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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呼嘯來去的夜宴

2023-06-24 17:07:50淡巴菰
上海文學 2023年6期

淡巴菰

1

洛杉磯的雨季來了。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正在居所旁邊的小樹林散步,針尖似的涼意開始飄灑,若有似無,像雨更像霧。

“Emma你在哪兒?公園走路,好,我去。”鄰居格蘭特低沉的聲音隔著手機傳過來。從亞美尼亞來美國三十年了,每天對著畫架、帆布和電腦,家人和朋友也都是亞美尼亞人,他的英語仍差得像做著美國夢的初來乍到者。

我快步走出樹林,穿過過街小橋,來到那足有十英畝大的公園草坪。遠遠地,看到那個熟悉的日漸矮小的身影正朝我走來。他兩手揣在夾克口袋里,不急不緩地走在灰色的天空下,像個早起去地里察看秧苗的農人。那正是六十六歲的格蘭特。我曾跟他開玩笑,說年長我十幾歲的他是我的老兄,而他那比我小十幾歲的兒子阿瑟則是我的老弟。聽罷,他像個反應延時的舊電腦,愣了幾秒,隨即露出那經典的笑——濃眉上揚,額頭和眼角現出幾道木刻似的紋,黑亮的大眼睛閃著戲謔開心的光芒。

格蘭特兩年前被查出腸癌晚期,已轉移到了肝臟。“好幾個醫生說不敢給我動手術,否則我的肝臟會像個瑞士奶酪,全是洞……”瘦弱如紙片的他,臉色晦暗地對我說。雪上加霜,他的老板跟他解除了合同,還拒付欠他的薪水。那段時間,他們全家個個愁眉不展,奔波于醫院和家之間。

格蘭特總讓我不由自主想到我父親。他們都為人恩厚、熱愛生活,都患了腸癌。我父親抗爭了八年,希望伴著失望,在他六十六歲那年,形銷骨立地走了。

正當我為格蘭特捏把汗的時候,他竟奇跡般地健壯起來。“大夫說我是cancer free(無癌細胞)了,至少兩三年不用去看他了。”我親眼看到,他的精神和身體確實都比患病前還好,又開始氣定神閑地照顧花草樹木。為了讓樹型更好看,那株合歡樹下還用繩子吊著幾塊石頭。

我為他高興之余又暗自驚奇:美國的醫療手段果然厲害!我認識好幾個美國朋友,或是乳腺癌或是前列腺癌、肺癌,經過治療或手術后被宣告cancer free,十幾年了還真安然無恙。南加州常年陽光熾烈,許多戶外運動愛好者得了皮膚癌,也不過去個小醫院切掉補上就沒事了。即便沒有cancer free的,也安穩度日無大礙,好像癌癥只是個慢性病。

看到我的訝異,探險家老友史蒂夫很理性,“那好轉都只是暫時的表面的。腸癌晚期都轉移了,cancer free?不可能。”七十二歲的他是俄羅斯裔猶太人,篤信科學。

感恩節前我去亞利桑那州自駕一周,最后一天出了車禍。把車拖到阿瑟的修車店去大修。問及他的父親,他皺眉說很不幸,父親的癌癥又回來了。

果然,再見到格蘭特,他的臉色已經和這初冬的天空一樣灰暗,花白的絡腮胡子也不刮了,像一堆霜打過的草蔓生在那兒。

見面打招呼,他毫不掩飾內心的抑郁和失望。我故作輕松安慰他說心態很重要,心情放松,健康飲食和適當鍛煉,有些患者能活很多年。我甚至跟他提到我那已長眠地下的父親,說我是親眼見證了他當年的掙扎過程。

2

太陽露出了臉,虛弱得也像個病人。針尖細雨知趣地散了。

我們沿公園的步行小徑走著,一側是獨門獨院的民居,一側是高低起伏的坡地,路兩側都是灰綠深綠的灌木。蜥蜴、松鼠、白短尾巴的野兔不時窸窣出沒。偶爾走得太近,我會聞到格蘭特呼吸中的濁腐氣。他自己也知道,癌細胞已經擴散進了肺和胃。

“謝謝你給我的陪伴,Emma jan!”我和他都穿著運動鞋,并肩走著,我發現他居然比我還矮小了。

“我一直想問你,jan是什么意思?我平時總聽你太太特蕾莎叫我Emma jan。”我故作輕松地問。

“哈,這是亞美尼亞語,原意是身體。如果我叫你的名字,后面跟著個jan,意思有點像親愛的,但比那個還要親得多。只有最在乎的親人間、互相視為彼此身體的一部分才這么稱呼。”他一下來了興致,竭力用他有限的英語解釋給我聽。

忽然,他收住腳步,低頭望向路側灌木叢下,枯葉上有一堆鮮綠的果實,猛一看,像帶著綠皮的小核桃。他彎腰撿起一個,好奇地擠開了,露出淡黃色果肉。我也從那灌木上揪下一個,掰開,故作認真地望著他說,“格蘭特,聽好了,要是我有個好歹,你立即打911。”說罷把那果子送到嘴邊。

“哎可別吃!萬一中了毒……”格蘭特話沒說完,自己先樂了。我只是放到鼻子下聞了聞。

他知道我在逗他開心,抬手輕輕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除了親友的關心,我還慶幸自己有醫療保險,不用有太多經濟壓力。雖然以前掙得也不多,五千塊一個月,現在沒工作了,每月只從社保得到七百塊。”我知道美國人幾乎從不在外人面前談自己的經濟狀況,很欣慰他拿我當親近的人。“我去年和前年都去了歐洲,看那些百年教堂、建筑、油畫,你會覺得生而為人很幸福。如果上天讓我再活幾年,這疫情過去了,咱們結伴,先去中國,從那兒到亞美尼亞。我們都來自有著燦爛文明的國家……”

當年在亞美尼亞他曾是大學教授,來美國后迫不得已,靠給珠寶店做設計謀生。那車庫改裝的畫室靠墻摞著五六百張油畫,全是他這些年的積累。他家、兩個兒子家,甚至親戚家都成了他的畫廊,墻上掛滿他的畫。除了有幾幅曾租給電影公司當道具,沒有一幅找到過買主。他不只一次把那些畫抽出來,靠桌子椅子擺好讓我看。與那些糖果色的裝飾性很強的新畫比,我更喜歡他來美國前的作品,中性的暗啞色塊,抽象渾厚的線條,粗獷濃重的筆觸,很有點凡·高、高更的影子。

客居在美國三十年,他深以他的祖國為豪,總愛把手機里他回鄉時拍的照片一一滑給我看:老教堂、十字架刻石、諾亞方舟停泊的山頭、圣湖……

他愛自己的家人和狗們,把他們用電腦合成進他的畫里,把全家的老照片掃描進電腦,還用photoshop處理得幀幀完美。

如果,某天,他死了……一想到那一刻,我難過得像再次面臨父親的離世。隔著這小馬路,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就像他前院的樹木,已經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父親走時我在美國,遺憾沒在現場,也慶幸沒目睹那生離死別的悲慟。我是個太脆弱太自私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特蕾莎電話,問我在干嗎。我說要做早飯。“Emma jan,你過來,我們一起。”她的英語比丈夫還差十倍。等我做了個蔬菜沙拉,炒了盤雞蛋,用紙巾卷了三張薄餅帶過去,特蕾莎已煮好了咖啡,擺出好幾碟不同的奶酪、剛烤好的面包片。

他們都像貓,吃得很少。我知道與其說是吃早點,他們更喜歡有人陪伴。

飯后他讓我跟他進車庫,給我看他頭天逛二手店買回來的畫框和油畫。“三五塊錢一幅。你看這畫框多結實,我自己做也得七八十塊。這油畫不入眼,都很俗,我可以毀了當畫布,比買新畫布也便宜得多,還不用自己繃。”

我問他是否去過本城的舊貨市場,周二周日都有,很容易找到這類畫框畫布,遠比他開車往返兩小時去北好萊塢方便。

他說周日不行。周二早晨可以同行。

3

我希望把格蘭特介紹給史蒂夫,除了他們兩個都是好人,我還暗自打著小主意:史蒂夫住在富裕的Pasadena,萬一有熟人剛好想買畫呢。史蒂夫很爽快,答應同行。

早晨八點鐘,史蒂夫開著那輛油電混動的雷克薩斯到了。那鯨灰色的車像個UFO,嗡嗡地響著,只一刻鐘,就把我們運到了山腳下的露天市場。

“我從不認為我能從這里買到什么東西,除非必要,我已不往家里添東西了。”史蒂夫跛著一條腿,那是他當年叢林探險的代價。他很注意健身,肩胸肌肉發達,結實得如運動員,兩條小腿卻細瘦如麻桿,他自嘲說他那是雞腳桿。他晃悠地走著說,“人到這個年紀就不該收東西,而是要往外送了。”他家里除了一些來自非洲的夸張木雕、幾尊中國佛像,還真沒過多的陳設。

“是啊。我也一樣。就算看到好的藝術品,買不買回家對我也真沒什么意義。你看我那些畫,擺在那兒沒人分享。所以我好久不畫了,沒有動力。”格蘭特語氣沉重,腳步卻輕盈,鏡片后大眼睛黑亮干凈,像一直在思考哲學問題。

那天的攤販并不多,東西鮮有入眼的。最后我買了三本一九六〇年代的雜志,其中一本的書脊綻開了。“小意思,我給你修補好。”格蘭特說。他的修理功夫我早見識過,我有兩本一九二〇年代出版于倫敦的日本浮士繪畫冊,輕輕一翻,發黃發脆的紙頁就會脫落。他拿過去,片刻工夫,加了色彩淡雅的硬殼書脊,面目一新像整了容。

一個藍白抽象圖案的大瓷盤吸引了我。有裂紋,要價五塊。看我拿著打量良久,蹲在地上的攤主,一位中年男子笑著說,“我實在是想給它找個好人家。兩塊錢,你拿走好嗎?”我付錢接了放進史蒂夫的布袋里。

“你知道人們為什么羨慕年輕人嗎?不是因為他們年輕好看,而是他們遇到喜歡的東西還可以買下留著慢慢看,不用考慮是否來日無多……”看這二位有說有笑,我慶幸促成了他們的相識。

回家路上,我邀請他們去家里吃中式早餐:白蘿卜雞蛋韭菜餡兒包子和小米粥。

史蒂夫美滋滋地說好。

“我今天還沒看到我太太呢。”格蘭特笑瞇瞇地婉謝,并邀請我們一會兒過去喝茶。

我們過去時,麻利的特蕾莎把茶點都已擺好。隨后我們去了他的畫室。格蘭特又是一通忙,把那些畫抽出來擺好,展示后再放回去。有些畫很高大,他慢吞吞搬來挪去,活動空間越來越小,他便像個小螞蟻。有些畫框顯然很重,他不時用袖口拭去額角的汗水。我提出幫忙,被他拒絕。史蒂夫這不懂藝術的人連聲贊嘆,按自己的理解讀著那些抽象色塊的意思。“藝術就是這樣,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意思。”格蘭特很開心,好像他的個人畫展終于有了參觀者。說下次史蒂夫再來,要請他在后院吃燒烤。

“這對夫妻真好!太可惜了。”出來后史蒂夫一臉惋惜,甕聲甕氣地搖了搖禿腦袋。我總感覺他像沙僧,頭頂光光,腦后一圈黑發,為人也實在得像塊石頭。

“你跟畫家丹妮澳關系不錯,她認識許多畫廊。要不要問問她是否可以介紹幾家給格蘭特?或者,她要喜歡他的畫,說不定可以當代理呢。”史蒂夫坐進車里,像忽然添了心事,隔著車窗說。

我迫不及待給丹妮澳發了信息,一天后才得到她的回復,“我很佩服這個畫家同行,可我實在沒空。”措辭客氣,可看得出那暗含的不悅,好像那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對她的得罪。

沒過幾天,我聽到敲門聲,是格蘭特,手里拿著他修補好的那本刊物。我沏了碧螺春請他喝,還削了一只韓國梨。之前給他兩個,說有利于消炎解毒,他應該多吃,他推讓著,只肯收下一個。

“我今天不開心。每次去看醫生回來都情緒低沉。我想跟你待會兒,可以嗎?”

他蹙著濃黑的眉坐在餐桌旁,眼睛望向那杯茶。“這是植物茶?哦,樹的葉子,那我能喝。”

沒聊幾句,他就掏出手機給我看照片:有著無辜大眼睛的白馬臉部特寫,全身雪白有著一藍一灰眼睛的貓,別致的山間古屋……“這不是我拍的,好看,就存下來了。”一個如此熱愛美珍愛生命的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魔鬼挾走,要不情愿地和這一切說再見了,那心情!

我心中一酸,難過得不知說什么好,只是若無其事地附和贊美著。“周五,史蒂夫和兩個老朋友一起來我這兒吃飯,你和特蕾莎也過來吧。我知道特蕾莎除了自己煮的東西什么都不碰,不過吃什么不重要,主要是人多熱鬧。他們還可以去看你的畫。”我希望這個提議能分散他的不快心情。

“請他們到我家去吧,后院燒烤,那天我都跟史蒂夫承諾了。”吃了塊梨,他抬眼望著我說。

我說,“當然好啊,不過得讓我負責采買,尤其是燒烤的肉類,我一直想跟你討教。”

他明白我是不想讓他破費,微笑著說既然是去他家燒烤,就全權交給他好了。

“那我帶兩個中國菜和紅酒過去。”我笑著堅持。

“和燒烤不搭,別弄了。酒水我家也有一堆。”

我不再堅持,想了想,決定不告訴他,那天是我的生日。

4

早晨,我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天氣。地上是濕的,顯然昨夜下過雨了。

天氣預報是多云,走到外面,才發現仍淅淅瀝瀝飄著牛毛細雨。不大,卻很密。

我思忖著是走路還是開車去花店。自從出了那場車禍,我對出門開車越發慎重緊張。看天上的云仍灰突突的,雨沒有要停的架勢,本打算走路去,我猶豫了。來回五英里(八公里),即使打著傘,也很難確保花不被淋濕。

如果開車,風險有兩個:一是和別的車輛甚至行人發生剮蹭和碰撞,二是違章被警察抓開罰單。我有點恨自己那么患得患失瞻前顧后,可既然這天是我的生日,在異國他鄉,我真不想有任何閃失。

我心心念念著,一定要給特蕾莎買些很棒的花。我去格蘭特家吃過燒烤,知道每次最辛苦的都是這位女主人。

車還在修,租來的那輛白色雪佛蘭靜靜停在路邊,像個臨時來打短工的伙計。喝了一杯茶,我決定不再等了,把車后視鏡的雨珠擦干,格外小心地開車去花店。

才周五,那店里生意已很紅火,人們推著車提著籃,開始圣誕采購了。

鮮花也比往日種類多,層層疊疊,玻璃紙罩著,一束束的,立在鉛色的小桶里,像五彩繽紛的糖果,又像一群活潑可愛的小囡囡。

本來想買蘭花,看到那五支一束的嬌艷芍藥,我立即改了主意。淡粉、深粉、米黃、牙白,花苞肉乎乎圓滾滾嫩嘟嘟的,像熟睡的嬰兒臉,讓人想湊上去親吻。十二美元一束。不能抗拒,我一口氣挑了三束,兩束送人,一束給自己。

回家路上,想象著遞給他們時的情景。我會說,“特蕾莎先挑。淡粉的,還是深粉的?”兩人一定欣喜地望著花,笑出一臉好看的紋。

史蒂夫打來電話,說他們已在路上了。“下雨路滑,我們不去了。掉頭往回開了哦!除非你桌上有巧克力……”我聽到副駕座上的彼埃爾大聲笑著嚷著咳著。我剛才還真給這老頑童買了四種不同口味的巧克力。

十二點半。我踱到客廳窗前,望著路邊偶爾駛過的車輛。車輪帶起的泥水,似乎臟污了好心情。雨仍在下。這樣的天吃燒烤?我想象格蘭特也在后院廊下立著,不時仰頭看天。

一輛灰色轎車駛來,拐進鄰居家的車道,旋即又退了出來。它只是借機掉頭,緩緩地停在路邊。他們到了!

我并未迎上去,而是繼續立在窗前看著,像個偷窺者。

先是史蒂夫推開車門下來,徑直朝正開啟的后備廂走去。副駕座的門開了道縫,我看到里面頂著稀疏白發的彼埃爾,他并沒急著下車,而是側著臉好奇地打量著前院的植物。他也愛植物如命,卻心疼水費舍不得給它們澆水。我總打趣說他院里那些活下來的植物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幾十年來全靠老天下的可憐的雨水活著,這可是在號稱從不下雨的南加啊。他身后的門開了,個子嬌小的亞裔黑發女子端著一盆黃色蘭花走出來,上前替他開了車門,一手扶他下來。那是他的菲傭,或者說看護南茜。“我去哪兒她都得跟著!我當年就是不想被女人掌控才離婚獨身。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的天,沒想到又落入女人手里。我倆女兒,還有這個南茜,一個比一個專橫,總下命令,吃這個喝那個。”彼埃爾不只一次跟我們撒嬌式地抱怨。

彼埃爾拄著那根黑色手杖,慢吞吞地挪著,雪白的頭發像一團被風吹歪了的泡沫,臉和脖子連成了一體,浮腫松弛,一看就是藥物副作用。患白血病三年,醫生都要放棄他了。看他不甘心才同意給他換一種藥試試,卻貴得要命,醫保不能報銷,他不想賣房,開始賣自己的藏品換錢。每周他要付給南茜八百塊錢,而他每個月的退休金到手還不足三千塊。

“借你生日聚一下吧。很可能這是最后一次了……彼埃爾不知還能挨到什么時候。”史蒂夫是召集人,除了他倆,七十二歲的約翰也說好了要來,可他頭天去做了頭皮激光治療,癌前病變,疼得一夜沒睡,早晨臨時道歉請假了。這三位是我在美國最熟悉最親近的朋友,曾不止一次一起遠足、聚會、喝酒、慶生。可是疫情三年,大家都像雨中的浮萍,即使還在水面上漂著,那蒼黃老邁有目共睹。

彼埃爾進門后踮著碎步直奔沙發,一屁股坐下后長舒了口氣,似乎他剛跋涉了十萬英里。史蒂夫跛著腿,又進出兩趟,像個搬運工,把所有禮物都擺在客廳。

彼埃爾送的是個手繪宮廷人物的深瓷盤,產自捷克,說那是五十年前他父親去世,他回瑞士接受遺物時帶回來的。“這是你的生日禮物,說好了,兼圣誕禮物啊,我不知道那之前還能不能看到你。”

我笑著打趣說我明白,新年禮物也是它了。

“這盆蘭花也很美!”我說,再次跟他道謝。

“這是我送的哦!”南茜笑著瞥了我一眼。她眼皮很雙,兩彎眉毛繡得漆般黑亮。她總是略帶難為情地笑,明明很謙卑,卻又透著在琢磨人的小心思。

我把托史蒂夫去華人超市買來的葵花籽打開,她很認真地嗑起來,不時耐心幫不得要領的彼埃爾撿拾落在夾克上的瓜子殼。

約翰也讓他們捎了禮物來,和以往一樣,書:簡·奧斯汀的《勸導》,貝蒂·史密斯的《布魯克林有棵樹》。

那盆非洲茉莉當然來自史蒂夫,卵形深綠葉片,牙白色花苞,點綴在彎成環形的枝條上。另外,他還像個管家采買了一瓶粉葡萄酒,一箱韓國梨。那兩個胖大的酸面包,來自他家旁邊的面包房,我吃過,確實如他所說,那是全洛杉磯最好的面包。最后他夸張地搬進屋的是個帶輪冷凍箱。掀開蓋子,變魔術般,他端出個冰淇淋生日蛋糕!

除了南茜,每個人都還寫了生日賀卡。望著那風格不同的字跡,讀著那一句句或調侃或溫馨的話,我像喝了酒一樣有些微醺了。

彼埃爾讓Alexa放爵士音樂。一曲完畢,他再次大聲下令,連著報了好幾個曲名。那虛擬女人被弄暈了,問了幾次都被他粗暴打斷,繼續下令,人家干脆罷了工不吭聲了。“你的話太多了!”史蒂夫清了清嗓子重新下令,一曲莫扎特開始悠揚回旋,仿佛那個美少年從宮廷踩著舞步翩然而至。

趁大家七嘴八舌逗趣,我看表,已經過了約好的一點,給格蘭特打電話,他說恭候著呢趕緊來吧。

我把準備帶的東西都放在桌上,讓大家分別拿上一兩件。許是去一個陌生人家里吃飯有些不自在,人人都高興幫忙,抓一兩樣東西在手似乎有了點體面和底氣。史蒂夫捧著那烤得外脆里糯的酸面包;南茜一手握著葡萄酒瓶,一手拎著那生日蛋糕;彼埃爾拎著一袋梨。

剛要動身,史蒂夫忽然叫停,“等等!你沒告訴格蘭特夫婦今天是你生日。這蛋糕不會露餡兒吧?”

我望一眼那紙盒上的“生日快樂”,不知如何是好。

南茜說別帶了吧,可以回來再吃。

史蒂夫說好在他讓蛋糕店把生日快樂寫成了中文,估計他們猜不出意思。生日蠟燭不帶就是了。

幾個人嘀嘀咕咕的結果是,帶上。

走到門口了,彼埃爾像個長老,威儀地用手杖在板上頓了兩下道,“千萬記住,切和吃蛋糕的時候都不能說happy birthday!”

南茜睜大眼睛悄聲問我,“為什么不讓他們知道?”

我還沒接話,她的主人朗聲道,“我完全理解!Emma是不想讓他們破費。人家給咱們這幾個陌生的家伙準備燒烤,已經很讓人感激了。對不對?”

我連連點頭,抱起那兩束芍藥,開門。

5

一路之隔,斜對面,狗兒聽到動靜已經叫了起來。特蕾莎喜氣洋洋,說了無數遍歡迎。

我的設想沒有得逞。整潔的客廳里只有女主人,我沒法讓二人對著那花端詳挑選,只好都遞給了特蕾莎。她施了一層粉的臉也樂成了花,忙不迭從柜子里拿出個水晶花瓶和剪刀。

格蘭特似乎要隆重登場,等人的說笑問候和湊熱鬧的狗都消停了,才從二樓下來,格子襯衫藍毛衣,儼然一個藝術教授。他聲音宏亮地表達誠摯的歡迎,再為自己糟糕的英語致歉。

“我們搞藝術的就該扎堆兒。誰都知道,交流不靠語言。”彼埃爾的外交辭令自如又體面。

“今天全是地道亞美尼亞食物。”特蕾莎笑著說,繼續在廚房灶臺前忙活。廚房與客廳間沒有墻,等于她是在客廳的一側忙。南茜角色歸位,把花插進花瓶,挽起袖子幫著洗菜切菜。

史蒂夫和格蘭特見過一面,以熟人自居,主動去后院給烤架扇風點火。

“我很高興南茜能融入。你知道,她平時有點內向……”彼埃爾低聲跟我說。他獨自坐在客廳的白沙發上,愛撫著躺在腳邊的小狗羅密歐,望望忙活著的人們,像是自言自語,“我也沒閑著。我給小狗當伴兒。”

我推開紗門走進后院,臉上居然沒接到雨滴。

“十分鐘前還在下。我把炭剛取出來,那雨就停了。”格蘭特拿著個電吹風對著那烤架猛吹,火星飛起來,熱浪撲在臉上身上,讓人感覺心里暖烘烘的。

茄子、西紅柿、青椒、長椒,第一批上架。待它們都變成炭色,下架送進廚房。我和南茜開始手撕——把那焦黑的一層剝落。碳化的表皮并不燙,可那下面的蔬菜卻極灼手。我們倆的手指尖很快紅了,像凍傷了一般。格蘭特進來見了,接了一碗水遞給我。蘸著那碗冷水,果然,燙傷問題解決了。

我再去后院時,架上已經成了肉林,串在半米長的金屬簽子上的牛肉塊和雞腿,開始滴油了。

“這簽子還是阿瑟十年前回亞美尼亞帶回來的。”格蘭特利索地抬抬這個,挪挪那個,嫻熟得像個DJ。

曾是職業攝像的史蒂夫看樂了,拿出手機來錄像,邊錄邊說,“不知你們發現沒有,美國人家家后院有燒烤架,有的一年也用不上一回,有的一個星期就烤兩回。真有意思。”他說他家就屬于一年也不過烤兩三回的。我的房東杰伊也有一個烤架,煞有介事立在廊下罩著罩子,我從未見他烤過。

“燒烤是你判斷一戶人家是不是真的亞美尼亞人的重要指標。”格蘭特笑道。有兩串牛肉熟了,他移到一邊桌上。我正琢磨如何把它們從那灼熱的金屬簽子上擼下來,只見特蕾莎拎過來一袋烙好的lavash(薄餅),都切成手帕大小的方形。格蘭特拿起幾張,裹住肉串輕松一擼,那肉和餅就落進早準備好的保溫盆里。

再進屋,長條餐桌已被食物占據。當中一大盤是鮮物,茴香、香蔥、紫蘇、羅勒,生吃。黃瓜、圓白菜、胡蘿卜,都帶著點粉色和醉意碼在另一盤,是泡菜。小碟子里是特蕾莎自己做的鷹嘴豆醬。烤茄子、椒類、西紅柿像陳年的舊物,帶著斑駁的炙痕,讓人不由得想,咬一口也許就嘗到了所謂人間煙火氣。最后出場的是滴著汁的烤肉,一層餅一層肉,肉上撒著紫色的洋蔥碎。桌子擺滿了,酒瓶和酒杯只好放在旁邊另一張帶輪的小桌上。從軒尼詩、伏特加、龍舌蘭到白、紅、粉葡萄酒,一打小綠瓶里是啤酒。

“天哪!這真讓人無從下嘴,從哪兒開始?哪個都想吃,可胃太小了。”

“我的胃都撐得填不進任何東西了,可還想吃!”

“怎么吃了半天,還像什么都沒動過似的?”

大家的嘴都累壞了,不停地吃著喝著,還忍不住地贊美著。

壁爐旁那株一人多高的圣誕樹上亮起了彩燈,銀色的飾物閃閃發光。

“想聽什么音樂?”格蘭特起身往客廳走去。

“隨便!”人們嚷道。

歡快的鋼琴曲像跳躍的溪水流淌出來。“這曲子是我孫子譜的。他十八歲了,讀大學呢,將來要當音樂家。”格蘭特回到座位上,臉上是不動聲色的自豪。

史蒂夫站起來致詞,“這像不像電影場景?兩個美國人帶著個菲律賓人,同一個中國人一起來到一對亞美尼亞夫婦家里!這一刻,我真感受到了活著的美好……這瘟疫一晃三年了!”他忽然有點哽咽了,猶太大鼻子微微皺了一下,望向杯中的酒,頓了頓,他舉杯,“感謝格蘭特和特蕾莎,感謝每個人。”

彼埃爾接口道:“這你們就明白我了——當有人跟我說,你都活了八十二歲,得個白血病也別難過,美國男人的平均壽命不過七十八歲,我特別不愛聽!我活過八十歲,就一定要得癌癥嗎?我不認為我該逆來順受!既然活著,就應該有活著的樣子,而不是病病歪歪躺在床上等死!”他劇烈咳嗽起來。我發現他說話越來越快,像在嚷,好像不趕快說就沒機會了。

屋里很熱,他仍穿著厚夾克。南茜看他的袖子總蹭盤子里的食物,就給他挽了起來,露出前臂皮膚上一塊塊黑斑,像剛才烤在架子上的青椒。

他現在用的新藥副作用很大,醫生叮囑說如果受不了就趕緊停。可他不想放棄一絲希望,咬牙說沒啥感覺。他那原本立體好看的北歐臉完全變形了,下巴和脖子沒了界線,皮松肉墜像只火雞。我幾次舉起手機給他拍照都無奈放棄了。

我右手邊坐著特蕾莎,她微笑著示范各種食物的吃法。把香菜、香蔥、羅勒放在抹了一層酸奶酪的薄餅上,卷起來吃。把烤過的青椒、西紅柿和茄子混在一起吃。

“我跟格蘭特散步時也聊到生死。我說其實冷靜一想,既然人人都有一死,只不過早晚的事情,有什么可恐懼的?”我以為自己這樣的言詞很有說服力,很讓人視死如歸,很能寬慰彼埃爾和格蘭特這兩位癌癥病人。

還沒等他們說話,特蕾莎抬了抬抹著淡綠眼影的眼皮,側臉望著我,很甜美地微笑柔聲說,“可是Emma jan,生活太美好了!”

“沒錯!生活太美好了。”彼埃爾接口道,“這世界上,生不如死的人是極少的吧。有誰真是活夠了不怕死了呢?”

說到生死和衰老,氣氛變得和桌上的烤肉一樣冷了下來。

“有誰喝咖啡誰喝茶?”特蕾莎微笑著進廚房去鼓搗茶點。

吃罷茶點,我招呼彼埃爾去車庫看畫,我知道那是格蘭特期待的。“這張你畫出了兩棵樹的靈魂,背景是混沌的黑色,有情緒。”彼埃爾坐在那張黑色皮轉椅上一一點評著,像個權威教授。當了一輩子美術老師,他確實是個有品味的藝術家,不僅刻得一手好版畫,油畫也相當有味道。可我看得出,他在強打精神,只要格蘭特擺出一張,他就自覺地趕緊點評幾句。可憐的老人!我忽然想起那本記述他十八歲去埃及的書,其中寫到一個細節——離開美國前他和母親去紐約一個酒店聽爵士樂,一個妙齡女子約他跳了幾曲,被玉樹臨風、挺拔英俊的他所吸引,邀他去她的房間。“我母親在旁邊正優雅地吸著紙煙,看都不看那個女子,側臉望著剛吐的煙圈,只說了句:Miss, you can not afford him(小姐,你買不起他)!”

誰能把那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和這老邁浮腫的茍延殘喘者畫上等號?生命的終點竟如此不堪細看!

史蒂夫平時從不喝酒,許是奔波了一天,他累了,倚著門框立著,兩眼發直盯著那些畫,看過的和沒看過的,都不再作聲。他曾跟我說,年過七旬,每天他都在做著散場的打算——“把房子賣了,找些喜歡的地方,這兒住半年三個月,那兒待上一年半載。”

主客互相道謝告別。他們三個又回到我的小屋。

“天哪,這對夫妻真有金子般的心!為我們這樣的陌生人,如此周到殷勤。我這輩子從來不覺得欠任何人的,這次,真感覺欠他們的。”彼埃爾仍坐回到沙發一角,喘息著說罷指指我,“你,把他們地址給我一份。不要什么手機號碼,我討厭發信息,就要地址!我要在圣誕節給他們寫賀卡。老天爺對格蘭特太不公平了。跟他比,我還算是太幸運的!”

我把大家的謝意發信息轉達給格蘭特。他很平淡地回復:“我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人,只是不做壞事而已。”

待小屋里終于又剩下了我自己,回想這呼嘯來去的一行人,回想那如聊齋般不真實的盛筵,我腦子里竟只剩空白。

坐到桌前,聽著窗外雨聲又沙沙響起,落在有葉沒葉的樹上。

我打開電腦,寫下一行字。

猛然想起來,我剛過了一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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