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有一次得到贈票去聽歌星演唱會,場面浩大,燈光炫目,臺上十幾人,臺下上萬人,熱辣啊,沖擊耳膜啊!回家路上,雖覺歌聲仍在耳邊回蕩,心里卻是空落落的。心想:這些趕到現場的鐵粉鋼絲,過十年二十年還會花一千元兩千元買張門票進去揮熒光棒嗎?什么是流行?流行就是很快就要不流行的東西。那么,有什么藝術形式用不著如此這般鬧哄哄,但是只要和它“勾搭”上,一輩子都甩不掉的呢?
夜闌人靜,我突然就摸到了一個陌生的有趣的話題:中國很多戲曲藝術似乎都是由兩個人完成的,就說眼下,全中國最爆棚的藝術也是兩個人。是這樣么?順著這條思路探尋下去,果不其然——
先說相聲——相聲不就是兩個人嗎?如今太轟動了,德云社有相聲演員600人,那就是300對的兩人搭檔,不得了的數字!其實,兩個人的相聲是不簡單的,要把口技中的雜學,全堂八角鼓中的逗哏,評書中的貫口,蓮花落中的太平歌詞,滑稽二黃中的詼諧表演……統統吸收之,融化之,才形成相聲藝術。
兩個人雖少,卻是精華:侯寶林搭檔郭啟儒,姜昆搭檔李文華,郭德綱搭檔于謙,還有新生代的岳云鵬和孫越……倘若岳孫兩人之間加個燒餅,成仨,這鍋相聲基本就煮煳了。
有一屆春晚,倪萍報幕:下面是馬季和他的徒弟帶來的群口相聲《五官爭功》。我一聽就暗暗叫苦:糟啦!五個演員一個代表嘴巴,一個代表耳朵,一個眼睛,一個鼻子,臺上亂成一團,聽眾不知道聽誰說好,演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插上一句,架構散了。原因是什么?人多嘴雜嘛,其實,兩個人就夠了。
方清平的單口相聲不俗,但總覺得在梗與梗之間耽擱太久,再加上語速慢,聽眾真有些不耐煩。如果給他配個捧哏,在一旁“嗯”“啊”“是嗎”“去你的吧”,整段相聲會不會流暢些呢?相聲的相,不就是相互的相嗎?一個人怎么“相互”?
但是,當我聽到相聲演員開始砸掛,免不了有些頭暈,好玩是好玩,但是惡作劇惡得窮兇極惡:說郭德綱矮得連電梯的按鈕都夠不到,說于謙的一家子都死光光……于謙的爸爸于莊敬搖頭嘆息:雖然我對郭德綱拿我開涮一事不介意,但老是拿我找樂,我也算參加演出了,他是不是也得付我點演出費?
如今,每晚睡前我總要聽一段德云社,然后心滿意足鉆進被窩,睡夢中都會笑醒。我才不看西方的兇殺電影,臨睡“磨槍”,夢里作死啊?
再說二人轉——這是地道的“二人制”,名稱標得清清楚楚:“二人”。如今二人轉火得不能再火。這種走場類的曲藝,以前是東北農民的寶貝疙瘩,“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現在,家喻戶曉,幾乎沒有人沒看過二人轉,總有一檔撓你癢癢。趙本山、宋小寶、范偉、小沈陽……都是二人轉這個大石磨里“碾”出來的。
其實,兩個人要撐起一臺戲很不容易,二人演多角,敘事兼代言,跳入跳出,載歌載舞,翻跟斗,耍雜技,轉手絹,耍扇子……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會的,唱腔更是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嗨嗨。二人轉演員從來不封閉自己,相反的,他們拼命吸收各種藝術的長處,唯恐被同行追上。
二人轉以前叫雙玩藝,也叫小秧歌,秧歌打底,蓮花落鑲邊。舊時的二人轉一直以酸、色、俗為賣點,直到有一天趙本山悟出一條重要的道理:這些玩意兒沒出路,一定要改改。從此,二人轉漸漸往綠色健康上靠。眼下,雖然不少二人轉的編排仍然顯得無聊,笑點也老套,但是整個二人轉市面撐得足夠大。一個人,兩條腿;兩個人,四條腿;就像一個凳子那樣,四條腿就站穩了。二人轉作為一種藝術,以前不上臺面,如今在演藝界站穩了。
“就是要把老百姓逗樂了”——他們的目的一點都不復雜,也不深刻。
再說評彈——一個人的評彈叫單檔,兩個人叫雙檔,還有三個人的三檔。然而,絕大部分評彈是雙檔,那絕對是一種“二人制藝術”。臺上只有兩個人,輔助器具比相聲多了兩樣,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不是擺設,會彈奏。
評彈演員注重一個噱字,平平靜靜的場子,平平坦坦的故事,到了評彈這兒便風生水起!說《三國》,那就是風聲鶴唳,千軍萬馬,情節跌宕起伏;說《啼笑因緣》,那就是男歡女愛,情意綿綿,可以說幾天幾夜。陳希安和周云瑞彈唱《珍珠塔》竟然說了90天,就是說,這兩個人連續做了三個月的搭檔。
20世紀四五十年代,評彈成為上海市民僅次于電影的第二大文娛選擇。
二人轉是演故事,評彈是講故事;二人轉是滿臺轉,評彈是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把觀眾說得動聲色了才算本事。
蘇州評彈是蘇州評話(往往講長篇故事)和彈詞的總稱。評彈名家趙開生說:評彈藝人在“說”上要向相聲演員學習,相聲演員一臺、一扇而已——這是兩個人向兩個人學習。
我最喜歡評彈名家張鑒庭張鑒國兄弟倆的唱腔(被稱為“張雙檔”),《鬧嚴府》《林沖》《武松》《秦香蓮》百聽不厭。可惜現在唱張調的人找不到幾個了,那種蒼老遒勁,太過難學;可惜現在評彈沒能像相聲和二人轉那樣在全國爆紅,唯一的原因就是東北人西北人根本聽不懂蘇州話,就像上海人聽不懂粵語,就像廣東人也聽不懂廣東潮汕戲,語言成了傳播的一道障礙。
也說獨腳戲——上海的獨腳戲在王無能先生演的時候,因為臺上只有他一個人,故稱“獨腳”戲,后來發展成四只“腳”了,“獨腳戲”三個字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它不想增加什么。
姚慕雙和周柏春的獨腳戲堪稱滑稽界一絕,也是頂峰。只見兩個人一前一后踽踽上臺來,雙臂下垂,什么形體動作都沒有,一身書卷氣。可是一開口,滿是幽默風趣,令人捧腹。昨天我還復聽了他倆的《學評彈》,兄弟二人竟然把評彈的各種流派學得惟妙惟肖——這也算是一種“二人制”力挺另外的一種“二人制”的惺惺相惜吧?姚周的獨腳戲段子《寧波音樂家》《英文翻譯》《各地堂倌》……很多老上海人都能整段整段背下來:來發,米紗線掇來,弗掇弗掇……
獨腳戲的兩個演員,看起來是隨便拉拉家常,其實暗藏語言上夸張、誤會、巧合、對比、詭辯、差錯、拉扯、偷換、諧音、拼湊、重復、雙關……這才有了獨腳戲的噱。很多時候,只有兩個人的獨腳戲,不吵不鬧,你一言我一語,往往比一臺滑稽戲更受觀眾歡迎。
獨腳戲演員各領風騷,楊華生和張樵儂,一個老滑頭一個老實頭,乃絕配;王汝剛和李九松,一個機靈敏捷一個大智若愚,老搭檔……深受百姓寵愛。
最后說說小品——小品表演可以是一個人的,也可以是一群人的,但是我以為精彩到極點了似乎多為二人。陳佩斯、朱時茂兩個人硬是把小品推向“二人制”藝術的頂峰:《警察與小偷》《吃面條》《羊肉串》《胡椒面》《主角與配角》……哪一出有“第三者”出現?有一次陳佩斯想突破“二人制”的“牢籠”,邀請多位體操明星在雙杠上表演小品,結果失去了以往的幽默,變成搞笑戲,他再也不敢了。
宋丹丹是小品界的“戰斗機”,她的小品名段也多為兩個人:《陪聊》(與趙本山合作)、《懶漢相親》(與雷恪生合作)、《中國足球》(與趙本山合作)、《超生游擊隊》(與黃宏合作)……都是經典,百看不厭的兩人小品。小品場面一大,人一多,總顯得編劇有些不自信,總有戲不夠人來湊之嫌疑。我認定五個字:兩個人,夠了。
誰最歡迎“二人制”呢?是聽眾?是演員?是導演?不不,是劇場經理,因為什么布景、道具、化妝室、提示器都不要,給兩個麥克風就可以了,比唱卡拉OK還簡單。
那么,為何中國很多戲曲藝術采取“二人制”?為何兩個人的藝術如此勾人心魂?而西方就很少兩個人對手戲一場到底?
有位熟知建筑的朋友認為:西方古建筑以磚石結構為主,所以能造出永久性的大空間(比如羅馬角斗場),大場地會產生大的演出團隊。而中國古建筑多為木結構,很難搭建大的演出場所,緊湊的場地要造出大氣勢有一定困難,所以戲曲表演適合在小房子小庭院里演出,小到唱唱堂會,幾個人而已,演員和觀眾的距離相當貼近。
這個說法有根有據有說服力。小小舞臺,稀稀兩人,產生的藝術效果往往是大大的和多多的。
關于“二人制藝術”的探索,完全是我一家之言,一人所思,我也無訓詁的考證,望文生義而已。有請各位讀者不吝指教。我無意貶低馬三立的單口,無意貶低王景愚的啞劇,無意貶低李雪琴的脫口秀,無意貶低上百人的交響樂,無意貶低上千人的大合唱,只是覺得“二人制”是一個蠻有趣的藝術現象,起碼人家是“勤儉節約”的吧?于是我就忍不住把這個有趣的藝術現象歸納了一番,有理無理,讀者諸君自會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