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歸根

楊聞宇

學校畢業后從戎，我在西北地區生活了六十年，從部隊退休時東遷青島，落戶西海岸唐島灣的邊上。

剛來時，這地方有些寂寥。二十年過去了，唐島灣十多平方公里的水域周圍鋪設規整的石條，灣南面伸出于黃海的半島上嘉木葳蕤、花叢成陣，與突兀于黃海上的靈山島（北方海上第一高島）對峙相望，晉升為新興的旅游景點。近幾年，唐島灣濕地臨海沿線建成了五十多里長的木棧道。天氣晴和時，我與老伴常去散步。棧道沿著海岸線蜿蜒遞進，坡度平緩、彈性適宜，踏出的腳步聲配合著雄壯的海濤奔騰之音，悅耳、動聽。棧道，本是山巖峭壁上鑿孔支樁再鋪上木板而成的窄路?！稇饑摺酚涊d“棧道千里，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而今天下太平，將這古香古色的棧道從數千里外的秦地引進于海濱，任秦地過來的兩個老者悠游漫步，無異于神仙之旅。

棧道沿線的石雀灘、銀沙灘、金沙灘，礁石隨處可遇。潮汐、風濤靡晝靡夜所雕刻出來的礁石，或如豎直的槍鉞劍戟，或如躍起縱立的獅虎熊豹，或如域外城堡的微型縮略，千姿百態，尤其耐看。面對著浪濤的撲噬襲擊，礁石們是寧可粉身碎骨，化為齏粉，也絕不后退一步。海灘是上天恩賜予人間的別樣的樂園，人們盡情享受著的綿軟細膩的金沙銀沙，其前身很可能就是崢嶸峻峭的一尊尊礁石。留戀激越奮勇的雪浪花的韌勁，敬慕堅至剛毅的礁石風骨，老伴用手機攝下這“萬馬奔騰、殺聲震天”的浩大場景，發送給曾在軍旅里相處過的戰友……

棧道內側，排列著齊整的軍陣。不，不是軍陣，而是密集嚴整的松林（這地方過去稱松林島）。臨海之松，敦實曲扭，長不高也射不直，身高也就是六七米上下。夏至前后，翠茵茵的松枝上滿是微微泛藍的似乎敷染了輕霜的松果，拳頭般大，三四個集成一簇，這等瓷實、凝重的綠松石之色澤，又取遼闊的海天雪浪為浩茫底襯，聲喧礁石岸，色染碧翠林，仿佛是綻開在天宮瑤池里的丹青畫圖。松林里邊是潔凈、蜿蜒的環島公路，公路那邊，連片鑲嵌著梧桐林、洋槐林、銀杏林、櫻花林，面海而挺立于前哨的，唯有這經冬不凋的清一色的松林——面對著礁石與大海的松林，悄悄靜靜，儼然如雷，仿佛衛護著身后繁花似錦的家園。

我與老伴信步轉悠，有一天，來到了凸起于濕地最西側的魚鳴嘴。夕霞如焚，海鷗集翔，偶爾回身，發現旁邊的指示牌上字樣赫然：“宋金海戰遺址”。見我一個勁佇立凝視，老伴便譏笑我：“咳，你們當過兵的，看見個‘戰字，職業病就犯了?！蔽以浬线^中越前線，大約也算是“歸馬識殘旗”吧，我記起了八百六十年前的宋金海戰。

金國勃興于白山黑水之間，滅遼破宋之初，兵鋒所至，銳不可當，北宋亡后，與南宋又斷續進行了十多年的戰爭。紹興十一年，雙方簽訂了“紹興和議”，宋向金割地稱臣，且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了令金人膽寒的名將岳飛。此后，兩國保持了約二十年的虛假和平。

完顏亮一一四九年發動政變，殺金熙宗自立。此人智力出群，稱海陵王，為了滿足其強烈的占有欲，便處心積慮地準備發動消滅南宋的戰爭。完顏亮吟詩：“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币詺v史眼光忖度這等狂妄的氣魄，也可以說，完顏亮這是建立在宋高宗讓秦檜當家而殺害岳飛的虛弱基礎上所形成的野心的膨脹。

完顏亮積蓄力量，實現了遷都燕京和再遷汴京的計劃，并大肆征兵，打造戰船，征集馬匹、糧草，瘋狂地進行備戰。至金正隆六年（一一六一年）秋，在東起海上、西到陜西的千里戰場上出動四路大軍，全面推進。具體部署為：陸上分西、中、東三路。西路自鳳翔攻大散關，取四川作戰略配合；中路自蔡州（河南汝南）進攻荊襄，控制長江中游的戰略要地；東路主力，完顏亮親自率領，進取壽春（壽縣），搶渡淮河，企圖橫渡長江，進窺宋都臨安。海路，以蘇保衡為浙東道水軍都統制、完顏鄭家為副統制，率戰船七百艘、水兵七萬的艦隊南下，直取杭州灣，配合主力攻擊臨安。完顏亮出動實際兵力約三十一萬，西蜀道、漢南道起牽制作用，淮南和浙東兩道，配置了四分之三以上的兵力，成為出擊的兩大拳頭。

宋廷得到了金朝海陸夾擊的鉗形攻勢的情報，但其軍事部署的重點是陸地戰區，尤其是淮南戰區。至于對付水軍，宋廷并未動用十二支大軍中的任何一支，只是委派了一員能干的將領：李寶。

李寶為浙西路馬步軍副總管，提督海防事務。他原為北方抗金義軍首領，后投入岳飛麾下，便成為岳飛器重的一員將領。作為主戰派，李寶被壓制了很久?，F在，朝廷命其北上抗金，卻是契合了李寶多年的夙愿。配備的兵力是浙西各州府和衢州、婺州的弓弩手三千人，另有一百二十艘海艦。與金朝浙東道七萬人相比，居于絕對劣勢。但是，李寶對此次北上則是信心十足。他在心底盤算過：海上交鋒，即使戰勝，也易成為擊潰戰。唯有乘敵艦未離“巢穴”，出其不意，奇襲突擊，挫其精銳，方可望收取全功。

紹興三十一年八月，李寶來到江陰，命其子李公佐和部將邊士寧先往北方進行偵察，自己率領艦隊北上。當時北風強勁，航行的第三日，艦隊竟被吹散，李寶便退泊明州（寧波）關奧，重新集合散失的艦只。九月，邊士寧返回，說是有個宿遷人魏勝率領民眾起義占領海州（連云港），李公佐已留在魏勝軍中。渡淮的完顏亮擔心魏勝從側后襲擾，分軍數萬圍攻海州，魏勝很希望李寶能助他一臂之力。聽了匯報，李寶立即率舟師連夜北上，戰勝了山一般洶涌的海濤，陰歷十月一日直抵海州，與魏勝之軍合擊金軍于新橋，解除了海州之圍。

魏勝知海州期間，撫治有方，李寶水軍在海州進行短期休整，得到了魏勝的悉心關照，創制戰車數百、炮車數十，推廣于諸軍。

金軍艦隊船皆獨桅，用夾油絹為帆，船大，航行穩當，有強大的攻擊性。入海南下時，駛至密州縣附近的唐島 （又稱松林島），因風浪太大暫時停泊，打算等風小時再繼續南下。李寶率艦隊逆風北進，至距唐島三十余里的石臼島（在日照海域）停泊。南宋的戰船帆槳并用，速度快捷，且配備了羅盤和尖端的火器。兩軍對陣于海上，一場搏戰迫在眉睫。西北風強勁，于宋軍出擊不利，李寶的副將曹洋請求逆風開戰，隨軍的朐山縣令高敞則認為敵眾我寡，應避其鋒芒。李寶依據情報，詳細分析了雙方的利弊條件，決定隱蔽接敵，相機而動，采取火攻襲擊的戰法。據《靈山衛志》載，沉著穩健的李寶在深夜里自行禱告，祈愿蒼天能幫助宋師。也可能是岳飛在天有靈吧，禱告之后，北風停歇，南風悠然漸起。

二十六日深夜，宋軍決定以擊鼓為號，黎明前起錨開船。當時的船只沒有鐵錨，是以石碗為錨。宋艦乘著南風向北疾駛。金軍雖已得到宋艦迎戰的消息，卻認為相距尚遠，便未作認真防備。

二十七日凌晨，東天魚肚泛白，李寶的艦隊直撲金軍，金人這才被眼前的架勢所震驚……望著越來越近的宋軍艦隊，隨之，金軍不禁又哈哈大笑——在他們眼里，宋軍就是懦弱無能的待宰羔羊。大金在攻滅北宋時，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汴京，俘虜大宋的兩位皇帝。眼前這區區百余艘規模不大的艦船，明顯是用雞蛋來碰石頭。

李寶覷準距離，一聲令下，宋艦上一架架拋石機拋出的熾熱火器席卷而來，掉落在敵方的艦船上。“霹靂炮”瞬間爆炸，濺射殺傷了一大批麻痹大意的金兵。頃刻間，爆炸聲、慘呼聲震動了唐島灣，開始燃燒的金艦連忙起碇張帆，倉促迎戰，豈料風向已變，綿亙數里的船隊被風浪卷聚一隅，動彈不得，艦上之油絹帆張開如翼，直如鋪設數里的錦屏，看起來是壯觀，實際上卻又是最優等的引火之物。強勁的南風將張帆之金艦擠蹙在一起，直像是攏干柴于一堆。宋軍使用的火器，就是有著現代手雷之稱的“霹靂炮”。據楊萬里《海蝤賦》記載，“炮，自空而下，其聲如雷”。蝤蛑是一種甲殼呈梭形的海蟹。當時的“霹靂炮”已具備爆炸、燃燒之功能，如果炮內再夾雜鐵釘、蒺藜之類，殺傷力更其了得。完顏鄭家這才如夢方醒，立即改變戰術，下令金艦火速向宋艦靠攏，以便避開拋擲過來的“霹靂炮”，強行登上宋艦展開白刃戰。眼見金艦發瘋一般向己方靠近，李寶輕蔑地笑了笑，下令推開拋石機，將備妥的一種方形大柜迅速搬上甲板。

甲板上突然亮相的這種在海州裝備的神兵利器，叫“猛火油柜”，與現代的火焰噴射器原理相同?！段浣浛傄份d，“猛火油柜”以猛火油為燃料，用熟銅為柜，下設四腳，上有四個銅管，管上橫置唧筒與油柜相通，每次注油三斤左右。筒前部裝有內盛火藥的“火樓”，發射時，用燒紅的烙錐點燃“火樓”中的火藥，并用力抽拉唧筒，向油柜中壓縮空氣，使火油經過“火樓”噴射而出，激燃成烈焰。

在死命一搏的完顏鄭家的指揮下，金艦越靠越近，甲板上的士兵甚至都能看清對方的面部輪廓。李寶猛一揮手，又一聲令下，猛火油柜瞬間噴射出的火蛇火龍，呼嘯著沖向金艦，金艦上火光騰空，士兵頓時化為火人。南風更緊，風助火威，金艦霎那間變成了一片翻騰的火海，士兵紛紛跳海逃命。少許未著火的艦船迎戰宋軍，曹洋率壯士躍上敵艦，“短兵擊刺，殪之舟中”。

史書這樣記載：“寶亟命火箭環射，箭所中，煙焰旋起，延燒數百艘?！睆臇|吳周瑜到南宋李寶，自長江到黃海，這簡直是南宋版的火燒赤壁！

宋軍直殺至膠西縣港口，當晚二更時結束了戰斗。金軍只有都統制蘇保衡死里逃生，完顏鄭家、神鋒軍總管、副總管，威震軍總管、副總管等將領皆被斬首。宋軍俘虜金兵三百余人，焚毀俘獲艦只達六百艘，龐大的金國艦隊基本覆滅。

金軍在采石磯被虞允文大敗之后，在瓜洲渡準備渡江攻宋之時又得到海戰大敗的消息，完顏亮氣急敗壞，暴怒異常，令金軍三天內必須渡江，否則處死。金軍內部矛盾迅速激化。很快，完顏亮為其部將所領的叛軍絞死。

唐島灣海上、采石磯江邊的兩大戰役，迫使金軍卷旗收兵。后代史官如此評論唐島之戰：“向微唐島之捷，則亮之死未可期，錢塘之?？蓱n也。寶之功亦大矣?！笨梢娎顚氈笓]的唐島海戰，足可與采石之戰并稱，加劇了完顏亮統治集團的崩潰，南宋王朝總算是保住了半壁江山。

在這里，有必要全面地反思這場海戰：完顏亮之侵宋，并非偶然現象。早在宋太祖登上皇位時，擔心尾大不掉，便以戲劇化的方式解除了武將們的兵權，開始讓文人掌管國家的管理權，這項“崇文抑武”的弱國之策，終于導致了北宋滅亡。南宋雖然對此有所反思，但因帝王家骨頭里缺鈣，整體上依然持續著“崇文抑武”的巨大慣性。岳飛被害，絕非事出偶然。完顏亮舉兵南侵，實為宋王朝長期養癰之潰。

其次，這場海戰，是岳家軍抗侮精神在四十年后的重新勃發。李寶是岳飛帳下驍勇能干的一員戰將。岳飛說過：“勇不足恃，用兵在于謀略?！边@次北上，兵力遠處于弱勢的李寶，對航海遠襲卻有一個正確、果斷的決策，他向高宗提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主動出擊，從四百里外偷襲金軍。發兵江陰時，出師不利，遇到暴風，于是退到明州休整。幾天后，再度北上，士氣旺盛，經歷了狂風惡浪的磨練，接著又首戰海州，勇猛地擊退金軍，且依托海州基地，補充了裝備。

唐島海戰勝利的消息傳到臨安，高宗大喜，親自書寫“忠勇李寶”，“表其旗幟”。高宗可能健忘，當年岳飛抗金，不是也曾被賜予“精忠岳飛”的稱號嗎？

再者，火藥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南宋初期，水軍中已裝備了火炮、火箭。當時的火炮并非后世的管狀火炮，而是以人力拋石機拋射的火藥球之類?；鸺羌^裝上火藥，用弓弩發射，以引燃他物。兩者都是原始的燃燒性火器。唐島海戰中，宋金的典籍中均有宋軍使用火炮、火箭的記載。人類海戰史上，這無疑是最早使用火藥兵器的記錄。作為第一次將火藥火器運用于大規模海戰，在世界海戰史上具有里程碑的地位。

唐島海戰，是世界上首次進行的一場大規模海戰。古代戰爭大多是陸戰，其次是江湖上的水戰。究其原因，一方面由于海上長時期未出現強敵，另一方面，因為當時低下的生產力水平不足以開發和利用海洋。鴉片戰爭之后，魏源在《海國圖志》里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目的就是學習西方科技，抵御外侮，制衡外國列強，此等海洋抱負及其睜眼看世界的眼光，當時對國人影響很大。然而，《海國圖志》的出現，晚于唐島海戰六百八十年。

我們國家多災多難?？晌以趺匆矝]有想到，在這么偏僻的海濱，也留下了深深的一道血火印痕。此文寫成后，老伴說道：“八百多年前的事兒，太老舊了吧?！苯又终f，“你能將陳谷子爛芝麻寫成這樣，可見大學沒有白上，三十多年的兵也沒有白當?！?/p>

我說：“現在來這里旅游的人越來越多，知道這段海戰歷史的，有幾個呢？不明白歷史底細的旅游，意思不大?！?/p>

“我們陜西的老家城市化了，不存在了。老年退休，我們從西北軍營遷到這海邊的古代戰場遺址，算不算是葉落歸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