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理想（組詩）

立春小記

冬天還未開始，春天就到來了？

這幸福來得過于毛躁

接近于虛假

清晨六點，我出門趕往郊區

路上的車和往常一樣

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多

它們和人不同，不知道今天是節日

它們和人一樣，一輩子都在奔往生活的路上

仰望天空

別忙著歡呼，真正的明月

還未到來

掛在天上的，只是一些影子

無關澄明與清白

或許你感受到了溫情

妥帖的、沁入心懷的慰藉

但它們來自心中的信仰，祖先

和去年離去的父親

有一段時間，你不相信有什么光

能透亮塵世的晦暗

你的周圍堆積著誤解

突然閃過的懷疑的眼神

而今夜，大地為你做出決定——

離開那些虛情和偽裝

靜下來，等一輪新光

飛行理想

這條路坑洼太多

他走在前面，腳步踉蹌

好幾次要摔倒了，但總有什么

扶正了他的身子

他走著，似乎沒有目的

前面的路越來越窄

兩邊的樹頂收攏，像一道門

他遲疑了一下，又遲疑了一下

最終還是選擇向前

我在后面跟著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在他身后

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漫游者

從來沒有方向

天快黑了，他仍在前行

身子更加前傾，步子更加踉蹌

但從我的角度

怎么看，都是在飛行

我的一生都在妥協

是的，我的一生都在妥協

從少年時代打下第一只麻雀開始

我向靈魂妥協

從青年時代開始，我向無知妥協

從中年的逃避開始

走向生活的背面……

我的生活似乎

從未遭遇幸福的戰栗

可是，我分明記得自己

曾向一朵花妥協過

為了擁抱春天

向一片云妥協過

為了長出翅膀

向孤獨和酒精妥協過

為了愛的垂青

唉，這一生妥協得實在太多了

又妥協得遠遠不夠

就這樣

在舉棋不定的茫然與期盼中

一個人和自己拉鋸

耗盡青春

山海關

突然之間發現了自己的小

駐足于堅硬而斑駁的臺階，你感到身子

不比一粒沙更重

腳底在變沉，血壓卻往上猛躥

驚惶中你伸出手，緊緊地

扶住滄桑了七百年的磚墻

流云飛轉，古老的歌聲循北風而來

陽光穿透樹枝，在大地上

掀起刀光劍影

恍惚中，殘破的旗幟獵獵飄起

一匹汗血馬仰天長嘯，闖入你的人生

另一面是笑語盈盈的塞北女子

手上的絲綢，是戈壁上

最柔情的瀑布，她們翩然走過

衣袂掀起你遼遠的思緒。冷硬的靈魂

在一瞬間回到江南水鄉……

終于，你站穩了，短暫的幻覺

讓你品嘗到穿越的快樂

和歷史的痛楚；鴿子掠過你緊皺的眉宇

那一瞬間，你的靈魂脫離了胸腔

上升，再上升

不必寫下更多，在這里

文字太輕了，比不上

大漠任何一個角落飄起的煙塵

你在城市里執著追求的榮光，還不如

石壁間無聲拂過的清風

中年

總想找個人抱抱，不論年齡和性別

不管熟悉或陌生

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眼神的憂郁就會變淡

胸腔的悶氣就有了出口

活著很難，忙不完的工作

看不懂的表情，高不可攀的目標

讓你腰桿彎曲，骨質疏松

膽子越來越小，顧慮越來越多

膝關節不由自主地發軟

而你仍需好好活著，為少年時的夢想

青年時的豪言，中年時的責任

而且要活得更長，更不顧一切

哪怕最終什么都忘記了

哪怕只為活著而活著

但總想找個人抱抱，總想

被一只手拍拍肩膀，跟某個人聊聊往事

或者什么都不說，只是肩并肩坐著

扔幾顆石子，看看夕陽

十二月的黃昏就漸漸暖和起來

劉春，1974年生，現居廣西桂林。廣西作協副主席、桂林市作協主席。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鐘山》《天涯》《上海文學》等。著有《幸福像花兒開放》《一個人的詩歌史》等十幾部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