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星
摘 要:因政治空間需求而開展的變法強秦運動,對處于低迷發展期的秦國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政治空間影響著國家的政治生活,作為衡量國家實力和國際聲譽的重要尺度,政治空間訴求是為國家發展考量的戰略基點。秦國面對高強度的兼并態勢,以資源 - 空間整合的內政轉型和領土 - 空間擴張的邦交博弈,應對于零和博弈的戰國叢林。又以編民耕戰體制下空間治理的臨民理政和族群認同的空間堅凝,構建起大國共同體模式。可以看出,政治空間思維能夠促進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戰略的適時轉型,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必須理性面對的重要問題。
關鍵詞:變法強秦;政治空間;轉型與博弈;空間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2 - 0001 - 12
戰國時代,功利主義與實用主義風行于各國的政治實踐中。政治空間成為各邦國尋求生存之本與維護國家安全的首要利益追求。這是因為“政治空間是國家政治與地理空間相結合的產物,是政治生活發展和賴以存在的先決條件”1。換言之,政治空間就是國家的權力和影響力所能達到的時空范圍。在缺乏周王室權威的有效制約下,邦國間以政治權力較量的方式來規避爭霸對國家安全可能造成的威脅。以追求邦際政治權力的最大化,來實現政治空間的拓展與國家利益的增進。權力謀求漸成各邦國轉型的重要驅動力,而尋求更大的政治空間就成了各邦國角逐于政治舞臺的最終目的。
內政變法與外交制衡雖作為戰國時代的普遍現象存在,但秦國的崛起卻顯得獨樹一幟。這源自于秦政治空間不斷擴大的過程中,其轉型與博弈的巨大張力所產生的強大吸引力、說服力和話語權。以打破血統和地域來重構政治文化共同體,以強烈的領土 - 空間訴求抵抗他國威脅。為此,通過重新審視秦國國家治理的轉型與博弈,對變法強秦的政治空間訴求做以探討,進一步認識秦能并天下的空間共同體模式的建構淵源。
一、政治空間訴求:轉型與博弈的聯結
變法強秦作為秦國對政治空間訴求的一種道路選擇。以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和精神力量的極大凝聚,來提升綜合國力。通過建構強有力的國家權力,在國際社會中獲得更大的利益。商鞅以法家思想結合秦人的生存環境、民族氣質、人口狀況、軍備狀況、外交能力和社會結構等要素進行的制度化改革,實質是秦國國家發展轉型和邦際政治博弈的聯結。
(一)訴求產生的現實困境
地理空間的爭奪與政治權力的謀求,始終是秦人維護生存與發展的需要。縱觀秦國發展史,世居西陲,效力商周。脫胎于戎狄之列,競爭于叢林法則,受周王室照拂而始立國。周天子封秦非子為附庸,都秦邑。莊公伐戎有功,封西陲大夫。襄公護送平王東遷,獲封諸侯并“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1。秦國由此享有與中原邦國交往的政治權力和地位。這是秦國憑借周之威望與秦人的勇毅堅韌獲得的政治權力。但“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2的現象長期存在。即使經過秦人“以夏變夷”的數代努力,位列春秋霸主,仍不能改變此種狀況。面對地多人少,山林材物不能盡其用的慘淡現實。秦國雖在農耕與戰事上取得一定成就,但國內奴隸制的腐朽衰敗,愈加深了秦人的民族危機感。“秦僻在雍州”“諸侯卑秦”成為秦孝公布惠振孤寡,廣招天下賢士,尊官分土的心理根源和現實依據。
(二)訴求形成的思想根源
變法強秦的政治空間訴求有著秦人“受命”意識的驅使。一方面在于秦人承王室之命保西陲之地,伐戎獲勝后擁有宗周故地。于西方立國的秦與周有相似之興國經歷。冥冥中似天意所為的境遇,極大地刺激了秦人東征的野心。另一方面在現實主義的滲透下,秦結合周之天命觀念構建起上帝神與人格祖先神二元一體的宗教信仰體系。以宗教祭祀的神權體系宣告了秦國王權的合法性、神圣性和權威性。秦國成為周王室抵御西方戎狄的依靠,同時又為秦國之東擴披上了謹承天命的合法外衣。故而秦襄公西畤白帝并未遭到周王室的阻止。面對春秋離亂,這有王室寄希望于秦的力挽狂瀾恢復舊制,也有秦人并未直接祭祀昊天上帝的因素。周太史公儋曾言:“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出?!?在天命靡常觀念與王室衰微的影響下,“太史儋之讖正是周親授天命于秦之明證”4。這無疑給秦人創造了成就霸業的正當性。
因此,白帝、青帝、黃帝、炎帝四帝的祭祀,更多的承載著秦人征伐四方的天命意志。這是對地理空間與政治權力擴張,代周而王霸天下之雄心的神意化??傆^遍布秦域的祭祀活動和祭祀對象,有著區域祭祀文化多樣性和包容性的特征。正是這樣的特征在民間不斷滲透著秦受天命之意涵。從而建立起秦人承接周命和構建秦命的意識形態體系。這種帶有明顯民族性信仰、記憶和認同的文化,恰恰是構建秦國國家政治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訴求解決的道路選擇
變法強秦是秦國意圖雄霸天下的道路選擇。賈誼言:“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代周而王何止是秦孝公的雄心,尋求更大的政治空間是秦國歷代君主不斷描繪的宏圖偉業。商鞅以王道、帝道、霸道游說孝公,而孝公獨對霸道感興趣,這實質是歷史的選擇。秦從附庸國到諸侯國的發展歷程,一直競爭于零和博弈的邦國叢林中。霸道之選,有秦人貪狼強力的一面,也有東周之時各國道德仁義盡失的現實壓迫。所謂“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2邦國間的權力之爭與綜合國力的較量已經成為戰國的時代主題。
所以,變法強秦是一種資源 - 空間整合的轉型與領土 - 空間擴張博弈的聯結?!懊褡逦幕刭|與獨特戰略范式的結合,構成戰略思想的精髓,在一定意義上決定著國家的命運和前途”3。商鞅之霸道是遵循“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4的宜時權變理念。針對秦國內外交困之現狀而制定“循名責實”5“信賞必罰”6的強國方案。為順應戰國時代諸侯國之間大整合的趨勢,以舉國之力提升綜合國力促進國家轉型。從國家結構、意識形態、行政控御、經濟形態等方面布局秦國的霸業之路。在治國理政重心下移的歷史趨勢下,建構起秦能一統天下的權力 - 制度 - 社會發展的共同體模式。
二、資源與空間整合的內政轉型
面對秦國發展的江河日下,商鞅綜合分析秦國內外環境,認為國力是邦國間較量的根本。“國之所以重,主之所以尊者,力也”7。“力”是一個國家“制度時”“治法明”“國務壹”“事本摶”8的有序發展態勢。故此,商鞅變法內政轉型的資源—空間整合,以政治整合為核心,經濟、社會整合為基礎。
(一)法、信、權的政治形態調適
法、信、權是商鞅針對秦國民心不壹、內亂頻發、政府無信的國內政治形態,所施行的強秦之計的總綱?!胺ㄕ呔贾膊僖?。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權者君之所獨制也”9。這是將國家的立法、司法、行政大權總攬于中央,增強中央對地方的監管與制約,最終達到加強君主專制權力的制度建構。法、信、權三者之間互相依賴、相互牽制,以君臣共守共立、君主獨制的政治形態模式為運行機制。一方面是商鞅對秦國原有政治生態朝向封建君主專制的改造,另一方面從權力掌控者入手進行改革,從根本上杜絕對變法可能造成的阻礙。法律作為一種權衡與尺寸,能公平而有效的平抑社會矛盾。信作為官府執政的社會公信力,是法令文武之約的服從。權力從貴族領主收歸君主,是君主法令嚴明的號令如一。緣法而治是秦國內政轉型的準繩和依據。因法而摶民氣于一,因法而民安其次,因法而集權于君。法、信、權建起秦國政治形態穩固的三角架構。法、信位于底部兩端,服務且服從于頂端的君主集權。打破舊貴族中間階層的世卿世祿特權,建立起一套自上而下的官僚式中央集權控制體系。商鞅變法即是以此為核心對秦國內部政治空間進行的整合。
破“室”集權與行政建制。“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1的法令,雖然表面上看似是“遺禮義,棄仁恩”2的風俗改造,實則是對社會關系結構與權力結構進行的重組。社會舊傳統的徹底改造是對國家轉型的必然迎合。從風俗習慣入手,瓦解原有經濟單位,增加國家對戶數的控制。剝奪領主的世襲權力,使社會結構出現躍進式轉變。在政治統治層面,設置官僚機構,以地緣代替血緣建立領土國家的郡縣制,施行國家對社會基層的垂直化管理。在經濟發展層面,強制析產分居,統一實行授田制,統一賦稅制度,統一度量衡。從而增強國家對民眾的人身控制權和賦役征收權,以達為農戰造勢的目的。
戒“斗”集軍事之權?!坝熊姽φ?,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3的法令,將社會治安管理之權以軍功賞罰的方式,巧妙的上升到軍事集權。不僅轉移社會矛盾,使民眾怯于私斗勇于公戰,聚民氣于一,還保障了君主對民眾參戰的統一指揮權。在孝公改革之前,秦國陷于長期私斗的內耗中。前有勞動人民對奴隸主貴族統治的反抗斗爭,后有新興地主階級與頑固保守勢力之間的奪位之爭。雖然秦獻公陸續采取了廢除奴隸制、發展封建制的政治經濟措施。但這些“新政”并未從根本上徹底解決社會矛盾。商鞅以強制性的法律條令嚴禁私斗,看似整肅民風,實則轉移民斗的視線于邦國之爭。把秦人尚武好斗之風改造成一致對外的保國民氣。以國家法律的不可抗力壓制舊勢力,避免其對改革的從中作梗。通過增強秦國內部各族、各階層的凝聚力,以達到使秦人務本于內,應敵于外的最佳狀態。
(二)“利出一孔”的資源整合
“利出一孔”是法、信、權能夠發揮現實作用的關鍵。這是針對君主專制權力結構中的民眾,進行的社會化資源整合。戰國時期,社會資源的整合以圍繞“重地(義)到盡地力”4的轉變而展開。商鞅認為:“國不農,則與諸侯爭權,不能自持也,則眾力不足也?!?于是提出“民資藏于地”6的解決方案,巧妙地建立起富國強兵與外爭國權緊密聯系的農戰體制。如何實現“兵出糧給而財有余,兵休民作而蓄長足”7的農戰目標?
商鞅變法的“利出一孔”“因性刑賞”具有現實主義的工具理性。商鞅認為人性有趨利的自然屬性和自為的社會屬性。“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1滿足人民的利益要求,豈有不得民心的道理。作為學術雜家的商鞅正是順應秦人尤重利、輕倫理的社會性特點,利用趨利性和“自為心”2將秦國民眾引入重農戰以求名利的發展軌道?!袄鲇诘兀瑒t民盡力;名出于戰,則民致死”3。民以盡力墾草不荒而獲利,出戰取勝為名而致死。于是壓制不從事農戰者,“塞私道以窮其志,啟一門以致其欲”4。使萬民所欲之利出于一,農功耕地,軍功拓疆守土。因性刑賞、因性利導,使民眾由內心及外行的認可和參與到農戰中。農耕保障著戰事,人力充足著兵源,財稅富足著國庫。從“自為”到“為國”,進而達到摶民力于一,使民樂戰的目的。這是法家利用人性蓄力謀治的精明之處,也是秦國內政轉型成功的關鍵。
三、領土與空間擴張的邦交博弈
春秋時期,領土國家已初具規模,有了較明確的邊界劃分。戰國時期,兼并戰爭頻發,守土拒敵成為各國政治空間變遷的頭等大事。商鞅變法強秦的內部政治空間整合與外部領土 - 空間博弈,是在綜合分析戰國社會發展態勢中對秦國霸業的長遠謀劃與協調執行?!霸卺绕疬^程中,國家需要動態執行戰略以適應戰略主體和客體的各種變化”5。這就需要謀劃者根據戰略目標適時把握戰略節奏,全方位分析戰略環境,正確預判戰略能力。以適宜的政治制度設計與雄厚的國家實力,保證戰略的可持續性發展和戰爭目標的有效性達成。
(一)東出擴張的布局與動態平衡
秦東出擴張的戰略布局把握住了戰略取勝的兩個關鍵點:戰略的時效性和戰略據點的地利優勢。公元前350年,商鞅在秦國的第一次變法結束,變法強秦取得初步成效。但并非國內轉型結束后才開始對外反攻。自公元前359年秦用商鞅變法至公元前350年徙都咸陽,期間經歷了秦敗韓師于西山、與魏王會社平、與魏戰元里、圍魏安邑、圍魏固陽。6如此頻繁的戰事,確保了商鞅強秦之計的戰略實效性,也為變法暫時爭取到穩定的環境。利出一孔、因性刑賞皆需要與戰事保持高度一致的內外聯動。這有對領土 - 空間擴張戰略的動態執行,也有與國內改革步調的動態平衡。進而使得法、信、權的政治機制得到實踐的檢驗,并以立竿見影的效果,將立信于民、刑賞有信落到實處。
第二次變法始于遷都咸陽的同一年,這是孝公與商鞅結合改革后變化了的形勢,對戰略博弈的再次預判和布局。這次的戰略節奏為大舉應敵之前的韜光養晦和國內改革的政策過渡?!胺驀蠖≌撸瑖鴱钠湔《笳?,國益大1。”遷都咸陽是孝公與商鞅對東出席卷天下的戰略布局。秦于西陲立國,深知地理環境對國家發展的利弊。數次向東的遷都,皆是以都城為戰略據點的空間擴張。關中之地“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2。在戰略地位上退可守、進可攻,有東向以制諸侯而高屋建瓴的地利優勢。在農耕發展方面,八百里秦川,黃壤優質,水利資源充沛。咸陽所處為國中之腹地,東西南北盡至其輻射擴張的范圍,大有坐擁天下,傲視群雄的盛勢。農戰之利加之變法成效,秦國東出猶如虎添翼。
戰略的時效性和戰略布局的地利特點,貫穿秦國東征的整個過程。如在東方六國合縱攻秦期間,秦雖應敵于前線,但仍舊考量著統一四海的謀篇布局。加強后方根據地建設,不貪戀眼前利益。以北滅義渠、南并巴蜀、借道攻楚的深謀遠慮,為南伐和東進奠定堅實的后方。同時,作為區域民族治理的典范,以羈縻制與郡縣制相結合成功地使西南民族融入秦的統治。從而解決了“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3的新領地得而復失的問題。4秦這種差異化的區域治理,何嘗不是審時度勢與盡地利。因此,戰國時代的五次聯盟攻秦,兩次勝利、兩次戰敗、一次未正面交手。這種戰略博弈的動態平衡,未能擊垮秦國,反而使其后來居上。從而獲得“秦軍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5的高度評價。不僅是秦人堅韌、強力的尚武民氣所為,更是決策者以全局、長遠、縱深的戰略眼光,考慮到戰略目標與戰事環境、國家實力的相匹配所致。
(二)政治空間的膨脹與隱患潛伏
秦國政治空間的擴張,經歷了邦國間合縱連橫與遠交近攻的戰略博弈時代?!扒貫榱瞬鹕⒘鶉峡v聯盟,對山東六國采取了聯合、分化、聲東擊西、以敵弱敵、間諜、心理懾服、欲取先予、因勢乘便等策略”6。憑連橫之策,利用山東六國間陷于戰爭之機,攻占三晉閼與、河間六城、鄴、安陽等大片領土,并設置太原郡、東郡。秦國在邦國博弈中,將相時而動與無往不利的邦交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既掌握了邦交的主動權,又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敵國的實力。以至于在政治空間爭奪中,獲得了“東周君來朝”7,與齊并稱東、西帝,以及諸侯“西面事秦”8的邦際政治地位。
秦國政治空間的膨脹始于長平之戰后,勢如破竹的攻戰態勢加速了秦統一全國的進程。公元前268年,范雎以“遠交近攻”的戰略方針,為秦的統一道路更加指明了方向。他主張以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方式,避免秦國多方作戰,保存國家實力。同時,改“攻地”為“攻人”1的策略,以消滅敵方的有生力量。公元前256年,滅西周,西周君獻其邑三十六城。至公元前221年,俘齊王建,六國皆亡,全國統一。
秦國的邦交博弈和政治空間擴張,消耗了大量的國力資源。孝公之后歷代秦王繼續沿著變法強國的路線前行,即使強國之策有所損益,但不出其總綱。秦國與其他六國作戰約155次,其中與魏57次、與齊10次、與楚19次、與韓35次、與燕6次、與趙28次。從商鞅變法至統一全國,近140年的時間,作戰如此頻繁幾近無歇,秦國人力不足以致徠民。即使有尚武民氣、賞罰激勵,但農戰體制高壓太久反成疲民弱國之弊。這為后來秦王朝的短祚,埋下了刑罰嚴苛、賦役沉重、人力損耗、心理消極、社會矛盾尖銳的亡國隱患。
四、秦并天下的空間共同體模式
“商鞅相孝公,為秦開帝業”2。孝公變法強秦的政治空間訴求是秦并天下之帝業的開端。帝業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為政體的多民族統一的國家形態。它是地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化空間集中整合,而構成的政治空間層面的命運共同體。秦國在由王國向帝國邁進的過程中,農戰體制和民族治理的羈縻創制,有超越時代的政治意義。農戰體制構建起了君主專制的政治權力結構。民族地區的羈縻統治創造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空間堅凝的社會基礎。秦國在內政改革與民族關系的處理方面,為歷代王朝提供了大統一空間治理的政治范式。
(一)君民聯結的農戰體制——空間治理的臨民理政
將“民資藏于地”轉變為藏富于國的農戰體制,是商鞅變法為秦爭奪更大政治空間所采用的切適宜、合國情的強國之策。商鞅對秦國內部政治形態的調適,是對有周一代大一統模式的深刻改造。在理論層面,以君權的集中為核心,建立起一套貫穿政治、文教、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的倫理、價值體系。以人治的形式、法治的方式建構起中央與地方的政治隸屬關系,避免因世襲血緣的淡化,出現中央對地方統御權威的衰弱。在實踐層面,戰國國家治理的關鍵是合理利用土地資源的空間配置,提升國土空間的開發與利用效率。面對秦國地多人少的現狀,癥結就在國家對農民的支配方式、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問題。將民資與地利結合,既保障著國家發展的經濟基礎,又支撐著國家統治的政治基礎和軍事基礎。李治安認為編民耕戰“擯棄貴族私人領屬,與郡縣官僚制配套,構建藉授田、戶籍、賦役直接控制役使全體百姓的國家農奴制秩序,進而為君主專制集權提供最大化的社會平臺及經濟資源”3。由此,秦國在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關系基礎上,建立起君民聯結的編民耕戰。這成為“秦漢以降近半帝制國家臨民理政的主導性模式”4。
秦國君民聯結的臨民理政主要涉及了國家治理的政治空間、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這符合傳統大一統的天下觀、人倫觀和權御觀,強調人與自然的一體、社會的一體和政治的一體。1因此,圍繞政治空間共同體建設的多維聯動與共治,就是“在政治制度與公共生活之間構筑緊密關聯而又互動調適的聯結機制”2。此處的空間是指“空間要素和人類活動相互作用從而形成空間關系,包括自然關系和利益關系”3??臻g治理雖在當代是隸屬于空間政治經濟學范疇的一個概念,但這又何嘗不是秦國以超越的政治眼光,在摶力于一中對價值與空間的整合。總的來說,在權力本位思想指導下,秦國的政治空間訴求與集權化的制度設計,皆朝向多元一體政治格局邁進。
秦國權力本位的政治空間治理,體現在權力主體由國家本位向君主本位轉變,政治形態由西周的封國制向君主專制轉變。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政體直接支配社會經濟、社會資源、社會治理。這是封建地主階級自身發展強大的根本需求,也是國家形態演進的歷史必然。孫聞博認為:“‘農戰是君主為使民眾提供最大限度賦役而做出的政策設計……強調‘君—民關系的‘農戰政策,在更廣闊層面建立起新的國家秩序?!?操縱這一切的地權、治權、刑賞之柄皆掌握于君主之手。此種君民關系模式是以土地為中介的聯結。憑借“利出一孔”的措施,控制民眾生存的資源,將民眾固著在土地上。利用軍功刑賞為君主構建全國由下而上臣服的政治權力基礎。
地理空間是國家政治空間形成和存在的根本性要素?!皣冶臼钦蔚乩砜臻g單位,國家治理必須確立地理空間思維”5。在君民聯結的農戰體制中,負責地理空間管理的郡縣制是臨民理政的現實依托。其通過地域劃分與組織民眾,構建起層層聯系的國家政治共同體。秦國變法推行的“內史—縣—鄉—里的行政建制模式”6,加之“令民為什伍”7的基層組織設置,進一步打破了宗法血緣為主的地方管理系統?!皬膽糸_始經什伍到鄉聚再到縣的嚴密地緣關系組織,形成了完整意義上的基層地方行政組織體系”8。中央對地方嚴密而集權的垂直管理,避免了周代封國制地方坐大的分裂威脅。同時,農戰刑賞的捆綁式發展模式,使土地制度由領主所有轉變為國家和地主所有。由此,在政治制度模式、政治共同體和政治地理空間單位三維一體的有機建構下,君主可直接管轄國土上耕戰的民眾,形成由中央王畿向邊疆領土輻射的地理空間新整合。
社會空間表現為在相應地理空間中,公共生活領域的社會活動、社會組織和社會關系。具體涉及了地理環境、疆域大小、人口規模與來源、經濟生活、階級結構、國家制度、法律等方面。1國家治理轉型決定和影響著社會轉型,這是因為“文化、社會結構根本上是由政治權力結構所設定并強化的”2。秦國變法的社會習俗改造,以緣法而治的強制性,切斷封建宗室的血緣政治紐帶。用析產分居的形式剝奪世卿世祿的政治經濟特權?!叭趺瘢菑募姨煜陆嵌?,即國家立場,對整個民間社會的組織系統及其觀念意識進行壓制打擊”3。從而造成國家行政系統與社會宗法組織系統的二元分離?!凹覈悩嫛?保障了戰時農戰體制以軍功刑賞和法治的公權力形式,將社會與國家緊密融合。進而促進了政治社會共同體的建構。
文化空間涉及秦文化形成的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秦國變法后在公共生活領域對意識形態所做的改造,成了秦國空間治理聯動的樞紐。其中法治文化與宗教祭祀文化是戰國時秦文化圈構建的核心要素。由農戰體制而生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5,將秦國社會上下以法治思想進行全方位武裝。該政策涉及了思想文化的統一與基層社會秩序的整合,是秦在促進大一統空間堅凝的過程中建構國家認同的產物。6秦國的宗教祭祀文化伴隨著空間擴張和華夏認同而形成。其畤祭文化兼具少數民族祭祀特征和中原祭祀文化因素。上帝祭祀系統的完善,代表著“虔敬朕祀”7的政治宗教體制在秦國的確立。畤祭炎黃,一方面在于秦文化本身的開放性、包容性驅使,另一方面在于秦對于政治空間追求的不斷膨脹。因此,“畤祭文化的演變過程是西秦文化與中原文化交匯融合的具體反映,也是秦滅諸侯、代周王而作‘天下共主意念形成的具體反映”8。此外,陳寶、怒特神靈的信奉與祭祀,在民間塑造了秦人族群認同的共同記憶。從民間至國家秦祭祀文化對文化空間的堅凝起到不容置疑的作用。
(二)民族治理的羈縻創制——族群認同的空間堅凝
秦國民族治理的羈縻創制,是農戰體制之下促進族際政治整合的主要策略。隨著秦國征戰空間的不斷擴張,對新征地的空間堅凝成為秦鞏固共同體發展的現實問題。秦人自立國至東出,其疆域的西部、北部、西南部邊境,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各色少數民族。為統一之大局考量,避免在東進中腹背受敵并使其服務于秦國,對邊疆征服地實行羈縻統治。所謂“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道以王化之法,勿急武窮兵,過深殘掠”9。秦國用懷柔的方式使各民族從沾沐王化、文化認同、族群認同到政治認同,拉近中央與少數民族地區的關系。從羈縻屬邦管理到郡縣一元治理,將各民族置于共同的政治體系中,進而衍生出邊疆向中央靠攏的民族內聚力和中央控御地方的國家穩定秩序。
秦國民族治理的羈縻創制脫胎于周代的五服朝貢模式1,形成于秦大一統政治格局中文化、社會多元一體的包容性。其克服地域、族類疏離矛盾的關鍵之處,在于東周時民族觀從夷夏之分到天下一家的轉變。戰國時代,秦因變法躍居七雄之一,于現實中沖擊著“夷夏之防”的觀念。雖然秦人常因貪狼強力的戎狄氣質被東方六國詬病,但強烈的族群認同觀始終驅使著秦向華夏文化不斷靠攏。渡邊英幸認為秦國在春秋中晚期已將自己置于君臨“蠻夏”的地位。2《法律問答》中“臣邦人”脫離“秦屬”稱為“去夏”,顯然秦以“夏”自居,并視治下的臣邦為“夏”的范疇。3
秦國對于周邊少數民族的治理,具體以納入秦法系統和爵制系統的行政管轄為核心。云夢睡虎地秦簡《屬邦律》和《法律問答》的部分內容是秦國對民族地區緣法而治的產物。以法律的形式“對‘臣邦君長的地位、民族身份確認、繼承人保護、政治經濟利益的保護做了規定”。同時“涉及了屬邦內部階級關系、經濟關系;秦中央政府對屬邦居民的統治與被統治關系;屬邦內部官吏的職責等”4。正如鄒水杰所言:“秦國正是通過立法,賦予屬邦管控這些‘秦化蠻夷君長和君公的權力,再通過他們治理少數民族,使非秦人向郡縣編戶民過渡。”5工藤元男認為“秦依據真、夏子6做出身份區別,其目的不在區別本身,而在于為占領下的六國舊民和少數民族作為‘新秦人編入秦國提供法律手續”7。這種從“真”到“夏子”血統身份的轉變,是“世尚秦女”的深層影響。作為臣邦君長、君公在潛移默化中失去政治優待權的隱性“秦化”手段,目的為實現郡縣一元化的過渡。秦國對被征服地的民族立法,是其編民耕戰體制向邊疆地區的延伸。因此,作為構建大一統立法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奠定了秦政統轄邊地民族的法理性依據。
蠻夷君長、君公政治地位的被爵制化是秦國法理性威權樹立的又一舉措。這是秦參照“‘五服體系的圈層規劃由外至內分別是:蠻夷—諸侯—天子”1的關系,來構建臣邦歸服、天下共主的不可抗之威權治理模式。在秦領土不斷外擴的過程中,對原有周室分封諸侯國的蠶食兼并,從地理空間上更加拉近了中央與蠻夷之間的關系。以“民爵比不更”2、“爵當上造以上”3和保留夷民部族管理權的優待方式,來鞏固秦夷間行政上隸屬管轄、軍事上互不相犯的央地關系?!熬舻撝畽嗍蔷龣嗟南笳鳌?。賜爵是對臣邦蠻夷君長、君公政治權力的再分配,目的是建立一套以秦國君主專制權力為核心的身份等級秩序。秦官爵合一的賜爵是任官的身份前提,也是由世襲爵制轉變為官僚制的序曲。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給少數民族賜爵的制度又脫胎于宗法血緣關系,這又成為蠻夏之間建立族群認同關系的重要手段。
當然,族群認同的關鍵在于族群本身所具備的社會化共性特征。馬克思·韋伯對族群的定義影響巨大,他認為“某種人類群體對他們共同的世系抱有一種主觀的信念,或者是因為體質類型、文化的相似,或者是因為對殖民或移民的歷史有共同的記憶,而這種信念對于非親屬社區關系的延續是至關重要的,那么,這種群體就被稱為族群”5?!肮餐氖老怠薄绑w質類型、文化的相似”“共同的記憶”這些構成族群的基本特點,符合司馬遷《史記》歷史書寫中五帝世系的華夏民族標準?!懊褡逭J同是建立在族群認同的基礎之上的”6,進入中原、“華夏”者,必定進入該歷史系統。由此反觀秦國在籠絡少數民族不生異心的羈縻治理中,滲透著“以夏變夷”的大一統民族觀。采用間接而緩和的“因俗治俗”的方式,保留和認同各民族文化生活上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在政治統治上尋求統一和一元化。目的是為在族群認同的族際融合中,達到政治共同體建構的空間堅凝。
五、結語
在一個兼并戰爭頻發、激烈博弈的時代,能否充分利用國家治理的效能實現成功轉型,并為國家的外部發展拓展更廣闊的空間。這不僅關乎國家眼前利益,更是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戰略考量。變法強秦的政治空間訴求并非追求一時的安穩,更重要的是為長遠計擺脫兼并的威脅和民族的歧視。發展和維護超越領土空間范圍的國家利益,保持國家發展在內政外交中的動態平衡,最終成就大一統的天下格局。“一國國力和影響力所能達到的、可控制的地理與空間區域,它是國家實力、戰略意志以及國家戰略能力的投射范圍,也是國家利益的延伸區域,更是衡量一國國際影響力和國家聲譽的重要尺度”7。這正是孝公與商鞅全面規劃、整體推進,所要實現的謀天下的戰略發展目標。除了在政治形態調適中具備空間整合的思維外,在以土地為媒介的國土資源開發與人力資源利用方面,做了政治經濟空間發展的綜合布局。以立體多維的角度將國家發展的地理、人文、社會等空間,進行多方位的聯動共治。同時,在秦國國家內部空間格局的堅凝中,統治者認識到以統合代替威權統治的民族關系對大一統格局形成的重要性。這不僅是對“大一統的地理觀、大一統的政治觀、大一統的思想觀以及大一統的民族觀的華夷一統”1,更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文化心理結構形成的重要過程。
當然,秦國統治并天下的可能性在于對權力和資源的絕對壟斷和掌控。商鞅變法以舉國之力為改革之速成,表現出貪狼強力的一面。戰時體制下的制度設計以權力為本位,以法律為手段,以刑賞為威信。以“破”和“立”為改革的主旋律,圍繞權力結構的建設與運作,支配國家政治和公共生活。有效地解決了領土空間廣闊的大國建構與發展的現實問題。空間治理的臨民理政,使得君主的權力直接延伸至基層民眾的生產生活。家國異構促進了古代民族共同體國家的建構。族群認同的空間堅凝,鞏固了中央與地方的社會關系和民族關系,避免了被征服地得而復失和國家分裂的問題。但政治統御的權力至上、經濟發展的簡單粗暴、文化發展的片面偏激、社會治理的法治嚴苛,又造成了過度依賴制度的行政扭曲與違背人情?!半x散宗族反而激化了社會矛盾”2,成為秦漢國家在社會空間治理中短期內無法消解的難題。文化專制無法完全將東方六國的士族群體整合于秦的法家秩序框架內。權力膨脹和濫征徭役,造成統治者的窮奢極欲與官民對立。編民耕戰體制為秦提供了空間共同體建構的平臺與資源,但也因其社會財富的分配不均與權力專制,為秦國超越時代意義的大一統制度創見打上了暴政的烙印。
[責任編輯:孟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