在著?
康思進雖然不想承認,但認知告訴他,他與任辰以前相聚很少,特別是后來這么多年,幾乎沒有什么聯系。還記得好幾年前,他隨旅行團去日本,在富士山上的郵政所,給家中寄上一封信,那像是一種牽念,更像是一種儀式,給旅游活動留下一個痕跡。在郵政所窗口看著積雪的火山口,他曾想給任辰也發一封信,但浮現出任辰那習慣微笑的神情,便作罷了。他沒收到任辰從國外發來的信息,但曾有一念,任辰在非州坦桑尼亞小鎮的旅館中,看著窗外的高高雪山,念到了康思進的名字??邓歼M念時也疑惑,那幅情景,是他內心所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幻想。他只是看了一本叫《乞力馬扎羅的雪》的小說,而生出的圖景吧。既生感知,那也是一種存在嗎?
同體大悲,我心與世界同在。任辰不在了,那么他所感知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這是按任辰所說的推理。但任辰走了,世界在康思進感知中依然存在,沒有結束與消失。他還能感知到有關活著時的任辰的記憶,連同與他過去的交往和生活。如果任辰能看到這一切,會改變他的想法嗎?不是客體包容著個體,而是客體便在個體之中。他坐在石上盤腿而言,仿佛合起手掌脫體而去,便是另一世的人了。然而教為魔主,往往教中,比凡俗更加世俗。他的口氣有點激烈,似乎不同過去的平靜……
經過三年,國內從封控的狀態中開放了??邓歼M也經過了一個“陽”。那種老人“陽”時的發燒與咽痛,他也經歷了。所有的這一生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到這一年的春節,社會由冷清的封控轉為熱鬧。人們的聯系多了,交往多了。小年夜便開始有提前拜年的微信祝福語。康思進也想著要給親友與熟人發一個問候,發現微信通訊錄中有不少常年不聯系的人。這種名錄,妻子方穎都會刪掉,但是康思進都留著,包括去世的父母長輩、同學朋友。留在那里,似乎和他們的聯系還在,一旦刪了,他們就徹底不在了。有時候他會在那些已去世人的名字上,留意一眼,感受一下他們的人生。一條長途快到終點,也許終點還遠,也許終點很近。那些人走得快了些。塵世不再聯系,留著還有牽念。
春節過去兩月余,快到清明,春花開了天氣還寒,晴一陣又雨一陣。這一天康思進起床后,習慣打開手機微信,突然發現跳出一個紅點,有一條新的信息,帶紅點的聯系人名移到了微信最上面。任辰。他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半天,疑惑是真實還是虛妄。他的手指有點抖動地點開了那條信息,一片空無中,顯著影印的書法魏碑字體,已經陌生但依然熟悉的四個字: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