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衡

琉球群島,是位于臺灣島與九州島之間一系列島嶼群的合稱。圖為當地時間2023年3月6日,琉球群島中的石垣島西北海岸的川平灣。
回顧歷史不難發現,日本當局晚至1895年才竊據釣魚島,將其以所謂“尖閣列島”的名義并入沖繩縣。在此之前,不僅釣魚島與日本毫無關系,就連“沖繩縣”也才被日本吞并不久,它更為國人所知的名字是琉球。
琉球群島,是位于臺灣島與九州島之間一系列島嶼群的合稱。在中國的史籍里,《隋書》就已記載了“流求”。公元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使節出使包括琉球在內的海外各國,宣告自己已經推翻元朝。在詔書里,第一次把稱呼改成了“琉球”。按漢字之意,石之有光者為“琉”,磨圓之美玉即“球”,“琉球”合意就是海中一串發光的美玉,如此佳名足可以與朱元璋賜給高麗的“朝鮮”(意為“朝日鮮明”)之名媲美,幾乎在中琉建立官方關系的一開始,“天朝”對琉球的厚愛就顯露無遺。
當時的琉球尚處于“三山(山北、中山、山南)分立”時期,對于明朝使節提出的入貢要求,中山國的反應最為積極,不但率先接受詔書,而且立即于同年前來應天(南京)“奉表稱臣”,并奉明朝正朔,正式加入了朝貢體系。中山國對“天朝”的恭順得到了巨大的回報,1392年,明廷“更賜閩人三十六姓”移民中山國,幫助當地造船,以方便往來。這些福建移民定居在久米村(今久米島町),其后裔被稱為“久米人”。他們不但造船,還帶來了中華文化和先進技術,甚至充當了漢語教師——以至琉球人學習的漢語官話都帶有明顯的福建方言成分。在久米人的幫助下,中山國“節音樂,制禮法,改變番俗,而致文教同風之盛”,在三山的國力競爭中占盡上風。1430年,從政治到文化都“盡沐華風”的中山國如愿兼并山北和山南,統一了整個琉球群島。
幾乎在琉球實現統一的同時,大明王朝結束了波瀾壯闊的“鄭和下西洋”活動,代之以嚴厲的“海禁”政策,向世界關上了大門,門上只留下了一道狹隘的縫隙——由朝廷壟斷的朝貢貿易成為唯一合法的中外貿易形式。
所謂朝貢貿易,源自受明朝政府敕封海外諸國獲得明朝政府頒發的貢舶勘合(朝貢憑證),在“朝貢”名義下,準許附帶一定數量貨物來中國互市。對于朝貢國進獻的貢品,“天朝”以賞賜方式酬償,通常其價值遠遠超過貢品的價值。這顯然違背公平交易原則,實在是賠錢賺名聲的虧本買賣。
在朝貢貿易中,明廷有意優待琉球,甚至令被稱為“小中華”的另一個藩屬國朝鮮也感慨“不得與琉球為比”。首先,琉球經常一年一貢乃至一年數貢,查《明史》記載的諸國朝貢次數,日本19次,朝鮮30次,爪哇37次,安南89次,而琉球一國獨占171次,幾乎近于其余各國的總和。其次,明朝對琉球人帶來的“貢品”(實即商品)往往出高價收購,比如胡椒,原產地價格是十文一斤,別國商船販運來的收購價是三貫一斤(1貫為1000文),而琉球商船帶來的胡椒收購價卻高達三十貫一斤。中國對琉球船運來的蘇木收購價亦比他國商船高出兩倍。這種以“朝貢”為名義的貿易利潤異常優厚,故而被琉球人稱為“唐十倍”。
其實,琉球地產貧瘠,并不是胡椒與蘇木的產地,之所以能以每年蘇木2萬斤、胡椒6千斤的規模上貢明朝,是因為琉球國王在“進貢天朝、采辦貢品”的名義下,與朝鮮、日本及南海諸國進行頻繁貿易,成為聯結大明與東亞、東南亞海上貿易的中轉站。從永樂到嘉靖年間,琉球派往南洋的貿易船達101艘,人員約1萬人。琉球商船出沒于中國福州、朝鮮釜山以及泰國、越南、蘇門答臘、爪哇等各地港口,販賣香料、象牙、絲織品、瓷器、刀劍。公元1458年鑄成的“萬國津梁之鐘”的銘文足以表達當時琉球人的自豪與抱負:“琉球國者,南海勝地”“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
在“萬國津梁之鐘”鑄成一個世紀后,琉球海上貿易的光輝逐漸褪色。1567年,明朝的對外政策發生了巨大變化,隆慶皇帝宣布解除海禁,調整海外貿易政策,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史稱“隆慶開關”。此時新航路已經開辟,西方殖民者在東南亞站穩了腳跟,葡萄牙人盤踞的澳門和西班牙人占領的馬尼拉就此取代了琉球的中外貿易轉口港的地位。
而長期陷于分裂的日本在豐臣秀吉手中完成統一之后立即發動了對朝鮮的侵略,導致明朝的軍事干預。這場長達7年的戰爭最后以豐臣秀吉病死,侵略軍撤回本土宣告結束。失敗的日本一無所得,由于中日交戰導致明朝禁止與倭通商,位于九州島最南端的薩摩藩(今鹿兒島縣)在財政上已經山窮水盡,“除了將琉球置于領國之下,使之作為對明貿易的中介而自由頤使之外,別無他策”。
1609年,在得到統治日本的江戶幕府同意后,薩摩藩主島津忠恒發兵三千余人,分乘兵船一百余艘,南下入侵琉球。入侵的“大義名分”是琉球對薩摩藩送還漂流島民未派遣使者致謝,對幕府期望琉球能在日本與明朝的關系修復中做工作的愿望也沒有積極的回應。壟斷琉球從朝貢貿易中獲得的巨額利潤的真實目的就這樣被掩蓋在冠冕堂皇的辭藻之下。
當時在日本國內,薩摩武士以剽悍尚武著稱,此次入侵琉球更是帶上了700挺當時最先進的“鐵炮”(火繩槍)。雙方軍力判若云泥,薩軍只用了3天時間就攻破琉球。隨后,日本式的集體劫掠就開始了。當時的琉球人沉痛地留下了“有如家家日記、代代文書、七(奇)珍萬寶,盡失無遺”的記載。薩軍在琉球的暴行,不啻近代日軍在中國大陸“三光”政策的濫觴。琉球王國就這樣變成了不倫不類的“中日兩屬”。
表面上,琉球依然是“天朝”恭順的藩屬國,明清鼎革之后,依然如故。康熙十二年(1673),琉球在久米村創立文廟,“廟中制度,悉遵《會典》”。康熙皇帝親筆題寫的“中山世土”的匾額掛在了琉球王宮的正殿大堂之上。值得一提的是,琉球王宮——堪稱北京紫禁城的微縮版本——朝向往西,與東亞文明圈通行的“天子南面”的傳統明顯不同。西向的緣由,正是“以中國在海西,表忠順面內之意故也。” 作為征服者的薩摩藩為了保證朝貢貿易的順利進行,也不得不尊重琉球固有的政體和風俗,而且規定琉球遭風難民漂到中國沿海地區,在回答中國官員訊問時也嚴禁提及和透露薩琉關系,甚至事先編纂好應答文書使難民背誦以應付訊問。一言蔽之,“琉球入于鹿兒島之手一事,對唐禁止談論”。

福建移民曾定居的久米村(今那霸久米町)的孔廟。
在維持琉球國自主表象的同時,薩摩藩要求琉球國王遞交誓文,強調琉球自來就是薩州島津氏之附庸,琉球國王此后須世代宣誓效忠薩摩藩主。薩摩藩通過出資、準備進貢物品以購買、交換中國商品的方式控制了中琉朝貢貿易;又在琉球推行了日本式的“檢地”(土地丈量工作),私自將琉球北部奄美群島5島割歸薩摩藩(以致今天這塊土地仍然屬于鹿兒島縣而不是沖繩縣)。此外,琉球每年要向島津氏納稅的額度為貢米九千石,以及其他各種物資,這成為琉球沉重的經濟負擔。
在“中日兩屬”的奇特局面下,華風與和風的雙重影響滲入了琉球人的生活。琉球人既祭孔子崇儒學,又像日本人一樣建神社拜天照大神;學習漢語,也講和日語有親屬關系的琉球語;用漢字寫漢詩,也以日文片假名寫琉歌(類似和歌);身著沿襲自大明衣冠的琉服,卻剃去頭頂之發,挽髻于前額,亦很像日本武士的發型;甚至琉球士人通常也有兩個姓名,一個是“唐名”(中國式姓名),一個是“和名”(日本式姓名),譬如史書《中山世鑒》的作者向象賢(1617—1675),他的“和名”是“羽地朝秀”。

首里城(琉球王宮)的正殿大堂上掛著康熙皇帝親筆題寫的“中山世土”的匾額。琉球王宮是依照中國明清的紫禁城為范本而建。

首里城中的守禮門上,題寫的“守禮之邦”四字,出自明朝萬歷皇帝冊封琉球王尚永的詔書中所述“惟爾琉球國,遠處海濱,恪遵聲教,世修職貢,足稱守禮之邦”。
琉球的“中日兩屬”,從1609年開始持續了兩個多世紀。1842年,大清帝國在鴉片戰爭中戰敗,被迫同意“五口通商”;10年之后,美國海軍將領佩里率領的美國艦隊抵達日本,史稱“黑船來襲”,江戶幕府同樣被迫“開國”。在對外關系上,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全盤接受了西方鼓吹的“弱肉強食”理論,公然叫囂“布國威于四方”。孱弱的琉球就此成為日本軍國主義的第一個犧牲品。1872年,日本借琉球使者到訪日本之際,突然強制“冊封”琉球國王為藩王,并列入所謂“華族”。這是維新政府強行改變日琉關系的第一步。
1871年,琉球商船在海上遇到臺風,難民66人漂到臺灣的牡丹社,與當地土著居民發生沖突,54人被殺,11人獲救,經由臺灣送至福州。福建官員按照海難救助的定例,給予撫恤救助,使其跟隨琉球貢船回國,并要求臺灣地方官員查辦此事,懲治殺人土著。這件事本來已經結束,誰知日本聞知后,卻決定以此為借口出兵臺灣,以展示對琉球的統治權。1873年,日本派遣外務卿副島種臣到北京質詢琉球難民在臺被殺事件,并揚言依照國際公法,“我藩屬琉球人民遭殺害,為之報仇乃日本帝國政府之義務”。第二年,日本政府悍然派兵入侵臺灣,利用軍事壓力迫使清朝簽訂《北京專條》,賠償日本兵費50萬兩白銀,并承認日本出兵是“保民義舉”,換取日本從臺灣撤兵。
《北京專條》的墨跡未干,1875年,日本政府就派遣內務大丞松田道之赴琉球。他帶來的日本政府命令包括:使用日本年號,廢止琉球對清朝朝貢和慶賀清帝即位而派遣使者的慣例,同時也廢除琉球國王更迭之際接受清朝冊封的慣例,琉球此后與清朝的交涉概由日本外務省管轄處分,貿易業務由日本領事館管轄等。就這樣,琉球王國被迫停止了對大清國的朝貢,中國與琉球的藩屬關系就此終結。
1879年3月27日,日本當局宣布廢除琉球藩,改置沖繩縣(“沖繩”意即“海上的漁場”或者“海上的地方”)。5月,第一任沖繩縣知事鍋島直彬到任,琉球末代國王尚泰被封為侯爵,強令遷往東京居住。琉球國長達五百多年的國祚宣告結束,日本對琉球群島的直接支配開始了。

當地時間2018年5月31日,沖繩,駐日美軍普天間基地。
正好此時美國卸任總統格蘭特來華訪問,清政府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乞求其出面調停,中日雙方對琉球問題開始談判。當時中俄之間因為伊犁歸還問題正展開交涉,兩國關系緊張。俄國甚至以武力相威脅,15艘戰艦云集長崎,威逼中國沿海。為避免日俄之間相互勾結,清朝內部關于速結琉案的呼聲很高,有官員甚至提出以此換取日本的支持來對抗俄國。日本對清廷嚴峻的外交形勢也洞若觀火。至光緒六年(1880)十月,清政府在日方提出的方案的基礎上簽訂了《琉球條約擬稿》,即日本以琉球南部最貧瘠的宮古、八重山兩島分讓于中國,換取清政府對日本吞并琉球的正式承認,并促使清政府給予日本內地通商及最惠國待遇條款等優惠。
眼看復國無望,5年前就渡海來華求援的琉球使節林世功(和名:名城春傍)于1880年11月20日做絕命詩“古來忠孝幾人全,憂國思家已五年。一死猶期存社稷,高堂專賴弟兄賢”后,憤然揮劍自刎于清總理衙門前,為命運多舛的琉球王國的歷史添上了最后一曲悲歌。
日本當局一方面將《大日本帝國憲法》規定的臣民三大義務(納稅、義務教育、兵役)強加給琉球人,另一方面卻遲遲不給予琉球人參政權,直到1912年沖繩縣才有權選舉日本議會議員。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1945年3月,美軍為建立進攻日本本土的基地,發起太平洋戰場上最為慘烈的沖繩戰役。當6月份美軍占領沖繩,戰役結束時,琉球已經犧牲了五分之一的人口(約15萬人),而能令人追憶起昔日琉球王國的歷史遺跡(包括王宮),也在戰火中被摧毀殆盡。
美軍當即成立了“美國琉球民政府”,推行軍政管理制度。同年10月,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下令正式決定把琉球群島作為美國的基地,將琉球群島置于美國單獨控制之下。1947年4月,聯合國秉承美國意志頒布了《關于前日本委任統治島嶼的協定》,把北緯29度以南的琉球群島正式交給美國進行“托管”。琉球進入了“美國的統治時代”。
起初,因對沖繩戰役中日軍暴虐殘害原住民的行為痛恨不已,琉球當地人視美軍為“解放軍”。宮古島記者團在與美國軍政要員對話時表示,他們不是日本人,而是琉球民族,“希望在稱之為‘琉球的國家中,受美國的保護而生活”。但美國肆意強制征收當地居民的土地,以擴張軍事用地,露骨地表露出“占領軍”意識。“用槍、劍和推土機進行的土地征收”成為美軍強權的代名詞,令琉球人對美國大失所望,又產生了“歸屬中國”的思潮。
1948年7月25日,“琉球革命同志會”的蔡璋(琉名:喜友名嗣正)等17人以“琉球人民代表”身份聯名向蔣介石送交請愿書,呼吁政府收回琉球。“琉球革命同志會”還擬具了《琉球與中國之關系》的長篇文件,直言“今天琉球雖已掙脫日本之統治,但投入祖國懷抱,建立中琉一體之最終目的尚未達到,誠為吾輩同志最引為憾者”。而此時的蔣介石無心也無力過問琉球問題。
與此同時,實際控制琉球的美國出于“冷戰”的戰略考慮,逐漸從《波茨坦公告》中“日本的主權必將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國及吾人所決定其他小島之內”的規定的立場后退,走上了扶植日本作為遠東橋頭堡的道路。1945年12月20日,美國國務院下令以日語讀音的“Ryukyu”取代以前文件中漢語發音的“Liuchiu”來稱呼“琉球”,“克服了早期琉球名稱的不連貫性,認為該群島不是中國的一部分,而是日本的一部分”。1951年,美國進一步在中國未曾參與的《舊金山對日和約》中承認日本保留對琉球群島的“剩余主權”,使得戰敗國日本竟然實現了自吞并琉球以來從未實現的“國際承認”。美日單方面媾和之后,美軍結束了對日本的軍事占領,在此影響下,琉球人中出現了“本土復歸”運動,期望借此趕走擾民不斷的美軍基地。
1971年,美日簽訂《歸還沖繩協定》,把沖繩的行政權交還日本。一年后,沖繩群島正式交還日本,沖繩縣成立。僅僅一個世紀之間,琉球人就經歷了由中國向日本、日本向美國、再由美國向日本的三次轉換。琉球的歷史,就這樣連續不斷地翻開了一頁又一頁。
然而,即便距離“沖繩返還”已經過去了50余年,美國依然是這片土地的“大當家”和絕對主宰。沖繩本島約20%的土地仍然被美軍基地占據,以致有人諷刺這一局面是“沖繩在基地里”而不是“基地在沖繩里”。僅占日本領土面積0.6%的沖繩卻集中了大約70%的駐日美軍專用設施。由于美軍管制了沖繩的領空和海域,琉球人也無法在近海發展漁業生產,更無法像傳統時代那樣自由地進行遠洋貿易。這樣,沖繩喪失了獨立發展的基本經濟手段,不得不依靠畸形的“基地經濟”(即以美軍消費為對象的服務業)生存,遂令沖繩縣的經濟發展水平在日本各府縣的排名中長期敬陪末座。這一切也使得美日雙方時常在沖繩美軍基地問題上齟齬不斷,而它也將促使琉球人繼續思考困擾了近代琉球百余年的問題,“我是誰?”“我將往何處去……”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