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幼肈 朱大鳳
我貪戀那個生養我的小山村,那里遍布綠樹和田野。村口有棵高大的石榴樹,六月風起,石榴花火紅欲燃,便可得一樹搖搖欲墜的果實。窗外的枝丫瘋長,卻怎么也長不過烈陽。“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記憶中的阿婆,坐在樹蔭下,撫著貓,幾畝農田,四方小院,守著流年。
阿婆雖已年邁,但身體硬朗,總閑不下來,照她的話說便是:“年輕的時候啊,整日忙忙碌碌的習慣了,這勁兒還沒使完,現在一閑下來,反倒覺得無事可做了,實在無聊得很!”阿婆年輕時,正值改革開放時期,她將滿心的理想和一股子的干勁,在這偏僻的地方倔強地生根,和鄉親們一起把村莊逐漸發展起來。
起初,我們都認為,阿婆年紀大了,就別再想著開什么面館了,多辛苦?。〉⑵挪煌?,我知道她是愛極了勞動的,不僅是渴望勞動帶來的豐厚成果,更享受勞動時忙忙碌碌的充實感。所以啊,這面館是一定要開的。我們都了解阿婆的性子,但凡她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任憑旁人如何勸阻,她都要去試上一試。因此,我們也就同意了。
一間小屋,幾張方桌,幾把椅子,再找塊舊木板寫上“面館”二字,往門旁一放,阿婆的面館就開張了。別看面館不大,外觀也十分樸素,但面的味道卻從沒差過,畢竟阿婆那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也是我童年不可或缺的一份回憶。
六月蟬鳴,夕陽西下,面館里亮起了燈。隨著一鍋清水沸騰,小巷里便升起了煙火氣。調皮的花貓趴在矮墻旁,玩弄著自己的尾巴。
阿婆在屋子里搟著面,我負責在一旁打下手,洗洗青菜、燒燒水。我有些吃力地把一大籃子菜拎到水池旁,彎下腰開始清洗,雖有清涼的水流沖刷著臂彎,但不出片刻,額頭上還是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我皺了皺眉,只覺得這屋里充斥著滾滾熱浪?!把绢^啊,你這菜還得再好好洗一遍,你看這里面,還不干凈呢!”阿婆又在念叨了?!皝?!幫我把這豆皮切了。小心點啊,這刀可快著呢!”“動作利落點,可不是我性子急,而是這事情啊本就不能拖拉!”“哎喲,才干了這么一會兒就累了,十五六歲的小孩兒,還不如我這老太婆有力氣,年輕人應該有朝氣、有活力才是啊……”每次去阿婆店里幫忙,總會聽到無數句諸如此類的話語,但說來也奇怪,我從不厭煩。
“婆婆,一碗手搟面!”又有顧客進門,高嚷一句后便來到一旁的長桌前自行挑選佐料。蔥花、蒜泥、香油、白醋、芝麻、油辣子……佐料有十余種,盛放在白瓷碗中,被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阿婆聞聲忙活起來:一把細面、半碗高湯、一杯清水、一勺橋頭陳家糧鋪里的醬油,再燙上兩片脆爽的小白菜和一小把切成條的豆皮……
只一會兒工夫,一碗面便煮好了。阿婆盛出來讓我幫忙端去,怕我燙到,還用毛巾包住碗遞給我。阿婆伸著手,向前指了指說:“那桌,快端過去吧,別讓人家等急了……哎呀,笨!丫頭,那邊,向右看!”阿婆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停在半空中的手指向右前方晃了晃。
店外,夕陽早已落下,只剩一抹余暉殘留于樹梢。
阿婆終于抽得片刻空閑,解下圍裙,又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站在店前遠眺,那是無邊的綠野。
我托著腮,趴在窗邊。店里的客人有的低著頭吃面,一言不發;有的一邊與朋友說笑,一邊大快朵頤;還有的只是坐著,單點一份花生或瓜子,在桌旁小憩……
“改天,改天再下一局!今天這棋下得不夠盡興,改天繼續下……”那是幾位圍坐對弈的白發老者,看看天色近晚,便互相道別。“聽說了嗎?政府又出臺了一個新政策,說是咱農民有福利……”一位手拿鋤頭的老爺爺正說得神采飛揚。“閨女啊,你在外面工作的時候可要小心點啊,別太累著自己……”一位老母親握著手機,將囑咐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阿婆聽著聽著便笑了,層層疊疊的回憶隨著同輩人的話語,絲絲縷縷涌上心頭。
天色終是暗了下來,小巷中不時傳來幾聲犬吠,夜色朦朧,只覺得有風從山谷間跌跌撞撞奔涌而來,像是喝得微醉,而那花間清甜的蜜,則是再好不過的玉露瓊漿。店前的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夜空中亮起星光,似乎只一眼,便覺歲月悠長,山河無恙。
阿婆的面館打了烊,我和阿婆一起收拾好碗筷,關了店門。一間小店,供世間百味,也品盡人間百態?!澳贻p人啊,有理想,有朝氣,有干勁,真好,這以后未知的光景啊,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嘍!”阿婆笑著說道。我點點頭,心里熱乎乎的。
恍惚間,下起了小雨。我與阿婆舉著手電筒,撐著傘,迎著斜風細雨,不緊不慢地向家里走去。阿婆的臉龐飽經風霜,可眼中卻充滿無盡的希望。
山間,風微涼,卻有吹不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