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上的梨園

吳錦華，1954年生于景德鎮(zhèn)，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高級工藝美術師。自幼隨父親吳康先生（著名陶瓷肖像畫家）習畫。1976年正式從事陶瓷藝術繪畫職業(yè)，在景德鎮(zhèn)市藝術瓷廠美術研究所工作十八年，曾任研究所副所長。其作品曾獲國家級、省級工藝美術展覽金、銀獎。2006年為中國—東盟11國政府首腦繪制的陶瓷肖像作為國禮贈送。多件作品選為國寶珍品，并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工藝美術館收藏。

彭文斌（以下簡稱彭）：吳老師，您四歲時就隨父親、肖像畫大師吳康學習陶瓷繪畫，十一歲開始在父親的指導下學畫肖像。在景德鎮(zhèn)，子承父業(yè)、師傅帶徒弟是傳統(tǒng)，原本您只要繼承父親的傳家本領，可以輕輕松松走上一條坦途，可是，您不愿意循規(guī)蹈矩，而是在大學畢業(yè)后放棄了繼續(xù)跟隨父親從事陶瓷肖像畫創(chuàng)作，特立獨行，另辟蹊徑，闖出了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在業(yè)界，關于您創(chuàng)作《蓋世無雙臉譜碗》的故事廣為流傳，想請您談談這段往事。

吳錦華（以下簡稱吳）：其實，這是多位藝術家集體智慧的結晶。那是1991年冬季，景德鎮(zhèn)市藝術瓷廠的銷售科長劉毛仔走進瓷廠美研所，一把拽住正在低頭琢磨瓷活的我，表情略帶神秘，要我陪他去見幾位重要客人。原來，幾位來自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的客人，帶著京劇臉譜的題材來景德鎮(zhèn)尋找合作。我?guī)е腿藗兦巴囆g瓷廠的作品陳列室參觀。兜了一圈，他們看中了櫥柜頂端擺放著的一個碩大白胎斗笠瓷碗。對方提出，在白胎斗笠碗上創(chuàng)作四百四十八張京劇臉譜，并慷慨開出十八萬元人民幣的價碼，在當時相當于四千員工半個月的工資，可謂是“天價”。分管技術的副廠長魏曉陽力薦由我來牽頭負責主創(chuàng)作。當時我不過是個助理工藝美術師，擔憂嫩竹扁擔難壓千斤，便征求岳母和妻子的意見，她倆異口同聲地道：“還猶豫啥？我們相信你能行！”我頓時沒了退路，行，試著干吧。

彭：聽說北京客人相中的那個大碗是特藝組的熊友根師傅制作的，當時熊師傅做了兩個白色薄胎大碗，其中一個被拿去創(chuàng)作“百蝶圖”；剩下的一個，因為碗底有一道裂口，便被擱置于陳列室。

吳：的確如此。所以，廠里組建創(chuàng)作團隊時，決定還是由熊友根師傅負責做碗，由魏曉陽任小組長，我負責臉譜設計，邵吟倫負責圖案，龔田根負責填粉彩，王卓儒負責寫字，前言則由惲培先生使用清代宣紙親自操刀。惲培是這些京劇臉譜的原創(chuàng)者，被北京那家文化公司邀請到了景德鎮(zhèn)擔任顧問，負責監(jiān)督協(xié)調瓷碗的繪制工作。惲培先生當時已經(jīng)是六十八歲的長者，身材高大，氣質超群，為人和善，對中國古文字頗有研究。

彭：據(jù)說繪制《蓋世無雙臉譜碗》碰到很大難度，能具體聊一聊嗎？

吳：首先是來自構圖上的挑戰(zhàn)。要在一個直徑八十七厘米的陶瓷薄胎斗笠碗內外裝飾四百四十八個京劇臉譜，談何容易！這些京劇臉譜分為十大類，各具特色，且均出自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或經(jīng)典戲劇中的人物，如果只有統(tǒng)一的頭型而無身體動作，極易造成構圖上的混亂或呆板。整整一個星期，我把自己關在“黑屋子”里，反復比較、篩選，連夢中都是三瓦臉、白臉、丑臉在走馬燈一般旋轉。我嘗試采用了中國特色的散點式構圖，大小搭配，錯落有致，靈活而不松散。當構圖設計定稿呈現(xiàn)在惲培先生的面前時，先生的表情亮了。

其次，是遭遇色彩這一“攔路虎”。京劇臉譜花臉的色彩特別豐富，可謂繽紛奪目，層出不窮，但陶瓷的顏色色相有限，與臉譜色彩差距很大，一時達不到要求。不過，這難不倒我，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琢磨色彩的調配技巧，一次次失敗重來，終于調配出符合京劇臉譜要求的色彩。

第三，京劇臉譜的繪制要求用筆輕重粗細有別，線條流暢靈活，作者的把控難度極大。還有，白胎瓷碗瓷壁太薄，稍微碰撞就有可能碎裂，前功盡棄。整個繪制過程，我和伙伴們如履薄冰，不敢有分毫閃失。給瓷碗內壁繪畫時，整個大碗內部倒置，創(chuàng)作者得鉆在碗下工作，一筆一畫，極為辛苦。

廠里為我專門騰出了一個工作室。我天天癡迷于粉彩的天地，與瓷碗靈肉一體。從春天到冬天，每日早晨6時開始工作，一直要忙乎到夜間9時之后。十個月的苦熬，終于圓滿交工。

彭：《蓋世無雙臉譜碗》創(chuàng)造了全國薄胎斗笠碗直徑之最，至今尚無逾越者。它標志著我國制瓷業(yè)在清代康雍乾粉彩的基礎上又有了新突破，為世界陶瓷文化寫下新篇章。在1992年北京舉辦的國際拍賣會上，這件作品賣出一百萬美元的高價。1994年，您作為引進人才到廣東惠州市工作，探索出一種低溫陶瓷。2010年，您又去了廣州，在廣東省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2021年，您在廣州圖書館舉辦的個展上，亮出了一個觀點：跨行業(yè)搞創(chuàng)作，跨地域做設計。您能談談這方面的思考和體驗嗎？

吳：我始終覺得我是景德鎮(zhèn)的兒子。正是在瓷都這方沃土上，我從老一代藝術家那兒吸納到了豐富的養(yǎng)料，我是站在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藝術家們的肩膀上成長的。同時，我主張?zhí)鼍暗骆?zhèn)來看景德鎮(zhèn)。比如，浙江省形成了全民參與燒造青瓷的繁榮局面。又比如，宜興世世代代圍繞紫砂做一把壺，款式層出不窮。這些值得我們學習和深思。在廣東，很多非遺傳承人都會用一些簡樸的原材料做出十分接地氣的藝術作品，從而闖出了市場之路。藝術應該是開放多元的，在繼承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髓的同時，我們要與時俱進，創(chuàng)作富有時代氣息的新作品。

彭：吳老師，您父親吳康先生是景德鎮(zhèn)首批陶瓷美術家，為陶瓷肖像藝術的發(fā)展做出了極大的貢獻。您并沒有繼承您父親的事業(yè)，去從事陶瓷肖像繪畫，而改行畫古彩。可否請您談談對陶瓷傳統(tǒng)文化應該怎樣傳承和創(chuàng)新？

吳：我認為傳承不是一種形式上的摹仿，而應是文化精髓的發(fā)展。這是現(xiàn)代藝術家所應具備的素養(yǎng)和能力。繼承是基礎，創(chuàng)新是出路。父輩傳授給了我經(jīng)驗和技藝，但我的成長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所處的時代特征都和父輩不同，形成的藝術理念因而不同。眾多陶瓷藝術家給我們留下了各具特色的寶貴遺產，創(chuàng)立了輝煌的景德鎮(zhèn)藝術陶瓷寶庫。我們不應僅僅簡單地仿造，而是要在前人奠定的基礎上去發(fā)展、去創(chuàng)新，給景德鎮(zhèn)陶瓷寶庫增添新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