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身的瞬間（組詩）

吳清順

康復期觀察日志

2023年2月8日，小雨

你需要一段時間，去進行康復訓練

所有原始素材都堆積在蝙蝠的洞穴

橫列的書信、日歷、離開的留言

洱海我們還沒有走到，滇池的色澤

就洇出一片藍天。你手持相機記錄

很快就會被遺忘的日子，遺址上是

徒然的歉意。我們平靜而近乎悲哀

的告別，在天亮前擦拭淤積的謊言

那些詞語還滯留在山巒與山巒之間

往前走吧。這短暫而又危險的往事

不能夠反復遺憾。有太多人的一生

已經在流水般的日子里緩緩睡去了

2023年2月Ｘ日，陰

他出遠門，不用向親人辭行。雨水有離別的心

路面潮濕著，一個人的屋檐潮濕著，他的影子

一直在黃昏坐著。所有的愛人呵，都離他遠去

庸常的倦怠總是浮出水面，乘坐K次列車昏睡

也在幽暗的燈光下修飾往事。他緊縛著遲滯的

土腥氣，為鹽堿地無法種植出麥子而感到恐懼

這是他二十年來常有的時刻，藉此虛構著往事

炭依舊在火盆中喑默，他有時口渴，就捧起了

雪水，他總是在側身的瞬間感知生活撲面涌來

2023年2月14日，晴

她站在薄霧中，就有一種疏離感。毫無疑問

她在消失。她們不也在消失？值得敘述的是

記憶萎縮在干皺的薄荷上，擁吻并不意味著

深刻，那僅僅是一月的夢中想起池中的枯荷

像急速飛馳帶來的健忘癥。她選擇離自在更

近，她習慣在驟然的雨中節制思念和減少抒情

不要輕信她的原野沒有苦楝樹的安靜，只是

她更明白一個舒宜的氣候意味著更多的重逢

在長江邊上她唯有警覺地辨認生命的不可能

2023年2月Ｘ日，多云

我從未舉起自己，蘆葦叢中沒有簌簌風聲

多年前我居住鄉野，看到河岸的骨頭總是

心中顫動，仿佛我的祖先就是其中一個

我渾濁、啞默，卻不崇尚原始的

粗礪，祖先的病也疼在我的身上，所幸我

身無所寄，只留下了我母親的悲憫的頭巾

我將在江水的對岸，為她掌燈，為她煨火

并煮一壺好茶。即使這林中還有太多驚悸

未定，我也會在鐵銹的容器里裝滿去年的

米。所幸江河寬廣，流水不必滿懷心事

我也不必賒楊柳的春風，就能在夢中恍然

重逢，而黃昏到來的時候，我也就該起身

離別歌

飲雪已不能證明什么。我們的愛恨

也不用從往事中攫取，太多冥頑的

時刻，我們終于讀懂了自身的笨拙

命運就那么隨意地擺布著幽暗的渴

我們總是在河岸看見那只停泊的鴿

積雪的湖面還有許多耀眼的沉默嗎？

一路向北，又再度折返。在道口鎮

我們輕叩門環的鐵銹，仿佛歷史在

指尖的觸覺中成為一種具體的泥沼

千翠湖瘦弱的冷風，已留在身體的

內部，我們的夢永遠不會枯竭嗎？

是誰還沉湎在離別的氛圍中無法抽身？

當去年的秋風再次吹拂落葉的黃昏

我們或許會在生活的裂隙重新發明

飲恨的詞，即使天將暮晚暴雨如注

祈愿歌

我們不行山，不過水，只有腳步

踏在清晨的迷霧中，你深知事物

的最終歸宿，就是源于一次偶然

的迷路。你從童年竊取一生的云

也從時代的過渡中看穿避雷針的

用途，像整個古鎮，年關將近時

只有異鄉人。我們總是在沉默的

時候才有話講，也總在經受苦難

的時候才緬懷幸福。這多可笑呀

詩人的季節就是在重新界定芬芳

但你知道郊外的麥場已多年不曾

揚起，失蹤的荒野正在以更快的

速度歸來。另一種荒蕪就要回到

我們的紙上，我只能祝愿一個人

能夠盡情地悲傷而不用在乎晝夜

重逢歌

愛上雨水，愛上稀薄的回聲

噓，秋天已經遙遠，我們有

分岔的抽象藝術和一聲不吭

的隱忍。在特定敘事語境下

鑄銀的荒誕聽到虛假的聲音

秘密被我們隨口說出，也被

考古學家軟禁。如果沒有人

發覺黃昏中身體內部的嘆息

我們的夜晚就永遠不會到來

你要做一個生活觀察家以及

勤勉的游人，你要用三十年

為美嘆服，再為苦難撰寫碑銘

這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愛

當陽光穿過閃電時，你突然

看到了更多平時未見的陰影

對談錄

懸鈴木靜止，沃野無際

我們傾聽縈繞暮年的鐘聲

以平原和糧食的疼

認清一生的落葉。或者

被裁決為一個誠懇的農人

有樸實的心，而站立如稻草

空寂曾讓我們藏身積雪，而陰影

永棲在一只考古學的蝴蝶

烏有的雷聲一遍遍漫過生活

灰褐色的煙霾，涌進我們的體內

我難以向你講述，大地的深幽

只有落日，不斷迫使我們再次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