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與余華敘事風格的賡續(xù)和轉(zhuǎn)變

【摘 要】余華的新作《文城》聚焦“人”與“命運”之間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生存困境中人性的復雜。這是余華從始至終都關(guān)懷備至的，因此《文城》的首要意義在于這是余華敘事風格的賡續(xù)：仍用簡潔、冷靜的語言敘述著暴力與死亡，仍用重復、怪誕的筆觸勾勒著苦難與命運，仍用博大、悲憫的溫情描繪著磨難的人生。而《文城》在繼承余華的冷硬敘述風格的同時，其敘述風格也發(fā)生了由現(xiàn)實書寫向傳奇敘述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主要體現(xiàn)在命運的傳奇轉(zhuǎn)向、傳奇性敘事策略、敘事本身的傳奇性這三個方面。這對余華來說無疑是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模式，而且這個變化將對余華今后的創(chuàng)作亦有陶染。

【關(guān)鍵詞】《文城》；余華；敘事風格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6—009—03

余華是當代文壇十分具有號召力的作家，至今已創(chuàng)作出版《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第七天》《文城》等多部作品，余華同時也是一位受到學者們高度重視的作家。總體上，學界對余華的研究有如下幾點：首先，針對余華的作品進行文本形式的研究，例如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敘事技巧等方面的解讀；其次，從小說語言、敘事風格和創(chuàng)作觀等角度，對余華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風格的演變進行了考察并總結(jié)出了暴力、苦難、溫情等幾個主要關(guān)鍵詞；最后，將余華與其他作家進行比較和研究，國內(nèi)作家如魯迅、莫言和蘇童等，國外作家如川端康成、福克納和卡夫卡等。綜上所述，學界對余華的研究已經(jīng)碩果頗豐，對余華著作的研究也角度各異，但我們之所以仍然選擇把注意力放在余華的敘事風格上，是因為余華的敘述風格在其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中仍是舉足輕重的。每位作者都有自己的敘述風格，每位作者都在思考著文學與人生的關(guān)系，而余華的敘事風格則充分反映了他對于“我只知道人是什么”的主張。

一、敘事風格的不斷賡續(xù)

余華是當代文學史上一位杰出的作家，余華及其創(chuàng)作也一直都是學界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文城》作為余華的新作，其必然會有一些新的表現(xiàn)，但我們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從《文城》中讀到與余華先前作品的相似之處。因此，《文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余華敘事風格的不斷賡續(xù)。

（一）仍用簡潔、冷靜的語言敘述著暴力與死亡

莫言曾評價余華：“一位古怪而殘酷的青年小說家以他的幾部血腥的作品，震動了文壇，一時間，大部分評論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①暴力、血腥、殘殺是人們常在余華的小說中體會到的，而他在此類敘述中總是保持著可怕的冷靜。

《文城》也通過冷靜的敘事展現(xiàn)暴力和死亡，勾勒出一個洶涌的年代。小說中土匪屠村的畫面讓我們體會到了不同感官之間的配合所帶來的審美效果，以及敘述者超脫與冷漠的態(tài)度所帶來的恐怖感覺。余華認為只有“當一個人的內(nèi)心非常平靜的時候，你才可以寫他的心理。”②這種對暴力和死亡的審美趣味的形成一方面是源于他的閱讀經(jīng)驗，余華在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時說，陀氏“以中斷的方式延長了暴力的過程，當斧頭砍下去時，他還讓我們仔細觀察了這個即將遭遇致命一擊的頭部，從而使砍下的斧頭增加了驚恐的力量。”③另一方面，這也與他從小在醫(yī)院成長以及當了五年的牙醫(yī)經(jīng)歷有關(guān)。余華也表示：“我對敘述中暴力的迷戀，現(xiàn)在回想起來和我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④在五年的牙醫(yī)經(jīng)歷里，余華也不可避免地與血腥畫面打交道。

（二）仍用重復、怪誕的筆觸敘述著苦難與命運

《許三觀賣血記》講述了一個家庭以不斷重復的情節(jié)方式生活在漫長的歲月里的故事，這種重復的存在，使得小說能夠緊緊地圍繞著中心進行敘事，保證了小說的完整性和簡潔性，阻止了敘事向其他方向發(fā)展的可能。《許三觀賣血記》一書中，重復敘述最為顯著的就是十二次的賣血情節(jié)，雖然每次賣血的原因和目的都各不相同，但都有賣血前喝水、賄賂血頭和賣血后去勝利酒店吃豬肝喝黃酒等這些近乎儀式似的環(huán)節(jié)，由此凸顯了許三觀作為一個世俗英雄的奉獻精神，體現(xiàn)了他在面對艱難困苦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以及中國底層平民頑強生存的精神品質(zhì)。

《文城》也是如此。一句重復的話貫穿《文城》：文城在哪里？在林祥福南下尋妻的過程中，他不斷問身邊的人文城在哪里？但回應他的永遠都是迷茫的眼神和果斷的搖頭。實際上文城根本不存在，這是阿強和小美編出來騙他的。這種重復的敘事話語，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樸實的北方男人一生的追尋，無形的命運之手推著他尋找這個不存在的文城，使他離開了自己原有的生命軌跡，一路縱向南行，又在南方各地橫向徘徊，直至找到了溪鎮(zhèn)并定居此地，最后斃命于土匪刀下。林祥福至死都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但他堅信，總有一個地方叫“文城”。

（三）仍用博大、悲憫的溫情描繪著磨難的人生

《活著》中的福貴講述了他漫長而又孤獨的一生，他這一生有著無盡的苦難，但也有著難得的溫情。福貴的妻子家珍樸實的心愿不過是能夠每年給福貴做一雙鞋；因為貧苦把女兒鳳霞送人的福貴和家珍內(nèi)心都百般不舍，當看到鳳霞逃回來的時候，家珍連鞋都顧不上穿了，福貴說就算再窮也不把鳳霞送回去了；福貴在親手埋葬有慶的時候特意把小石子都挑了出來，是因為害怕硌著有慶等等。這種溫情一方面讓福貴充滿了求生的希望，另一方面也讓他的生命更加痛苦，讓他的生命更加勇敢。《活著》寫出了人在面對人生的苦難時的忍耐和寬容，通過各種難以預料的災難，展現(xiàn)了主人公堅韌的品格。

同樣在《文城》里，余華描繪的人生磨難也充斥著溫情。在寒冬大雪中，陳永良一家留下了抱著女兒上門求母乳的林祥福，從此他們變成了一家人；陳耀武被土匪綁走被折磨得沒個人樣的時候，是一個叫和尚的土匪把他帶回了自己家，并照顧他康復；溪鎮(zhèn)的獨耳軍團士兵誓死守衛(wèi)溪鎮(zhèn)，擊退了侵犯的土匪，用血和生命捍衛(wèi)了溪鎮(zhèn)的安全。《文城》里的情愛、情義，都彰顯著各種人生磨難中的溫情。命運詭秘而又無助，生命在無盡的受難中有著無盡的溫情。

二、現(xiàn)實書寫的傳奇轉(zhuǎn)變

我們看慣了余華冷靜的暴力敘事，怪誕的苦難敘事以及磨難中的溫情，但在《文城》里，我們卻感受到了他的敘事風格向傳奇敘事的轉(zhuǎn)變，不僅人物的命運變得具有傳奇性，而且他的敘事策略和敘事語言也向著傳奇靠攏。學者丁帆稱《文城》為“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⑤，余華也對批評家們認為《文城》是“浪漫傳奇”表示認可。余華在《文城》里的傳奇轉(zhuǎn)變凸顯在三方面。

（一）命運的傳奇轉(zhuǎn)向

《文城》可以看做是一個傳奇式的英雄故事，小說里人物的命運也由此沾染了傳奇色彩。在《文城》末尾，林祥福眾望所歸地成了那個獨自去面對山林土匪的英雄，此刻溪鎮(zhèn)英雄林祥福的仁義之氣超脫了世俗。正當讀者以為余華的敘事陷入傳奇故事的俗套時，他頓時峰回路轉(zhuǎn)，寫林祥福腦海里閃過的只有女兒林百家的身影，一下子又將慷慨就義的林祥福從英雄的神壇拉回了世俗的現(xiàn)實。所以，余華歸根結(jié)底寫的還是在絕望困境中復雜的人性，也讓讀者陷入對隱藏在江湖快意瀟灑下的人性的思考，這顯然是余華對傳統(tǒng)傳奇故事的厘正，使得故事通而不俗。

《文城》里充當林百家母親角色的三個女人的名字里都有一個“美”字，這也使得不可名狀的命運充滿了傳奇性。林百家的生母紀小美、陳永良的妻子李美蓮以及曾讓林祥福心動過的劉鳳美，這是作者的無心之果，還是一種刻意安排？余華曾公開表示因為現(xiàn)實原因給小說人物改名，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給人物的命名是深思熟慮的。這種人為的三個“美”的刻意安排呈現(xiàn)在文本中就是命運的傳奇性，命運讓林祥福遇到了劉鳳美、紀小美、李美蓮，并讓她們充當了他女兒的母親角色，由此給曲折的命運蒙上了傳奇的色彩。

（二）傳奇性敘事策略

《文城》與余華先前作品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這本書存在“補”的部分。丁帆先生認為“從形式的結(jié)構(gòu)上來說，‘正篇與‘補篇的設計正是作者巧妙構(gòu)思的結(jié)果。”⑥《文城》正篇提到，在林祥福離開溪鎮(zhèn)時，有一個女人給他塞了幾件孩子穿的衣服并留下一句“給小人穿”，正是這句“給小人穿”讓林祥福聯(lián)想到了以前小美說過“那時候這衣裳里面有個小人了”，因此留在了溪鎮(zhèn)。而在補篇里擁有全知視角的讀者可知，這個送衣服的女人是小美派去的保姆。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一些在正篇無法得到解釋的問題，都可以在補篇找到答案，但余華卻刻意將謎底留到了后面，這顯然是浪漫傳奇小說的絕活。

余華在小說的開頭設置了一個不起眼的陷阱，在將林祥福的江湖故事娓娓道來時，讀者也隨之慢慢地走入了早已備下的陷阱，讀者由此迫切地需要從閱讀中找到答案，這就是傳奇小說的誘惑力所在。小美最初“一張晚霞映照下柔和秀美的臉”⑦與最后小美“的臉垂落下來，幾乎碰到了厚厚積起的冰雪”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對小美的形象有了越來越立體的認知，言聽計從地進入了作者挖的“陷阱”里，又按照作者給的“逃生之路”爬了出來，對人物充滿了同情和憐憫，讀者也在此時體會到了悲劇的審美快感，讀者佇立在歷史的分岔路口中，更能體會到人性的真善美假惡丑，從而深入地思考人性的本質(zhì)。

（三）敘事本身的傳奇性

讀者在《文城》出版時相互奔走告知：那個寫《活著》的余華又回來了。《文城》的一大看點就在于里面“災難大片”般的描寫。文章描寫了一場災難性的雨雹，雨雹“形大如盆”，人們的哭喊不是為了死去的人而是為了死去的牲口，其敘述呈現(xiàn)出一種魔幻主義的傳奇色彩。如果說北方的雨雹還屬情有可原，那么對于南方的龍卷風和雪凍的敘事則呈現(xiàn)出更為傳奇的一面。我國一般只有在春夏發(fā)生龍卷風，而南方少有下雪的氣象，更別提是雪凍程度的暴風雪了，龍卷風和雪凍接繼出現(xiàn)的情況更是微乎其微。由此可見，余華在對這個傳奇故事進行敘事的時候，已經(jīng)脫離了現(xiàn)實的束縛，這正也是余華所拿手的。

《文城》的傳奇性正是非寫實的體現(xiàn)，也因此加強了故事敘述的沖擊力。余華傳奇性敘事的轉(zhuǎn)變，可以看做是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種新的探索，一種新的嘗試，一種艱難的轉(zhuǎn)型。

三、《文城》與余華的創(chuàng)作新姿態(tài)

通過對《文城》與余華敘事風格的賡續(xù)和轉(zhuǎn)變的梳理，我們能感受到余華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生的調(diào)整。我們認為，正是余華的這些轉(zhuǎn)變和調(diào)整，一直支撐著他不斷超越自我，但不論如何變化，余華始終堅持寫一個東西，那就是他所說的“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一）虛偽的形式

不論是余華早期的先鋒敘事還是轉(zhuǎn)型后的現(xiàn)實敘事直至近期的傳奇敘事，這些都是“虛偽的形式”，余華自始至終要寫的都是“內(nèi)心的真實”，也就是人。德國漢學家顧彬曾如此評論：“中國當代小說家，他們不會寫人的內(nèi)心，他們寫的都是人的表象……余華、莫言……，他們根本不懂人是什么。”在顧彬評價余華“不懂人”之后，2018年余華出版了題為《我只知道人是什么》雜文集。還特意在封面上寫了這么一句話：“文學包羅萬象，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⑨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來，余華很在乎，也很不贊同別人說他“不懂人”。因此，盡管余華的敘事風格進行了多次調(diào)整，但他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使之能適應寫人性、寫苦難、寫命運的需要。這種對寫人的追求，一直支撐著他不斷進行創(chuàng)作的新嘗試，也支撐他不斷超越自己，抵達他所追尋的寫人的真實。

（二）人性的叩問

人性的極限在哪里？林祥福、小美以及阿強之間一女二夫的復雜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余華對情感主題的關(guān)注，林祥福、顧益民以及陳永良在溪鎮(zhèn)動蕩二十年里的仁義精神體現(xiàn)了困境中的善惡人性，還有生在亂世但卻心地善良的土匪等等，哪怕是這些次要人物，也都在這個洶涌的時代里閃爍著善的人性光輝。

（三）適應新時代

余華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的調(diào)整是為了適應這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在時代快速發(fā)展的今天，要想讓讀者一次讀完一本數(shù)十萬字的小說，實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為了適應快速的生活節(jié)奏，作者希望通過分段式的方式、通過傳奇故事的吸引力來滿足讀者的需求。這是在紙媒時代行將消亡之際，作家在后現(xiàn)代閱讀市場上做出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

四、結(jié)語

余華是在轉(zhuǎn)變中尋求自我突破，在突破中尋求新的審美觀念。這既與小說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關(guān)，也與作者個人和時代背景的影響有關(guān)。無論何時，生存困境中人性的復雜與自我選擇的悖論都是值得討論的問題。而余華最終留給讀者的還有很多未完開放的故事，例如顧同年被賣去當勞工后怎樣了？那個名叫李元成的副官成為英雄了嗎？失去了父親的林百家結(jié)局如何？這些問題都將留給讀者，讓讀者來做選擇。

注釋：

①莫言.會唱歌的墻[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

②余華.說話[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

③④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

⑤⑥丁帆.如詩如歌 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余華長篇小說《文城》讀札[J].小說評論，2021（2）.

⑦⑧余華.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⑨李春雨.《文城》：余華對“人”的又一次叩問[J].文藝爭鳴，2021（12）.

參考文獻：

[1]洪治綱.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

[2]吳義勤.余華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勵盼兒，聊城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本科，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