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勸酒十四首》在朝鮮的接受及其意義

［韓］金卿東

摘 ?要：白居易《勸酒十四首》由《何處難忘酒七首》和《不如來飲酒七首》兩部分構成。其共同點是都在第一句和第七句使用反復句，從不同側面表現多樣情緒。尤其是《何處難忘酒七首》使用“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來表露出人生哀歡這一普遍情緒，用以觸發朝鮮文人的共鳴和感興，從而成為創作時模仿的對象。本文擬將朝鮮文人模作白居易《勸酒十四首》作為對象，以分析白居易《勸酒十四首》是如何被朝鮮文人接受和修改的，并進一步探討這一文化接受過程的意義所在。

關鍵詞：白居易；《勸酒十四首》；朝鮮；接受

在朝鮮文壇形成“漢流”的過程中，白居易處于極為重要的地位，其影響不可或缺。

白居易和他的作品廣受韓國古代文人的好評和喜好，除了廣為流傳的《長恨歌》和《琵琶行》，收錄于《白氏長慶集》（宋紹興本）２７卷的《勸酒十四首》也深受朝鮮文人的喜好，并成為朝鮮文人積極模仿和學習的作品。白居易的這一組詩，雖然韓國學界在韓中比較或接受方面一直并沒有給予關注，但是明顯構成了朝鮮文壇“漢流”的重要支流。

因此，本文欲從《韓國文集叢刊》正編（全３５０冊）中進行篩選，明確朝鮮文人對白居易《勸酒十四首》的模作，并以此為中心分析白居易《勸酒十四首》是如何被朝鮮文人接受和修改的，并進一步探討這一文化接受過程的意義所在。

一、《勸酒十四首》：兩種不同的接受情況

《勸酒十四首》是大和四年（８３０）白居易５９歲時撰寫而成。時任“太子賓客分司”一職的他在洛陽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白居易當時常常飲酒消遣，而且喜歡醉意上心時吟詩、寫作，這一過程中他完成了十四首勸酒詩，后來編輯成《勸酒十四首》。

就形式而言，《勸酒十四首》以五言律詩十四首而成；就內容而言， 則是以勸酒為主題的，可稱為勸酒組詩。《勸酒十四首》又分為《何處難忘酒七首》和《不如來飲酒七首》兩部分，而且其形式十分獨特。例如，《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每首第一句都以“何處難忘酒”起頭，每首第七句則寫成“此時無一盞”。另外，《不如來飲酒七首》的每首第一句都采用了以“莫×××去”形式，每首第七句則表現為“不如來飲酒”。

反復使用同一詩句的寫法也曾出現在白居易其他組詩中。例如，《丘中有一士二首》以“丘中有一士”為開頭，《和春深二十首》③的每首第一句則是“何處春深好”，第二句“春深××家”也反復出現了二十次。特別之處在于《勸酒十四首》分為兩部分，而各采用不同的反復句，尤其在律詩第一句及第七句使用反復句的寫法，使其變得更加獨特。組詩中使用反復句有著從不同層面和角度歌頌同一主題的優點。而且，在同一作品中使用兩次反復句也能產生突出主題的效果。正是這些優點起到了加深古代韓國文人印象和興趣的作用。

在《勸酒十四首》接受方面，《何處難忘酒七首》和《不如來飲酒七首》有著不同表現。《韓國文集叢刊》正編（全３５０冊）中，可看作《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多達８３首。然而，《不如來飲酒七首》的模作僅有梁大樸（１５４４—１５９２）《奉呈松江相國》和洪宇遠（１６０５—１６８７）《有感二首》等3首。

有關《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不僅最早出現于高麗文壇，朝鮮時期更是受到文人的青睞，模作形成了一定規模。相比之下，《不如來飲酒七首》并沒有受到多少高麗、朝鮮文人的關注。《勸酒十四首》中的兩部分組詩為什么會存在不同的接受情形？筆者認為，這種有趣現象的出現正是源于作品的主題有所不同。首先，我們看一下《勸酒十四首》前半部《何處難忘酒七首》中的第六首：

何處難忘酒，青門送別多。斂襟收涕淚，簇馬聽笙歌。煙樹灞陵岸，風塵長樂坡。 此時無一盞，爭奈去留何。

這首詩主要表達了依依惜別之情。長安城東側青門外是發生許許多多離別的地方，有過許多催人淚下的故事。仆仆風塵，煙霧彌漫，遙遙無期的再會之日和迷茫的前路，內心越發郁悶，想要撫平別離的傷感，讓人涌起買醉之意。

《何處難忘酒七首》設定了人生想要喝酒的七種情形：第一首設定了科舉及第，對實現心中理想充滿期待的情形；第二設定了未能實現年少時夢想的情況下，邁入老年，早已白發蒼蒼的老者在他鄉遇到舊友的情形；第三首設定了在百花滿開之季，享受宴會的情形；第四首則設定為身患重病的老年人感到凄涼之情形；第五首設定了立下赫赫戰功、衣錦還鄉之情形；第六首設定為送別友人，感到傷感之情形；第七首設定了慰藉流放歸鄉者苦難之情形。

上述《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情形設定中，有喜有悲，是因為酒可以在高興時喝，也能在傷心時喝。高興時喝的酒是為了“取樂”，傷心時喝的酒是為了“解憂”。《何處難忘酒七首》是借勸酒的形式，歌頌人生哀歡的詩。與此相比，《勸酒十四首》后半部的《不如來飲酒七首》在諸多方面具有獨特性，以第五首為例：

莫學長生去，仙方誤殺君。那將薤上露，擬待鶴邊云。矻矻皆燒藥，累累盡作墳。不如來飲酒，閑坐醉醺醺。③

值得關注的是，此詩第一句以禁止句式“莫學長生去”來開頭，對不老長生進行了否定。其對神仙術的強烈否定，是因為它會招致性命的危險。詩人還警告人生原本就像“薤上露”，活千年的“鶴邊云”只是一場云煙，不丟掉這一奢望，只能成為墳中人。詩人進一步提出，人生一瞬，應杯酒言歡，活得逍遙自在。由此可見，這首詩的焦點并不在飲酒之上，而是諷刺長生不老的神仙術。

《不如來飲酒七首》基于人生需醉酒時的七種情形進行了創作。不僅是上述第五首，其他六首詩也都以“莫×××去”的禁止句式開頭，并提議“不如來飲酒”。第一首指出深山隱居的弊端，諷刺偽隱士；第二首則表達對農夫的同情、對官家搜刮民脂民膏的反感；第三首描述商旅生活的艱難；第四首則諷刺遠征和功名的空虛；第六首批判艱險的宦路及政爭的弊端；第七首則諷刺人間的渾濁與勾心斗角。若說《何處難忘酒七首》是以勸酒的形式歌頌了人生的哀歡，《不如來飲酒七首》則反映民生，同時對時事進行諷刺。

根據《何處難忘酒七首》《不如來飲酒七首》的內容和主題，就可了解到對于同一組詩《勸酒十四首》有著兩種不同的接受情形，其理由可以總結如下：第一，《不如來飲酒七首》由于以特定階層及特殊類型的生活作為歌詠對象，凸顯獨特性。相反，《何處難忘酒七首》則將高興、傷心等大眾基本情緒作為作詩基調，具有普遍性。第二，《不如來飲酒七首》的每首詩第一句都使用了禁止詞“莫”。因其內容以批判和諷刺為主，整體上負面情緒濃厚。但是《何處難忘酒七首》是以自問自答的形式，鼓吹自我情緒， 力圖消解煩惱，因而體現出正面情緒；第三，《不如來飲酒七首》中的勸酒，是向他人勸酒，僅僅是為了突出主題，發生實際飲酒活動的可能性甚少。《何處難忘酒七首》中的勸酒與喜怒哀樂大眾基本情緒聯系在一起，“自勸”意義頗強，很可能直接引發飲酒行為。

由此，《不如來飲酒七首》，未能縮短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以致缺乏形成共識。相反，《何處難忘酒七首》則富有普遍性及正面情緒，“自勸”意義濃厚，拉近抒情主體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以致形成深刻的共識。正因如此，《何處難忘酒七首》與《不如來飲酒七首》雖是屬于同一組詩《勸酒十四首》，但朝鮮文人接受時出現兩種不同的情形。加之《何處難忘酒七首》中“何處難忘酒”和“此時無一盞”，運用在第一聯和最后一聯的出句（律詩則第一句和第七句），形成自問自答的形式。同時在全篇中，兩個同一詩句分別反復使用在同一位置上。此種獨特形式的長處，就在于可從不同角度歌頌人生哀歡。正是這種特征加深了朝鮮文人的興趣，促進了更多朝鮮文人相關模作的出爐。

上面已涉及有關《何處難忘酒七首》和《不如來飲酒七首》的模作各有８３首和３首。模作不僅有數量上的差異，在接受模式上也存在較大差距。梁大樸《奉呈松江相國》和洪宇遠《有感二首》是《不如來飲酒七首》的模作，雖沒采用原作詩題，但這3首詩都和原作一樣是五言律詩，在第七句都使用“不如來飲酒”一句。其中只有洪宇遠《有感二首》在第一句使用“莫”字。下面看其中一首：

且莫要津去，要津足險巇。風波驚合沓，舟楫共奔馳。利涉何曾得，沉顛竟自貽。不如來飲酒，閉戶醉熙熙。

“風波”是指宦路的艱難，“共奔馳”的“舟楫”是比喻崎嶇官路上做官之人。這首詩的主題為諷刺艱難的宦路以及政爭的弊端， 與《不如來飲酒七首》第六首③的主題酷似。相比《何處難忘酒七首》的仿作多達８３首，其接受和修改方式也更是多樣，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和探討。

二、接受與修改的嚆矢：睿宗與郭輿的唱和

最早對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進行模作的是高麗第十六代國王睿宗和處士郭輿。睿宗（１０７９—１１２２：在位１１０５—１１２２）是高麗朝最喜好并推崇詩文學的君主。郭輿是睿宗東宮時期的僚佐。睿宗即位后，郭輿欲解甲歸田。于是，睿宗將城東若頭山的一座山峰賞賜與他，并筑別館，名“東山齋”。睿宗極其寵愛郭輿，某日駕臨東山齋，卻恰逢郭輿外出不在，睿宗等了許久也未能等到郭輿，遂作詩一首，御筆親題于墻上后回宮。睿宗“后又幸山齋， 執其手使口號”⑥，郭輿則作了一首和答詩。

睿宗在東山齋墻上留下的詩以及郭輿的和答詩都收錄在李仁老《破閑集》（卷中）中并流傳下來，特別是郭輿的詩歌，在日后徐居正（１４２０—１４８８）《東文選》（卷１１）中是以《東山齋應制詩》為題收錄著。在現存文獻中，睿宗和郭輿的唱和詩，正是《勸酒十四首》模作的嚆矢，其模仿的對象便是《何處難忘酒七首》。睿宗的詩是２０句的五言排律，作品的內容如下所示：

何處難忘酒，尋真不遇回。書窗明返照，玉篆掩殘灰。方丈無人守，仙扉盡日開。園鶯啼老樹，庭鸛睡蒼苔。道味誰同話，先生去不來。深思生感慨，回首重徘徊。把筆留題壁，攀欄懶下臺。助吟多態度，觸處絕塵埃。暑氣蠲林下，薰風入殿隈。此時無一盞，煩慮滌何哉。

此詩的主要內容是，睿宗前去拜訪自己愛惜的臣子，卻又未見到人，最后只得黯然回去。這首詩是２０句的五言排律，這點與白居易五言律詩原作有所不同，但就“何處難忘酒”和“此時無一盞”二句，在第一聯和最后一聯的同一位置互相呼應的形式而言，顯然與原作如出一轍。郭輿《東山齋應制詩》內容如下：

何處難忘酒，虛經寶輦回。朱門追小宴，丹灶落寒灰。鄉飲通宵罷，天門待曉開。杖還蓬島徑，屐惹洛城苔。樹下青童語，云間玉帝來。鰲宮多寂寞，龍馭久徘徊。有意仍抽筆，無人獨上臺。未能瞻日月，卻恨向塵埃。搔首立階下，含愁倚石隈。此時無一盞，豈慰寸心哉。

此詩歌詠了因自己不在而無法拜謁君王來訪的可惜與惶恐之情。郭輿的《東山齋應制詩》與睿宗的詩一樣，都采用２０句五言排律，且都使用上平聲灰韻的同一韻字，從這點來看，可以說基本上是次韻睿宗作品的和詩。郭輿的作品也在同一位置上使用《何處難忘酒七首》最基本的形式要素，即反復句，這點是與睿宗的詩一樣。睿宗和郭輿的唱和詩，都使用“何處難忘酒”和“此時無一盞”二句，但是８句到２０句的變化可以說是詩體的修改。總而言之，據現存文獻，睿宗和郭輿的唱和詩就是對《何處難忘酒七首》最早的模作，也就是對《勸酒十四首》的接受和修改的嚆矢。

三、形式方面的接受與修改

根據現存文獻，高麗文人對《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除睿宗和郭輿的唱和詩以外，沒有其他作品。對于《何處難忘酒七首》更為積極、多樣的接受，出現在朝鮮時期。朝鮮文人對《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共有３７題８３首，其中屬于組詩的作品則多達６２首。③因為白居易原作是組詩，朝鮮文人也有意識地以組詩形式進行創作。

將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和朝鮮文人的８３首模作比較時，最引人矚目的應屬對詩題、詩體、反復句等形式的接受和修改。模作中不僅有諸如南克寬（１６８９—１７１４）《何處難忘酒》和金尚憲（１５７０—１６５２）《何處難忘酒二首》等使用與原作相同題目的作品，也有作品以“效白樂天”“擬長慶體”“效白樂天體”等字眼， 表明對白居易原作的仿效，正如俞好仁（１４４５—１４９４）《何處難忘酒效白樂天》⑥、李學逵（１７７０—１８３５）《何處難忘酒擬長慶體》、權文海（１５３４—１５９１）《效白樂天體吟得難忘酒四篇以寓意四首》一樣。

不僅如此，還有不少作品光看詩題看不出是《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例如李宜茂（１４４９—１５０７）《宿龍山寺作效白樂天》和《效白樂天》、金凈（１４８６—１５２１）《到朝珍驛通川倅送酒酬謝簡后》③、權韠（１５６９—１６１２）和李安訥（１５７１—１６３７）的《聯句》等都沒有采用原作的題目，只是在第一句和第七句采用了“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同時構成了五言律詩。這些作品，通過檢討詩句，才可以知道是《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

就詩體而言，與原作一樣采用五言律詩的模作多達６４首，占十分之八，其余作品則采用了五言六句、五言三十句、五言二十句、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七言律詩等多種詩體。比起詩題和詩體的接受和修改，更有趣的是朝鮮文人對于白居易原作特有的反復句如何接受和修改的問題。與原作一樣，在第一句中使用“何處難忘酒”，在第七句（或最后一聯的出句）使用“此時無一盞”的作品共有５０首，這種情況可稱之“正格”。“變格”的作品則沒有直接引用原作的形式，以朝鮮文人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加工，這一點，富有意義。例如，李萬敷（１６６４－１７３２）《四時難忘酒吟四首》是五言六句的作品，它將第一句“何處難忘酒”改成了“○○難忘酒”。為了便于理解將在下面節選說明：

春日難忘酒，簾外報新晴。．．．．．．此時無一盞，何以抒幽情。（第一首）

夏日難忘酒，林廬返照還。．．．．．．此時無一盞，何以破苦顏。（第二首）

秋日難忘酒，霜清碧宇參。．．．．．．此時無一盞，何以資哢啽。（第三首）

冬日難忘酒，冰雪皓無垠。．．．．．．此時無一盞，何以得氤氳。（第四首）

作者把白居易原作第一句的“何處”改成了“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歌詠四季都有想喝酒的時候。李學逵（１７７０—１８３５）《何處難忘酒擬長慶體》⑥是以12首五言律詩而成，用“此時思一飲”代替了原作的第七句“此時無一盞”。換言之，則在第一句和第七句分別使用了12次“何處難忘酒”和“此時思一飲”。李萬敷和李學逵的組詩屬于對《何處難忘酒七首》中反復使用7次的“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進行小幅改動的典型之例。

此外，還有模作，不取原作的“何處難忘酒”一句，而僅用“此時無一盞”這一反復句， 如金麟厚（１５１０—１５６０）《送仲明還覲》云：“處處迷花草，東風送子情。此時無一盞，何以度平生。”樸而章（１５４７—１６２２）《白玉盤》云：“昨日游南澗，重尋白玉盤。此時無一盞，何以辦清歡。”這是很有趣的現象，８３首模作中有此2首五言絕句， 而此2首詩都是如此。可以說，為了以四句短詩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情感，接受原作的兩個反復句是不合適的，所以作者刻意避免使用“何處難忘酒”一句。與此類似的例子也出現于七言絕句。８３首的模作中存在2首七言絕句，第三句在“此時無一盞”前追加補充兩個音節，如“相對此時無一盞”“怊悵此時無一盞”，想必這是為了將原作的五言句改為七言句形式而不得已選擇的。

另一方面，嘗試對原作的反復句“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進行大改動的作品也不在少數。例如，任相元（１６３８—１６９７）的組詩《春事》《夏事》《秋事》《冬事》４首均以“何處偏宜酒”開頭，有所不同于原作的第一句“何處難忘酒”。這4首五言律詩的第七句， 也都不是“此時無一盞”，而是各首以不同的詩句“幽人欲遣興”（第1首）、“良辰不可負”（第2首）、“端居味自永”（第3首）、“仍聞家釀熟”（第4首）等替代。下面以第1首為例：

何處偏宜酒，春園覽物時。花嬌爭作態，柳弱不勝絲。戲蝶紛粘樹，啼禽數揀枝。幽人欲遣興，一盞可能辭。

此詩題目未出現類似于“何處難忘酒”等的表述，詩里也沒有“何處難忘酒”及“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單從這點來看，任相元的作品似乎與《何處難忘酒七首》毫無關系，但這組詩的自注有云：“香山有何處難忘酒七篇”，表明此詩是《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任相元的組詩《春事》《夏事》《秋事》《冬事》嘗試了看似與原作互不相干的大幅修改，這點具有相當大的意義。

模作中接受詩題、詩體、反復句等所有形式要素的作品多達２９首。這些作品盡管傾向于單純的模仿，但受原作的形式制約，其創作過程想來難度也是極高。從作詩的難易度來看，這２９首模作中，最具價值的應是次韻詩。下面試舉一例加以說明：

（Ａ）何處難忘酒， 天涯話舊情。青云俱不達， 白發遞相驚。二十年前別， 三千里外行。此時無一盞， 何以敘平生。③

這是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第2首。此詩歌詠的是，在天之涯，遇到深交多年的老朋友的情形。分離時隔２０年后，在遙遠的他鄉，與老友重逢。但兩人終未實現青云壯志，變為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擺脫不去漂泊的游子命運。與老友回顧過去歲月，盡敘平生，白居易認為此時飲酒是必不可或缺的。在此介紹2首使用次韻方式的模作。

（Ｂ）何處難忘酒，他鄉久客情。已愁羈宦苦，不覺壯心驚。落日紅將斂，孤云晩復行。此時無一盞，何以慰吾生。

（Ｃ）何處難忘酒，思人遠別情。征鴻望已斷，落葉聽堪驚。帳外侵宵坐，庭前伴月行。此時無一盞，愁緒不禁生。

（Ｂ）是趙昱（１４９８—１５５７）《次香山居士何處難忘酒韻四首示同僚彥直》第2首，（Ｃ）是沈守慶（１５１６—１５９９）《次樂天何處難忘酒四首》第一首。兩首詩都是對《何處難忘酒七首》第2首的次韻詩。不僅仿效詩題、詩體、反復句等形式要素，而且韻腳也接受原作的韻字，即依次使用下平聲庚韻的“情”“驚”“行”“生”。趙昱和沈守慶的作品屬于“作品型”和詩。⑥“作品型”和詩源于對唱詩的主題和內容的感觸，一般來說依次借用原作的韻字則可。但趙昱和沈守慶的作品不僅借用了原作韻字，還采用了原作第一句“何處難忘酒”和第七句“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可以說是對《何處難忘酒七首》完美的接受和最高難度的模作。

四、內容方面的接受與修改

正如任相元所云：“讀白香山詩集，取其情有相類者，擬成篇什。”朝鮮文人對白居易等中國古代文人作品的模作，其創作動力基本上源自同質性的認同──共感。申晸（１６２８—１６８７）有《偶閱白傅何處難忘酒詩感吟一律》詩，由此詩題可見，朝鮮文人對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始于共鳴與共感。那么，朝鮮文人是如何接受和修改原作的主題與內容？這一問題顯然十分值得仔細分析和探討。

俞好仁《何處難忘酒效白樂天》第5首云：“何處難忘酒，天涯見故人。至今顏面老，依舊語音新。江海三年別，塵埃百歲身。此時無一盞，懷抱向誰陳。”③歌詠遇見老友后一同對無常人生舉杯敘懷的情形，表露與《何處難忘酒七首》第2首（參見第３章）同樣的情懷。而且，俞好仁《何處難忘酒效白樂天》第2首云：“何處難忘酒，親朋去上游。梧桐疏雨晩，江海白云秋。別袖勤相摻，鳴騶更小留。此時無一盞，其奈破離愁。”則表達惜別之情，這與《何處難忘酒七首》第6首（參見第１章）如同一脈。這些表達出與白居易原作相同情懷的作品中，可視為代表作的應屬趙昱《次香山居士何處難忘酒韻四首示同僚彥直》第3首和沈守慶《次樂天何處難忘酒四首》第2首。這兩首詩都是以《何處難忘酒七首》第4首為原作的次韻詩，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第4首為：

（Ａ）何處難忘酒，霜庭老病翁。暗聲啼蟋蟀，干葉落梧桐。鬢為愁先白，顏因醉暫紅。此時無一盞，何計奈秋風。

這首詩歌詠送走如花歲月、走進老年的悲哀。枯萎而掉落的梧桐葉，蟋蟀哀怨的哭聲，白霜覆蓋的庭園，這一切都代表衰落的季節──秋天的物色。秋天相當于人生的老年，白居易借助勸酒歌的形式表述出了鬢角已白、臉色蒼白的老人懷念逝去的青春、以一杯酒犒勞老年的悲傷。趙昱《次香山居士何處難忘酒韻四首示同僚彥直》第3首：

（Ｂ）何處難忘酒，支離笑病翁。看云迷遠岫，望月倚孤桐。老得鬢毛白，愁銷面頰紅。此時無一盞，爭奈向東風。⑥

沈守慶《次樂天何處難忘酒四首》第2首：

（Ｃ）何處難忘酒，窗前潦倒翁。寒眠憑短枕，獨坐撫枯桐。鬢亂莖抽白，燈殘燼落紅。此時無一盞，怊悵向西風。

趙昱和沈守慶作品都是通過年邁而凄涼的老人形象歌詠老年的悲哀。在（Ｂ）里登場的是因眼花，看不清遠處的山，只能倚在樹上望月的病翁。他那充滿憂愁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在（Ｃ）里作者又將獨自臥在冰涼房間里，時而坐起孤獨地撫摸琴的老人比作快要熄滅的燈盞。這兩首詩都敘述人生中“難忘酒”的時候是病老之時，運用與原作（Ａ）一樣的題材歌詠老年的凄涼和悲哀。從趙昱和沈守慶的作品完全接受原作的韻字和反復句等創作手法中可以看出，他們的主要創作動機來自對于原作的主題、形式的深層共鳴。

盡管如此，這并不說明朝鮮文人對《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模作，在主題和內容上與原作完全一致。有些模作表露出不同于白居易原作的詩情，其中最為顯著的是客愁之情。如金凈（１４８６—１５２１）《到朝珍驛通川倅送酒酬謝簡后》云：

何處難忘酒，郵亭涼冷秋。海天云霧暗，皆骨楓林愁。夜氣侵衰鬢，凄風入弊裘。此時無一盞，何以遣羈憂。

林蕓（１５１７—１６０２）《僑居次東山齋韻寄李嘉吉》云：

何處難忘酒，春風客里回。窮愁深似海，芳興冷如灰。豈識三春樂，難逢一笑開。無心尋岸柳，搔首踏庭苔。拂面風猶細，催花雨亦來。回頭驚節序，抬眼故徘徊。軟綠封幽徑，繁香滿古臺。竹陰侵杖屨，松露浥塵埃。愛寂忘歸路，臨虛坐石隈。此時無一盞，何以遣懷哉。

歌詠客愁的作品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應屬以下權韠（１５６９—１６１２）、李安訥（１５７１—１６３７）的聯句詩：

何處難忘酒，天涯歲暮時。［汝章］

日沉關雪暗，風急戍笳悲。［子敏］

塞語聞還慣，鄉書見較遲。［汝章］

此時無一盞，何以慰羈離。［子敏］

此首詩的題目是《聯句》，從詩題可以看出，這首作品是權韠（字汝章）和李安訥（字子敏）二人共同創作的聯句詩。以上平聲支韻“時”“悲”“遲”“離”為韻字，歌詠歲暮的客愁。二人都共鳴于白居易原作并創作了模作，就是很有意義的，但這是一首在同席輪流作詩兩句、通過聯句形式抒發情感的唯一作品， 這點也是很有趣的。此外，金尚憲（１５７０—１６５２）《何處難忘酒二首》是不止于單純表露客愁之情，還致力于表達更為細膩感情的作品：

何處難忘酒，空齋獨起時。月明庭宇靜，衣冷露華滋。骨肉天涯隔，田園夢里思。此時無一盞，何以慰心悲。（第1首）

何處難忘酒，孤臣遠謫時。風霜顏色悴，衣袖淚痕滋。苦霧關山道，殘燈故國思。此時無一盞，何以慰心悲。（第2首）③

金尚憲在第1首詩中先是強調了在他鄉異地獨自一人生活的凄涼，之后又歌詠對于骨肉和故鄉的強烈思念之情；第2首則先描述官場失落者的悲哀后，接著表露出了深深的思鄉之情。金尚憲《何處難忘酒二首》的主題為對家人和故鄉的相思之情，沈守慶《次樂天何處難忘酒四首》第一首（參見第３章）則將重點放在對于離鄉之人的思念之情上。盡管金尚憲和沈守慶的作品抒情主體和客體不一樣，但他們都同樣表達思念之情。思念是人類最為普遍的情緒，白居易原作雖然沒有表達這一情緒，但是在朝鮮文人的模作中有所呈現，彌補了一些對于原作的遺憾。

除了客愁、思鄉、相思之情，朝鮮文人的模作還體現出了諸多與原作不同的情緒。例如，姜希孟（１４２４—１４８３）《作首尾吟送人南歸五首》第1首云：“何處難忘酒，桑鄉晝錦歸。九天承寵渥，五馬賴光輝。京洛身初到，家山望轉微。此時無一盞，何以賞春暉。”表達衣錦還鄉的喜悅；洪宇遠（１６０５—１６８７）《何處難忘酒六首》第5首云：“何處難忘酒，萱堂彩舞翩。蒼顏藹和氣，玉杖繞祥煙。厚福應齊地，遐齡更后天。此時無一盞，何以祝華筵。”就是體現出對于老母無病長壽的喜悅之情。俞好仁（１４４５—１４９４）《何處難忘酒效白樂天》第四首歌詠“衰齡謝事歸”⑥的悲傷，南克寬（１６８９—１７１４）《何處難忘酒》憾嘆“漳瀕臥病時”的可憐處境。

此外，權文海《效白樂天體吟得難忘酒四篇以寓意四首》，既唱出與原作不同的情緒，又表現出另一種特性。這組詩是１５８０年（５２歲）他擔任達城（今慶北大丘）地方官時所作。權文海通過這組詩表達知識分子對于政治、社會問題的憂患意識，相當獨特。下面以第4首為例：

何處難忘酒，東西說久行。賢邪人孰辨，洛蜀禍將成。競作藤蘿繞，誰為松柏貞。此時無一盞，何以破愁城。

“東西說”指的是士論分為東、西黨兩派，支持住在西邊的沈義謙為西黨，支持居住在東邊的金孝元為東黨。“洛蜀”是以二程（程頤程顥）為代表的洛黨和二蘇（蘇軾蘇轍）為代表的蜀黨，在此比喻的是朝鮮社會的黨爭。正如作者在自注所云，此首詩嘆息了朝廷官僚分裂為東人、西人兩派，黨爭日益深化的局面。

白居易原作和大多數朝鮮文人的模作所表露出的哀歡情緒發自個人層面，權文海作品的情緒則源于社會層面。其模作一方面表露出對緊迫的政治、社會狀況的憂患意識，另一方面原本模仿原作的形式特征，形成了有趣的創作現象。究其原因，權文海則深深共鳴于在當時朝鮮文壇廣為流傳的《何處難忘酒七首》，并對主題和形式進行了深刻把握。由此可說，朝鮮文人在表露人生哀歡上模仿《何處難忘酒七首》的形式，成為當時朝鮮文壇的流行趨勢（Ｔｒｅｎｄ），權文海的作品就是最為經典的一例。

此外，朝鮮文人的模作還有獨特現象，正如樸長遠（１６１２—１６７１）《東軒四時詞效何處難忘酒體四首》、李萬敷（１６６４—１７３２）《四時難忘酒吟四首》③，通過組詩將情緒與四季相聯系。下面舉樸長遠作品的首聯、頷聯為例：

何處難忘酒，春山雨乍收。花秾官閣靜，草遍訟庭幽。……（第1首）

何處難忘酒，鈴齋暑氣侵。拓窗通竹色，移席借槐陰。……（第2首）

何處難忘酒，淸秋近授衣。霜濃紅柹熟，水落素鱗肥。……（第3首）

何處難忘酒，千峰雪陸離。戕風號竹所，缺月掛梅枝。……（第4首）

這一組詩以四首構成，通過對春、夏、秋、冬四季物色的描述表達詩人不同的情緒。在這一層面上，朝鮮文人的模作中最值得關注的應屬任相元的《春事》《夏事》《秋事》《冬事》。這四首組詩不僅在形式上進行最大修改，還在內容方面表現出與其他作品不同的風格。其中《夏事》的內容如下：

何處偏宜酒，林塘入夏涼。簾開黃鳥囀，書曝白魚忙。竹影交侵局，槐陰自滿床。良辰不可負，且進翠濤香。

這首詩歌詠草木茂盛的田園涼爽的夏天情趣，其重點放在表現夏天獨能享受的閑適樂趣，最后提議如此良好的季節將一去不復返，應舉杯享受這一快樂。此外，《春事》以“何處偏宜酒，春園覽物時”，《秋事》則用“何處偏宜酒，山村白露秋”，《冬事》是以“何處偏宜酒，高齋曉雪初”為開頭，通過節物和物候描述，歌詠春、秋、冬每個季節特有的情趣。那么，可以說這些組詩歌頌一種源自春、夏、秋、冬四季獨特的自然景觀和興趣的人生樂趣和自得之趣。在主題內容方面，與白居易原作的歌詠對象，截然不同。

這四首組詩，除了第一句使用反復句“何處偏宜酒”這一點之外，看似與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并無關聯。但是作者在這組詩的自注中明確提及“香山有何處難忘酒七篇，皆取世間憂樂得失而言也，今乃分為四時，述其田居之事”⑥。可見白居易原作確實是這篇組詩的創作動機。

盡管如此，這四首模作只是在第一句使用了反復句，并以“何處偏宜酒”取代了“何處難忘酒”，不同于在第一句和第七句反復使用“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的原作，這點很獨特。此種將“何處難忘酒”修改為“何處偏宜酒”的寫作手法在朝鮮文人模作中是獨一無二的。而且，這樣的修改又能更有效地描繪出春、夏、秋、冬四季的自得之趣。這是因為白居易的“何處難忘酒”句帶有一些消極傾向，給人無奈的感覺。反之，任相元的“何處偏宜酒”句則能體現出肯定和樂觀的語境。任相元的《春事》《夏事》《秋事》《冬事》在內容與形式方面接受《何處難忘酒七首》的基本要素的同時，也沒有拘束于原作，充分發揮了作者的創意思路，這一點，富有意義和價値。

五、結語

白居易《勸酒十四首》由《何處難忘酒七首》和《不如來飲酒七首》兩部分構成。其共同點是都在第一句和第七句使用反復句，從不同側面上表現多樣情緒。然而，朝鮮文人對《勸酒十四首》的接受情形有所不同，比起以批判和諷刺為主的《不如來飲酒七首》，歌詠人類普遍情緒的《何處難忘酒七首》，更加受到青睞和關注。

換言之，正如安東斯耐克（Ａｎｔｏｎ Ｓｃｈｎａｃｋ， １８９２－１９７３）在《那些使我們悲傷的事》中，反復使用“使我們悲傷一樣”一句淡淡描繪出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悲傷，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也使用“何處難忘酒”“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來表露出人生哀歡這一普遍情緒，用以觸發朝鮮文人的共鳴和感興。若此，《何處難忘酒七首》成為韓國古代文人重要的創作動機，其結果早在高麗時代，睿宗和郭輿的唱和詩就接受了《何處難忘酒七首》，并使用“何處難忘酒”和“此時無一盞”等反復句，其詩體從８句修改為２０句。之后，朝鮮文人的模作基本上在形式要素方面展現出其明顯特征，每篇模作體現出的接受和修改程度，因詩人個性和能力而有所不同。有些文人不但接受詩題、詩體、反復句，甚至也接受包括腳韻在內的原作所有形式要素，還有些文人在僅僅采用基本形式的基礎上，嘗試了大幅改動原作。

在主題和內容方面，朝鮮文人對《何處難忘酒七首》的接受和修改體現出多樣性。諸多模作總體上與原作一樣都表述了人生哀歡的大主題，但是在哀歡的具體內容即小主題的表達上與白居易原作有不同之處。可以說，朝鮮文人的模作歌詠比原作的哀歡情緒更為多樣。

正如水往低處流，優秀的先進文化也會向周邊傳播。中國古代文人的作品不僅成為朝鮮文人爭先閱讀和學習的對象，也成為創作時模仿的對象，這已成為不容否認的事實。白居易《何處難忘酒七首》成為構成朝鮮文壇“漢流”的一縷水流也是這一原因。

若說在表達人生哀歡層面，模仿《何處難忘酒七首》形成了朝鮮文壇一種流行趨勢（Ｔｒｅｎｄ），也不為過。然而，朝鮮文人的模作并沒有停留在無條件模仿和抄襲的階段。不容忽視的是，一些朝鮮文人在進行接受和修改的過程中實施切洽的協調，使模作在形式和內容上達到法古創新的境界。

作者簡介：金卿東，韓國成均館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唐代文學和中韓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