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散章（組章）

西域水

西域，水從源頭找到自己。

從露珠里找到自己。

也從冰塊、解凍，盛不滿的河道中找到生活干涸的地方。

水在思考，講述自己高原的一生。

水用火顯影，變成白色的蒸汽。

西域，水有太陽和月亮的雙印。

霜、雪、凇，水變換形態，眷戀人間。

所有的水重返西域，順著長江和黃河，找到歸宿的圓。

夜飲

午夜蒸餾成一杯黑色的酒。

有人看到他嘴角浮出一條春藤。

他執著地將水藤鋸成草屑，飲下綠色的汁液。

寂靜被搖得毛骨悚然。院子里，茂盛的植物正在成熟，一張臉融化在拉斐爾的畫布。

楔形屋頂，一群銀灰色的魚在飛翔。語言在牙齒中裂開，雨點般的藍色花朵覆蓋脊梁。

石竹花的謎語，飛入秋天。

時間從他身上找到一口安睡的井，一只疲憊的駱駝在汲水。

雨停留在夜的中央。

花酌

明朝的屏風畫著牡丹，金樽換成水仙盞。

唐伯虎用醉畫筆點了秋香，石榴紅、橘豆黃、荔枝綠。琵琶把葡萄酒彈成一粒粒玉。千紅一窟，萬艷同杯。

宋詞與《如夢令》作伴的日子，依舊清寒。乍暖還寒，杯盞間豢養光陰纖細的毫。鴛鴦壺、龍柄碗、鳳耳杯。

怡紅院、瀟湘館，邀海棠宴群芳。史湘云醉臥芍藥花覆茅檐，往日煙羅。

歡是酒，悲也是酒。燈酒、戲酒、屠蘇酒、花枝令、牙牌令、對字令。

雪日，啖鹿肉，飲仙醪。

大觀園謝了春紅。

弱水三千，酒把青春的眼睛皴亮。

候飲圖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古畫中，侍女輕紗，泛著酡紅色的微笑。

長江的浪濤擊打赤壁。青梅煮酒時，漁人失驚落箸，幸虧白鷺和翠鳥趕來場。酒是說書人的一聲嘆息：時光搖晃，樵夫收了擔子。

竹林七賢秉一盞燈，需要酒來擦亮。

畫里倒一壺酒，山的火焰便高了起來。

江上冬風起，煮一壺風雪。雁門關外，冬天的風沙，茶爐呼呼作響。

酹天涯，不醉不歸，你說。你說，金貂換酒都不足貴。

你說，無論北方宴會圖還是江南曲水流觴，焉知世上情，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飲

好時令當用來下酒。

酒仙傳給唐朝衣缽：莫使金樽空對月，莫負了玉碗里明晃晃的琥珀光。

白摘下月亮，《詩經》就下起了流星雨。

莊子水上飄，夢見蝴蝶。蒲松齡挑燈，筆端化出白狐。

陶淵明望見南山，蘇東坡拿酒問青天。曲米春。桂花醑。女兒紅。郎官清。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渭城朝雨，詩人用柳枝和清水餞行。

上馬吧！出了玉門關記得報家書一封，記得拜酒神，夢里盛一彎江月，以一碗鄉音入睡。

蝸牛

蝸牛輕輕探觸一株白蠟樹。

廚房里的刀片被光磨亮。

月亮從四地收集笑容和風景。埋在葉子里的地址更為可靠：淵中之醮。

燃成灰燼的觸角。

透明的鏡子映照水波，一只蒼鷹掠過，鏡中倒數的第二個他與之呼應。

蝸牛吃掉殘余的葉骨。

兩只裸露的殼，在黎明傾聽洞穴回溯四起的海潮聲。

兩個人

世上有兩個人。

和玫瑰一樣高，和天空一樣高。翠綠的蘋果樹下，花香喁喁。

世上有兩個人。

映在燈影里，映在凝視里。蝴蝶和泉水，折射著春天的芬芳。

世上有兩個人。

活在喧鬧里，活在幸福的寂靜里。夏天忙著收拾聲音，他成為花朵和夜鶯的預言者。

世上有兩個人。

生在問號里，長在嘆號里。

下午與一棵樹交談，大片綠和油菜花在沉默。兩個人一起交談的時候，風吹向偏北的方向。

春天的早晨

鼴鼠用黑色的頸，拱開大地上的一小叢詞語。

春天的早晨，請獨自凝視綠色。

春天，什么也不要錯過！

不要錯過樺樹上的一尺鳥鳴，不要錯過孩子臉上的小酒窩。

瞧！蘋果樹過濾著晨光。

雨水正祝福一個小伙和一個姑娘。

他們額頭對著額頭，嘴唇碰著嘴唇。

風琴

風是一把流浪的琴。

撥出碧藍的波濤，奏出山的線條。

風是一把流浪的琴。

輕輕織起云裳，敷涼高燒的太陽。

風是一把流浪的琴。

麥齊頸合唱，孩子滾入母親的胸膛。

風是一把流浪的琴。

隨云行，隨浪行，隨陽光行。

時光

老家的時間像一場漫長的節日。

我陪著父親的貓，睡了一個上午。

太陽透過玻璃，拜訪我的屋子。它用溫暖的手摸摸窗臺前的花盆，直到黃昏才離開。

醒來時，我望見陪太陽趕路的云，都輕輕笑成棉花。

冬天，抖抖清晨的清雪。

老黑狗隨我進了屋，它躺在燃燒的爐火旁。耳朵時而抖動，亮堂堂的火焰做著一個夢。

西墻根下，年輕的野草扎著根。

春天，喜鵲在榆樹報喜：客人來了，母羊產了一對雙胞胎。小羊羔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困了在草原打盹，渴了就在河邊喝水，它們安靜地吃奶，安靜地長大。

時間長大后，依然陪著老房子。

在老家，時間是幸福的節日。

李嘯洋，筆名從安，出版詩集《花神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