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組詩）

藍石

一

八歲那年的年三十兒

我和常勝去給值夜班的父親送餃子

天真冷啊，伴著北風吹

父親欠開門縫

收下飯盒

說你們趕緊回家

我說爸，讓我們進去暖和一會兒吧

我爸說，糧店是國家重地

你們跑著回家

比一比誰跑得快

回來的路上我哭了

常勝問你爸是黨員嗎

我說，他啥也不是

他是個屁

我倆笑得哈哈的

眼淚都笑丟了

后來我倆真的

比起了跑步

跑得渾身暖洋洋的

二

我很少想你

不是不想

是不敢

父親沉默

懦弱

一輩子膽小怕事

所有這些品性

都是年輕氣盛的我

最痛恨的

我很早就離家

出去單過

有一次路過

我買了冬天最貴的水果

——葡萄

順便看你

你坐在炕上

一只瓷酒壺

一個小酒杯

一小碟花生米

一盤土豆絲

見是我

你意外的臉上

泛起的笑容

有些羞澀

夕陽打在你身上

屋子里亮堂堂的

舊家具閃著柔和的光

我的大哥大響了

我嘶吼

滿口臟話

我放下葡萄說

有事，得走了

你平靜地啊了一聲

沒動

幾十年了

這聲啊

時不常在我腦子里

放大

以至于有了回響

你坐在明亮的夕陽下

的身體

正落滿孤獨

三

每年入冬

我就開始關心故鄉的天氣

我要趕在第一場雪之后

回去

為父母掃墓

墓園靜謐

落了一夜的雪

在墓碑上

拱起小包

整個墓園像一座座

白色的小房子

我給生前抽煙的父母

各點一支煙

并排放在碑座上

煙霧升起來

像兒時的炊煙

我仿佛看見

父母在屋子里

正生火做飯

四

你活著的時候

我們從沒有推心置腹地聊過話

即使你走了二十多年

我們還是沒有

我獨自一人

多次去過墓地

我向母親傾訴

為母親的早逝落淚

又為母親的早逝慶幸

而你，始終是一個背景

不遠不近

面目有點模糊

這次我從遠方

專程為你而來

可我還是無話可說

我們面對面

彼此都很安靜

你像從前一樣

沉默，也有些拘謹

我也是

你緩緩望向西邊殘陽的血紅

我抬起頭

望你

五

年輕時

我當著父親的面說過

你是我最瞧不起的男人

一輩子老實被欺負

還總是笑呵呵的

前些天我和二姐聊天

突然說了句：

父親是我最佩服的人

這句話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

二姐很吃驚

分手的路上

我坐在出租車上號啕大哭

一個男人否定了

他自己的前半生

哭也就再自然不過了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