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解密石門口墜機之謎

李長凱

摘 要：文章圍繞1945年5月12日墜落在沭陽縣石門口的一架日本戰機，通過歷史檔案仔細分析考察，最終證實該墜機為侵華日軍的“九九”式雙發輕型轟炸機，為開展相關檔案編研打下基礎。

關鍵詞：紅色檔案；石門口墜機；侵華日軍

1945年5月12日下午3時許，一架日本戰機飛入東灌沭抗日根據地境內石門口上空，被太平區和沈集區（今沭陽縣沂濤鎮境內）地方武裝及民兵擊落，機上兩名飛行員死亡，另一名飛行員受傷被俘。1949年5月20日，《解放日報》對此事作出相關報道（見圖1）。

為復原這一抗戰歷史場景，豐富革命老區紅色歷史教育素材，為相關檔案編研及史學研究提供新史料、新視角、新思路，筆者擬從被擊落的日軍飛機型號著手，梳理清楚事件原委細節。

一、 史料搜尋，迷霧重重

筆者首先從當時新四軍蘇北軍區淮海軍分區的史料開始查找和發掘。

石門口墜機事件發生后，1945年5月28日，淮海軍分區通令嘉獎太平區和沈集區民兵，提到了一些情況，但并不詳細。[1]據悉，日軍戰機上有一名飛行員被俘，并被押往淮海軍分區，理論上應該留有審訊記錄或知情人記錄，可以據此了解到飛機型號、起飛地、飛行目的、機上人員、墜落過程等基本信息。但筆者反復查找，這些檔案均無從找尋。原因可能是，1946年底國民黨軍曾大舉進攻蘇北，淮海區大批人員向北轉移，在遷徙和戰斗過程中，特別是安峰山事件后，丟失了許多重要文件，造成淮海區抗戰時期的檔案大量缺失，極難尋覓。

筆者隨后查訪鹽城新四軍紀念館、阜寧新四軍三師師部舊址等地，均未發現石門口日軍墜機的相關記載；查閱黃克誠、劉震等蘇北軍區、淮海軍分區負責人的回憶錄，也無對此事件的相關記述；到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閱當時國民政府戰報記錄，也沒有發現相關內容。

不過，在一些媒體書刊的報道和歷史回憶故事中，筆者發現了部分關于這一事件的敘述，如《游擊隊，擊落一架日軍飛機》《抗戰回顧——日機墜落沭陽石門口史實追記》《太平集打敵機》等。但不同版本之間多有謬誤和矛盾，且有的文章里演繹成分較多，與史實不符。如：

時間方面，有說1945年5月的，也有說1943年春天的；有說1945年5月12日上午10點多鐘的，也有說1945年5月12日下午3時許的。

機上人員方面，3名飛行員當中，有說兩名因負隅頑抗被擊斃，一名受傷被俘；也有說全部被生俘的。兩名被擊斃的日軍飛行員尸體，一說駐沭陽日軍派人攜帶大洋，將兩名飛行員尸體運回沭陽城火化；一說日方出錢，由4名民工抬運到日方指定地點新安鎮的。

事由方面，飛機到石門口上空，有說是來攻擊抗日游擊隊的，有說是在黃海空戰中被美軍擊傷的，也有說是機械故障的。

作為檔案工作者，在編研過程中，不能滿足于摘抄、轉載前人的文字，而是要通過探究、考證、分析，將事件有根有據地呈現在人們面前。為廓清迷霧，還歷史真實面目，筆者帶著這些問題進一步展開調查。

二、 多方考證，初步鎖定

細節見真章，筆者另一方法就是考證與推理。筆者首先從石門口墜機上載有3名飛行員，一挺重機槍、兩挺輕機槍的史實上打開缺口，考證當時墜落的日軍飛機型號。

二戰時日本沒有獨立的空軍，飛機分屬陸軍和海軍。為便于作戰，侵華日軍從1938年起對空域進行了劃分，自臨沂經郯城、宿遷、鮑集（洪澤湖西岸）、滁縣一線以西地區歸侵華日軍陸軍航空隊作戰空域[2]，周邊主要基地包括上海、南京、武漢、濟南等要地；以東地區被劃為海軍航空隊作戰空域，1945年5月時歸屬西日本951航空隊中國派遣隊管轄（主要基地在上海、青島、舟山等地）。因此，日軍陸、海軍飛機均有可能出現在石門口所在空域。

筆者通過排除法進行考證。二戰時期日軍陸海軍所有作戰機型中，首先排除乘員1至2名的戰斗機、攻擊機和以7人為基準的重型轟炸機等機型，從機身尺寸和武器固定安裝等情形還排除了一式、百式運輸機或者雙發高練等運輸搭載輕重機槍貨物墜落的可能。綜上，滿足飛行載員超過3名，同時機載武器配備為一挺重機槍、兩挺輕機槍條件的，只有兩款機型，分別是：日本海軍中島天山攻擊機（1943年2月至7月底制造的“天山11型”，有艦載型，陸基也可使用，以下簡稱為“天山攻擊機”）、 日本陸軍的川琦Ki-48Ⅱ“九九”式雙發輕型轟炸機（以下簡稱為“九九雙輕”）。

首先，排除艦載天山攻擊機。

1944年10月23日至26日的菲律賓大海戰之后，日本海軍聯合艦隊損失慘重。1945年2月后，僅存的鳳翔號、隼鷹號、龍鳳號、葛城號等幾艘航母已無作戰能力，基本上處于維修狀態，或龜縮在本土的吳軍港等地偽裝起來躲避美軍空襲。因當時日軍嚴重缺乏艦載機與飛行員而未實際投入戰場，1945年5月不可能出現在黃海和東海海域。[3-4]

其次，排除陸基天山攻擊機。

筆者查詢了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和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保存的二戰侵華日軍檔案，1945年5月第951海軍航空隊上海、青島、舟山島派遣隊戰斗日志和戰斗詳報中的飛行記錄、飛行路線圖示等資料顯示：1945年5月12日當天，青島、上海等基地日軍飛機起飛降落正常，無飛機墜毀、人員傷亡（見圖2）。[5]

1945年5月1日至14日，951航空隊上海、青島、舟山派遣隊共有兩架飛機墜毀，其中青島基地5月7日一架水上偵察機自爆，3名乘員死亡，戰斗詳報中都做了記錄，并有隨后幾天組織飛機進行搜尋的記錄（見圖3）。5月3日，上海基地一架雷電式攻擊機自爆，一名乘員死亡。檔案可信度沒有問題，不會單獨為石門口墜機而刻意隱瞞歷史記錄。[6]

綜上，排除侵華日本海軍的天山攻擊機后，侵華日本陸軍的九九雙輕就成為石門口墜機最大可能。

三、 關鍵證據，水落石出

據嘉獎令記載，太平區和沈集區民兵擊落日軍飛機的消息傳到淮海區黨委、行署后，首長非常高興，當又獲悉飛機已被村民們砸爛，大部分物品和飛機殘骸碎件都被瓜分的消息時，淮海區行署主任李一氓、軍分區司令員劉震等當即命令當地政府和民兵抓緊收繳。

在后來追繳的物品中，有一件是從日軍飛機上拆下的時鐘，鐘面上刻有“時”“飛行時計” 和“一日卷”字樣，李一氓后來還為時鐘安裝了底座（見圖4）。據李一氓的警衛員、離休干部汪全芝回憶，李一氓后來將時鐘作為繳獲的日軍戰利品捐獻給了國家。

筆者經過查訪得知，該時鐘現收藏于江蘇淮安的蘇皖邊區政府舊址紀念館中。這是標準的二戰日本陸軍飛機上的九三式航空時計，精工舍制造，12小時制加小秒針，殼體和上鏈把手均為銅制，生產日期為1933年至1940年。而海軍飛行鐘是24小時制，且比陸軍飛行鐘大一圈，區別明顯。因此，可排除石門口所墜日機是海軍飛機。

據查日本二戰時第五航空軍檔案記錄，侵華日軍1945年5月中旬所有在華（不含我國東北偽“滿洲國”）飛行部隊中，還存有約25架九九雙輕（見圖5）。當時日本瀕臨戰敗，已基本放棄中國大陸戰場，正在將剩余的空中力量向朝鮮轉移，以防范蘇聯的進攻。同時，沖繩戰役正在進行中，有部分九九雙輕參與作戰。[7]

為了論證的嚴密性，筆者于2021年12月拜訪了當年石門口墜機現場目擊者——1932年出生的沂濤鎮常蕩村徐敏堯老先生，將單發動機的B6N1天山攻擊機和雙發動機的“九九”式輕型轟炸機圖片讓其辨識，徐老當即認出墜機是雙發動機的機型，至此該墜機機型得以確認。

綜上，可以確定石門口墜機為日本侵華陸軍的“九九”式二型甲（Ki-48Ⅱ）雙發輕型轟炸機，額定乘員為4名（墜機時實乘3名），武器配備為Ho-103型12.7毫米口徑重機槍一挺和テ4 試制單管旋回機關槍二型7.7毫米口徑輕機槍兩挺。該機型配屬于二戰中國戰場日本第五航空軍第九十飛行戰隊和第十六飛行戰隊，5月下旬即自上海到濟南再移運至朝鮮漢城和平壤。石門口墜機事件在此之前發生，至于是從上海虹橋機場向北飛往濟南張莊機場準備北撤朝鮮，還是從濟南向南經上海飛往臺灣參加沖繩戰役，在當時均有可能。[8-9]

這架飛機路過石門口空域時，可能并非執行作戰任務，而是轉場時出現故障，在尋找降落地點過程中，遭淮海區游擊隊戰士槍擊，慌亂之中迫降在石門口。地方游擊隊槍擊敵機迫其墜落的人員及具體過程等信息仍需繼續查考，但確定事件主體——飛機型號無疑是一個重要突破。

四、 研究啟示

通過此次考察，逐步厘清口口相傳、卻無實據的歷史事件真相，筆者認為，這可以作為紅色檔案編研的新路徑，即不僅可以對現有的檔案進行“編”，更可從檔案探究出去，開展深度的“研”，用無可辯駁的檔案還原歷史事實，反擊歷史虛無主義。

一是紅色檔案編研必須嚴謹客觀。筆者在實地參觀各個紅色教育場所時，發現不少問題。如展陳實物存在時間“穿越”現象，某紀念館展出的一位著名將領用過的望遠鏡，實際生產日期在其犧牲之后；展陳實物與紀念人物或事件不匹配，部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的著名戰役遺址公園由于缺少當年的武器裝備原件或復制件，在武器布景中采用了一批新中國成立后我軍的制式裝備作為替代品等。這些都嚴重影響了紅色教育場所的嚴肅性和可信度，無法有效發揮其社會教育功能。

二是紅色檔案編研需要解放思想。相關單位對于保管歷史資料和實物，不能局限于“存”和“展”，而是要拓寬眼界，鉆進去、沉進去，深入研究和挖掘其背后的史料。如筆者在查找飛行鐘時，得到了保管單位的大力協助，但囿于此鐘為國家二級文物，該單位從未對其進行拆卸和保養。目前，鐘身老舊、鏡面模糊，雖然基本維持了移交進館時的原貌，但長此以往，很可能造成隱藏在木底座內部的鐘身側面銅制銘牌銹蝕，從而使其所載的編號和出廠時間等線索無法考證。對此筆者建議，應解放思想，對其進行搶救性的養護利用，盡可能延長文物保存時間，并采集關鍵信息。

三是紅色檔案編研亟待加強協作。目前，各地紅色教育基地，包括博物館、文化館以及檔案、黨史部門等都存在“信息孤島”現象，所存紅色檔案資源相對封閉。紅色檔案編研需要基于大量的檔案資料，每次都去現場查考并不現實，檔案開放十分必要，即使僅開放目錄，也可讓編研者知曉各地存在哪些資源，可以查閱到哪些內容。這需要頂層設計和統籌推進，有組織、有計劃、有規則地建立健全紅色檔案資源數據庫，并引入共建共享機制，組織各檔案管理主體在一定范圍內做好資源開放工作。

注釋與參考文獻

[1] 孫愛琴：《小鐘與懷表》，政協江蘇省沭陽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辦公室編：《沭陽文史資料》第3輯，1986年，第105-106頁。

[2]王輔：《日軍侵華戰爭（1931—1945）》第二卷，遼寧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79頁。

[3]潘越：《日本航空母艦全史》，中國長安出版社2016年版。

[4]張召忠：《航母檔案·日本卷》，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

[5]《昭和20年4月～昭和20年5月 951空飛行機隊戦闘行動調書》，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檔案編號：C08051754600，https：//www.jacar.archives.go.jp/aj/meta/listPhoto LANG=default& BID=F2008061910233630836&ID=M2008061910233630838&REFCODE=C08051754600。

[6]《第951空上海.青島.舟山島派遣隊戦闘詳報自昭和20年5月1日至昭和20年5月14日》，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檔案編號：C13120417100，https：//www.jacar.archives.go.jp/aj/meta/list Photo LANG=default&BID=F2014010710472515269&ID=M20140107104 72615271&REFCODE=C13120417100。

[7]《別紙第7 在支飛行部隊一覧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檔案編號：C16120277000，https：//www.jacar.archives.go.jp/ aj/meta/listPhoto LANG=default&BID=F2016122111060937022&I D=M2016122111061437043&REFCODE=C16120277000。

[8]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中國方面陸軍航空作戰》，朝云新聞社1983年版，第580頁。

[9][日]中野楠：《飛行第九十戰隊史》，梓書店1981年版，第4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