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馴象師牽引下,5頭大象走進表演區。熱鬧的人群中,黃楠神情嚴肅,她舉著手機錄像,不僅追隨表演的大象,也密切關注著馴象師。身旁的曾祥斌提醒她,注意看馴象師手中有沒有釘子——這是馴象常用的工具之一,扎在大象耳朵、屁股等部位,刺激它們作出表演動作。
和周圍游客不同,曾祥斌和黃楠來到野象谷并非游玩。此前,環保組織北京市昌平區多元智能環境研究所(簡稱“環境研究所”)就野象谷實施動物訓練及表演等行為,提起公益訴訟。他們認為,其中存在虐待等行為。曾祥斌和黃楠擔任了環境研究所代理律師,他們此行正是為該案調查取證。
2023年4月10日,該案在昆明鐵路運輸中級法院開庭,這也是中國大陸首例反野生動物虐待公益訴訟。庭審持續6個多小時,但法院并未當庭作出判決。
大象,被迫營業
在泰國等東南亞地區,大象表演最為常見。2017年,一部名為《黑象》的紀錄片,揭示了泰國大象表演背后的黑幕——當地用于馴服野生大象的工具包括鐵鏈、象鉤、斧頭等“任何能讓大象痛苦并害怕人類的東西”。
準備這場公益訴訟時,曾祥斌查閱了很多資料。他逐漸意識到,大象表演、與游客的親密互動,背后是大象的痛苦和創傷。對于亞洲象而言,“不虐待無表演”。
根據世界動物保護協會2020年發布的《東南亞旅游從業大象福利現狀調查》,旅游業圈養和繁育大象收益豐厚,大多數圈養大象都是專門為商業旅游而繁育。
報告顯示,這些圈養大象經受著痛苦的虐待,包括強行分離母象和幼象、殘酷訓練、限制活動范圍、有限或沒有獸醫護理、剝奪社交需求以及懲罰措施等。之后,它們會供游客騎乘、表演、喂食等“友好”互動。
“養的野生動物通常都要經歷長時間和高強度的訓練,才能進行表演,這嚴重傷害了動物的生理、行為還有心理健康。”在2022年“亞洲象與反野生動物虐待”討論會上,世界動物保護協會野生動物項目經理鄭鈺說,“所以,野生動物表演就是動物虐待。”
是否存在虐待
這起訴訟的被告方——西雙版納野象谷景區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由云南金孔雀旅游集團有限公司100%持股。根據西雙版納生態旅游管理所提供的資料,這里既是中國境內唯一能夠安全觀看到亞洲野象的景區,也是西雙版納亞洲象監測研究和野生動物救護研究的科研基地。
據報道,野象谷景區開設了投喂大象、“大象學校”表演、“雨林牧象”等游客與大象近距離互動的收費項目。在旅游點評軟件上,游客對野象谷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一些游客感覺觀看大象表演與騎大象“有趣”“適合小朋友”;亦有多位游客反映參演大象狀態不佳,“目光空洞”“骨瘦如柴”。
在起訴書中,環境研究所認為,亞洲象是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野象谷景區實施的動物訓練及表演、動物零距離接觸等,屬于虐待野生動物的行為。
曾祥斌表示,和其他景區不同,野象谷位于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長期活動的野象有70多頭。從調研中獲得的證據以及相關資料顯示,野象谷不僅開展大象表演,也涉嫌在馴化過程中虐待大象。
環境研究所提供的證據中,包括野象谷于2017年申請的發明專利《一種大象培訓和馴養的方法》。其中提到,為了馴化大象完成特定動作,需要使用象鉤、矛、釘子等工具。海南師范大學副教授林柳曾開展大象野外生態和行為學研究工作,他指出,在訓練中為了讓大象聽話,很多馴象師會用鐵鉤敲打其頭部和耳部,或者用鐵鏈給它拴住,對大象來說,這些都是非常痛苦的體驗。
黃楠表示,在庭審中,野象谷方代理律師辯護稱,上述專利并未投入實際使用;并且,在“大象學校”演出的大象均從東南亞進口,有進口的海關憑證,而非野生亞洲象。
民間力量的覺醒
這起公益訴訟,光是籌備就歷時一年多。
夢蝶是云南本地人,看到亞洲象北遷新聞后,開始關注云南的大象。夢蝶曾在一個景區見到3頭展出的亞洲象,它們瘦骨嶙峋、目光呆滯,其中1頭小象腿部已經完全僵直。這樣的場景讓夢蝶痛心,她多次撥打12345熱線投訴,希望景區取消對大象傷害性大的表演動作,但投訴都石沉大海。她只能把大象表演的照片、視頻發到社交平臺,希望能讓更多人關注這個問題。
像夢蝶這樣的志愿者還有很多。在“拒絕動物表演”微博超話里,已經有1.6萬名志愿者和1.9萬帖子。這些志愿者來自全國各地,自發地關注不同地區動物表演問題,搜集和發布涉嫌虐待動物的證據。
據《關于中國大陸圈養大象表演產業的公眾參與報告》(2020年,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不完全統計,國內有67家公開的固定場館圈養著335頭亞洲象,其中26家有大象表演,涉及102頭亞洲象。
夢蝶發布的帖子得到很多人評論和轉發,也有一些人主動聯系她,詢問帖子中的詳細信息。邵文杰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名環保公益人士,也擔任著環境研究所的監事。大象北遷事件后,環境研究所收到許多志愿者發來的亞洲象遭受虐待的線索,希望他們能夠關注此事。
2021年6月,環境研究所開始組織志愿者前往野象谷調研,并且聯系了長期關注環保領域的律師曾祥斌。野象谷案例的出現,曾祥斌也等了很久,他一直希望能就野生動物保護的問題,進行公益訴訟。很快,他和環境研究所達成一致,為亞洲象打這場官司。
邵文杰表示,和之前的公益訴訟相比,這起關于亞洲象的公益訴訟獲得了很多公眾支持。在立案后的公示期,共有30余人向法院遞交了個人起訴支持書。只是,公眾的支持與司法訴訟并無直接關系。邵文杰等人清楚,想要幫助大象打贏這場官司,幾乎是難以完成的任務。
艱難的訴訟
在起訴書中,環境研究所請求法院判令被告方停止對大象的表演訓練及表演項目,對園區內野生動物受到的長期心理創傷、身體創傷進行賠償或者給予心理與生理長期康復治療,并對符合放歸條件的亞洲象放歸自然。
黃楠表示,對于原告方提出關于“虐待”的指控,被告方予以全面否認,并對證據來源提出了質疑,稱原告方出示的視頻資料是“別有用心”的人拍攝后,“剪輯加工”而成的。“取證難是訴訟過程中的一大阻礙,因為無法進入野象谷后臺,我們在現場調研中搜集的證據十分有限,難以達到認定虐待的標準。”
邵文杰也表示,法律訴訟講究證據,在公益訴訟中,原告方通過調研獲得的一手證據非常重要,這始終是環保組織開展公益訴訟面臨的最大困難。
在中國,相關法律依據仍十分模糊。2010年,住建部就已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堅決叫停動物園表演,2013年印發的《全國動物園發展綱要》中也明確規定,動物園應當“杜絕各類動物表演”“為動物營造適宜的生活環境,讓動物能夠表達自然行為”。不過,這些都屬于部門層級的規定和意見,約束力有限。據曾祥斌介紹,在法律層面,中國并未禁止動物演出。
“在公益訴訟中面臨的困難都十分正常。我們并不認為通過此次訴訟可以全面禁止野象谷大象表演,而是希望通過這次訴訟,倡導提高動物福利,推動相關法律的完善。”曾祥斌說,從根本上而言,動物保護還需要國家從立法層面來解決。
(摘自《看天下》黃晗奕、熊韌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