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華

“喂——你會不會來呀?”小伙伴們踮起腳尖,雙手攏成喇叭狀,向對面的身影喊道。
大聲叫喊“會來——”的還是這群人,嘻嘻哈哈,拖著嗓音怪叫著。
會來扭轉身體,并不惱,還傻愣著對大伙笑。大家越是叫得歡,他越是笑,臉都紅了。
他也想加入他們的游戲,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他害羞地垂下了頭。那雙肥大的球鞋蹭倒一片又一片小草,他看著濃綠的汁液從草間流出,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快感。他多想把心里的話也這么暢快地說出來呀。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發現,聚在身上的那道金光不見了。會來的心里一陣慌亂,就像丟掉了一件心愛的衣裳。他四下瞧了瞧,樹木、草地、牛背、小河,都脫掉了金衣裳,而那些小伙伴,早就騎上牛背遠去了。
會來又笑起來,對著正專心啃草的牛傻傻地笑起來。他心里說,牛啊,我們可以回家嘍!嘴上說不出來,但那意思就跟他手上的鞭子一樣,明擺著。
然而牛不樂意。它使勁把頭埋在草叢中,大口大口地啃著。會來只好將牛繩挽在手上,又背上了肩膀,像拉纖一樣拽著牛鼻子走出草地。
村莊枕著一條小河,躺在碧樹的懷抱中。炊煙裊裊,會來的目光隨著炊煙向上升,鼻息間的煙火氣慢慢變成飯菜香。
吃飯的時候,會來家傳出尖利的叫喊聲、怒獅般的嘶吼聲,還有“啪啪啪”的捶打聲……
七歲的他,那么茫然地蜷縮在屋外的一角,雙手抱著膝蓋,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灰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挨打。是牛沒有吃飽,是不小心摔壞了一只花邊碗,還是肚子太餓吃相不好看?或者,他們根本就嫌棄他,覺得他多余?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一抬頭望見我,那傻傻的笑容又回到臉上,還帶著一道道的泥溝。虧他還笑得出來!難怪別人都說他是個傻子,不跟他玩呢。我有些難過。
就在那一年,我掛蚊帳的竹竿上多了一個絳紅色的皮書包,是我父親托人從漢口買回來的。我要上學了。每天早晚,我都要把它取下來,里里外外摸一遍。
有一天我取下書包,手居然摸到一道大口子。我嚇了一跳,心像被蜜蜂蜇了似的生疼,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書包上。窗外傳來響動聲,我飛奔出門,只看到會來笨拙的背影。
我懷疑就是他破壞了我的新書包。
只想著怎么報復他。我不敢找他打架,因為他粗胳膊粗腿,看起來力氣就很大。而且他的頭發那么短,腦袋也溜圓——我看到很多男生打架都喜歡拿頭頂對方,或者揪住女孩的長辮子不放手。那樣,瘦小的我可是要吃虧的。
終于,在一個寂靜的下午,我來到他們家后院。我發現,墻磚松動,還掉了幾塊。我試著爬進去,看到了結著顆顆青果的梨樹。一時間,我恨恨地想,我要摘掉這些果子,讓他們吃不到甜爽的香梨。
梨樹高大,我只能夠到低矮枝丫上的幾顆。就在我脫掉鞋準備上樹時,一聲狗吠,后門噼里啪啦地響起來。我想都沒想,趿上布鞋拔腿就往院墻邊跑。及至墻腳,我回頭一看,驚呆了。
一只半人高的大狼狗,一邊狂叫,一邊上躥下跳,眼看就要撲上來了。一道鐵鏈緊緊地拴在它的脖子上,另一頭挽在會來的手腕上。我看到他死死地貼在地上,手腕處滲出鮮血,手仿佛都要斷掉了!
我慌忙翻身上墻,一只鞋被狼狗一口咬住。地上,三三兩兩的青果子一路散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我包里蹦出來的。我身體癱軟,剛著地,那只鞋就“啪”的一聲落在身邊。我倚著墻根向上望,只看到一片慘白的云朵。
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想理他了,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再聽到他挨打的聲音,我也不覺得傷心難過。哪怕他救了我,我也不感激他。我知道,他就抱著他剛出生的小弟弟站在不遠處朝我這邊看,我裝作不知道,埋頭寫作業,或者大聲讀書。
一學期后,有人說在學校里見過會來。他那胖乎乎的皮球臉,傻里傻氣的憨笑,還有那雙緊貼窗子的黑“熊爪”,無不讓人生厭。
再后來,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上下學的路上,總有一個瘋子搶學生的鉛筆和本子。有人認出,那個人就是會來。
許多人去他家告狀。他的家人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找到一個裝滿紙筆的小盒子,鉛筆都禿了,本子也被涂得亂七八糟。
我聽到了鞭子的抽打聲。一股冷風穿堂而過,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我好像又看到了他拽住鐵鏈時憋得烏紫的臉,擠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還有那雙眼里曾生出的光芒。我忽然間明白了,他也想讀書寫字!
我拿上紙筆,遞給縮在墻角的他。他竟然又傻乎乎地咧開嘴沖我笑,好像剛剛被打的人根本不是他,但我分明看到他裸露皮膚上新舊交錯的傷痕。
記得那是個星期五,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手上還捏著一把收集來的短鉛筆,打算送給會來。剛到家,奶奶就告訴我,會來家出事了,他兩歲的弟弟掉進河里淹死了。他媽哭暈了好幾次,醒來一個勁兒要往河里跳。
“那,會來呢?”我一心惦記著他。“這孩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天到晚只想著在外面亂飄,把他們家好不容易盼來的命根子都丟了喲!”奶奶的話像石頭一樣砸到我心上。
那些天我總是夢見會來,夢中的他不再對著我笑了。
有人在草垛中發現會來時,他已經完全傻了,面無血色,目光呆滯。他看到我,就像看到空氣,我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悲哀。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他生命里最美麗的時刻。
我看到他安靜地躺在竹排上,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細紗裙。潔白的襪子、朱紅緞面的方口鞋包裹著他的腳。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頭頂揪起一個小辮子,還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看到一個嬸子給他描過眉毛,又畫嘴巴。會來,為什么會是這般模樣?
此時,我才知道:會來,本就是一個女孩子。
會來有三個姐姐,她媽媽懷她時,算命的告訴她,這一胎準是男孩兒。失落的家人從此寄予更大的希望,給她取名“會來”。
是的,該來的一切都會來!
多年以后,我站在金色的夕陽下,踮起腳尖,雙手攏成喇叭狀對著天空喊:“喂——你會不會來呀?”
“會來!”清脆的回答,像一條青魚躍出水面,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像極了她短暫的一生。
(墨 澤摘自《散文》2023年第2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