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

有一段時間，我立志要做醫生，而且很快覺得自己是一個醫生了。這事起因比較復雜，雖然能找到具體的緣由，但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天生就該是個醫生。

一個人要做什么，一般都是因為受了別人的影響。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就帶我去看病，最常去的當然是園藝場門診部。可是有時候怎么也治不好，比如咳個不停、皮膚上生了發癢的紅疙瘩等，媽媽就會領我過河，去河西一個大村子里找一位名醫。

名醫的名字很怪，不像人名，叫“由由奪”。大家都這樣叫，也就沒有人覺得不對。后來我暗自揣摩他的名字，覺得奇怪。也許只有名醫才配有這樣的怪名吧。反正“由由奪”是海邊最有名的醫生，他絕不像園藝場門診部的醫生那樣量體溫、打針、給一包包的藥片，而是用另一種方法。媽媽說：“這就是中醫。”

“由由奪”總是先讓我伸出舌頭，看一會兒，又讓我伸出胳膊，再用三根手指按住我的手腕。我趁著這會工夫，看清了他的手指：指甲圓鼓鼓的，比一般人的長，但是很干凈。我相信自己的全部秘密都被這只手探去了，什么也別想瞞過他。

我們從這兒取走一小袋粉末、一瓶黑乎乎的藥水，還有三包草藥。看著媽媽歡天喜地的樣子，我知道自己的病快好了。

回家后按“由由奪”的叮囑吃藥搽藥，第一天好了一半，第二天全好了，第三天好上加好。這不是名醫又是什么？這個神奇的人就在河西，是誰也不能懷疑的事實。

我被“由由奪”治好了十幾次。

外祖母由河西名人說到了另一個人，那就是過世的外祖父。外祖母說：“要是你外祖父在多好啊，他是遠近聞名的醫生，這點小病對他不算什么，唉！你外祖父……”

媽媽也嘆息：“咱家沒人接下他的手藝，真是……”媽媽抹起了眼淚。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認為自己應該是一個醫生。我暗暗思考這個問題，并沒有告訴家人。奇怪的是我最先想到的不是找人拜師，不是學習醫術，而是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個醫生了。

我思考了五六天，然后就決定當一個醫生。從此以后，我就以醫生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以醫生的身份要求自己了。我對所有生病的人都特別關心，不止一次陪感冒的同學去門診部。

我對同學說：“我其實就是一個醫生，不過不想告訴別人，也希望你們能為我保密。”他們瞪大了眼睛。我們一起去林子深處，在一塊隱蔽的空地上談論秘密。他們最想知道的是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從我嚴肅的表情上看，這絕對不是玩笑。

我直率地告訴他們，我的外祖父就是一位名醫。接著我給他們一一號脈，又看了舌苔。“我有什么病啊？”他們膽怯地問。我說：“還沒有很重的病，不過以后也許會有的，發燒、咳嗽這些總會有的。”他們張大了嘴巴看著我，問：“那怎么辦？你會治嗎？”我搖頭又點頭：“當然會。不過在我上學期間，他們是不會讓我開藥的。我給你們看了，你們還得去門診部拿藥。”

同學們很是惋惜。

我再次囑咐他們為我保密，大家就分手了。

我自制了一個小藥箱，把家里所有的藥片、碘酒、紫藥水之類的都裝進去。我上次得病沒有喝完的一小包草藥也被收在了里面。“由由奪”用來抹皮膚的黑藥水很像由某種草木燒成的，這就是草藥。我把自己最喜歡的幾種野花研成粉末，又把一些根莖燒成灰，分別裝在小瓶中。

有一天，我的食指被黃蜂蜇了一下，又痛又癢，就用自制的藥水抹，兩天之后手指好多了。這使我信心倍增。還有一天我的腳被碰疼了，照例也抹上藥水，結果當天就不疼了。我覺得自己的醫生生涯就這樣開始了，于是去林子里時總不忘背上藥箱。

大家被荊棘扎、不小心碰了哪兒，過去都不會在乎，現在就不同了，有了醫生，自然個個變得嬌氣了。“黑漢腿”也許是故意的，剛玩了一會兒，就被槐刺扎破了手，一邊大叫一邊跑過來上藥包扎。另有一位女同學被百刺毛蟲蜇過，差不多要哭了。我安慰她，號過脈，看過舌苔，用野花根燒成的灰和水給她細細搽了三遍。她馬上笑了，說：“這藥真管用。”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越是需要保密的事情越是容易走漏。就在一切順利的時候，麻煩事來了。先是外祖母把我的藥箱沒收了，接著又是父親不無嚴厲的訓斥。他說：“胡鬧。這是能亂來的嗎？”我心里的委屈太大了，但又覺得一時說不清。我只想對父親大聲說明：我已經是一個醫生。

最讓人難堪的是后來班主任找我談話了。她說：“咱們談談你當醫生的事情吧……有這種志向是好的，但這要等你畢業之后，經過專門的培養。你先把功課學好吧。”

就這樣，一位名醫被扼殺在了搖籃中。

（嘉林秀摘自山東教育出版社《張煒少年讀本：名醫》一書，邱 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