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第一朵玫瑰

十七落渝

她就像一朵在絕境里生長的玫瑰，但仍然開得很好，正紅色，花枝筆直，香氣馥郁。

孤身在外的一個普通夜晚，結束了一天的忙碌，疲憊不堪的我一如既往拿了支香水噴在枕邊，打算裹上被子趕快進入睡眠，好迎接第二天的精疲力盡。可躺下時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玫瑰香味，那氣息瞬間包裹了我的身體，而窗外正在下雨。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出現了一朵孓然傲立的玫瑰。

毫不夸張地說，聞到的那一瞬間我有些想哭，原因無他，我想我母親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玫瑰，也是個雨天。冬日里，情人節，母親下班時買了枝玫瑰，想送給我父親，可父親沒有回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回來。

于是她把那朵玫瑰送給我，我低頭埋進花里，瞬間被溫柔的花香包圍。

我蹦蹦跳跳地將玫瑰花插進空置的花瓶展示給她看，她當時在和父親發短信，經歷了不愉快的爭吵，眼眶也有些紅，但她仍然笑著夸我“好棒”，然后試探地問我，爸爸今天不回家了，我會不會感到難過。

我年幼單純，被她保護得無比天真，聞言只是疑惑地搖搖頭：“不難過，他昨天也沒有回來呀。”

不止昨天，一個月里，他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但我并未因此感到失落，因為我從未缺少愛，我并不知道完滿的家庭該是什么樣的，在她的呵護下，我覺得自己已經擁有全世界最好的愛了。

可在這段不斷承受失望和頹唐的婚姻里，她卻從未擁有任何一種愛。

母親結婚早，21歲便有了我。在人生最好的幾年里，其他女孩在享受大好時光，而她卻遠嫁。那時的她尚且是個憧憬著婚姻愛情的年輕姑娘，也不知將來要面對的是怎樣勢利的公婆。

那時母親家開了個利潤頗豐的小酒樓，公婆貪圖高額的嫁妝，在無數次誘哄逼迫中催促父親同她結婚，可父親根本不愛她。最初那幾年里，她只是覺得丈夫太忙，無暇顧及家庭罷了。直到我6歲那年，母親家的酒樓開始入不敷出，繼而倒閉，她在那個家里瞬間失去價值，偽善的公婆再也不裝了，頻繁與她爆發爭吵.她那時才知道自己一腳陷進了怎樣一個婚姻騙局，可她已經無計可施——因為我。

我是她最沉重的包袱，讓她在無數次面對羞辱和爭吵時不能干脆一走了之。為了保護年幼的女兒，她仍然苦苦維持著這個已然破碎的家庭表面的平靜，笑著陪我聊天，按時接我下學，毫無怨言地為全家人準備晚飯。

再后來，他們之間的爭吵已經不避諱我，有天晚飯時氣氛很壓抑，突然間父親狠狠摔碎了一個碗，滾燙的粥灑了一地，我頓時大哭起來，母親馬上將我抱在懷里，呵責道：“你嚇到孩子了！”

可他們全然不顧我的害怕和大哭，一起對母親破口大罵，母親怕他們摔東西傷到我，于是帶我遠離飯桌，將我護在身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刺，我向來知道，她是最溫柔的一朵玫瑰，卻在擋在我身前的那一刻，生出了無數尖銳的刺。

我的童年在那一刻才開始下雨，可她在花期最好的幾年里，卻從未有過片刻的晴天。

她永遠在為我打傘，自己卻心甘情愿站在狂風暴雨中，花瓣落了一地。

我開始在肆無忌憚侵占空氣的玫瑰香里流淚，我翻了個身，埋在枕頭里，像回到孩童時期。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臉頰貼著我的額頭，溫聲為我講《海的女兒》。風透過窗驟然吹起，她便抱緊我，溫暖包裹了我的身體。

她就像一朵在絕境里生長的玫瑰，但仍然開得很好，正紅色，花枝筆直，香氣馥郁。但又生長出無數尖銳的刺，她背后抵擋著難捱的苦楚，卻仍然向我張開手臂，隨時準備好給我擁抱。

她唯一的愿望是我過得比她好，可是事與愿違，我同樣在艱難中浮沉。這一刻我多希望自己仍是那個蘑菇頭的小不點，不必獨自承受心酸委屈，只需要在幼兒園門口等她接我回家，向人群中正笑意盈盈的她飛奔而去。她會將我抱起來，或牽住我的手，我便可以蹦蹦跳跳告訴她幼兒園發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那些事其實很無聊，但她永遠愿意聽。

但我希望永遠不會再回到那個時候，那無憂無慮的烏托邦，是她用無數的痛苦和煎熬打造的。

如今我也在承受無數痛苦煎熬，但我不會告訴她，我會像她一樣，笑著說我在外面過得很好，衣食無缺，自在快樂，然后在回家時穿上我最漂亮的裙子，買一束玫瑰花，送給她。

——她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朵玫瑰。

在此刻無所依靠的雨夜中，我好想抱抱我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