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船長海島擺渡35載：風蕭蕭，浪迢迢，相思煙水遙

陳雅

吳愛圖，浙江省寧波市唯一一位農渡船女船長。從17歲開始，她就駕船往返于延昌碼頭和銅錢礁島間，成為幫助海島群眾出行的擺渡人。30多年來，她航程35萬多公里，運送乘客450余萬人次，始終保持“零事故”的紀錄。2020年，她駕駛的“浙象農渡1”渡船被冠名“愛圖號”，也是全市唯一一條以人名命名的渡船。吳愛圖也因此先后榮獲“中國好人”“浙江省道德模范”等榮譽。

鮮為人知的是，吳愛圖的丈夫王斌也曾在這條航線上。然而，一次意外，王斌因救人不幸沉入海底，尸身至今下落不明。丈夫走后，吳愛圖傷心欲絕，卻用浪的執著、礁的頑強、舵的責任，守護著銅錢礁島唯一的航線。

恩愛兩不疑：甘做小小擺渡人

2016年12月12日夜里9點多，窗外風浪呼嘯。時年45歲的吳愛圖正準備上床睡覺，丈夫王斌的手機卻響了。對方稱，一位上島的女乘客被滯留在一條漁船上，其他人不熟悉這片海域，只能向王斌尋求幫助。王斌當即就火急火燎地出門了。海上風大浪急，吳愛圖不放心地說了句：“要注意安全！”

吳愛圖，1971年出生于浙江省寧波市象山縣一個“渡工世家”。父親曾是一名渡工，母親曾是水產公司的工人，她底下還有三個弟妹。14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為了補貼生活，吳愛圖中學畢業后，就跟隨父親在渡船上收票、打下手、學開船。

那時候，她個子小，身高只有1.47米，連船頭都看不到，只能踮起腳學掌舵，因此常常遭人嘲笑。但這反而激起了吳愛圖的斗志，她讓父親給她做了個75cm高的木凳，站在上面學會了筆直航行、停船靠岸等技術，很快拿到了船舶駕駛證。

1993年底，吳愛圖經親戚介紹認識了同鎮的王斌。王斌出身單親家庭，與吳愛圖年齡相仿，家里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因此，王斌比同齡人都要成熟，很早就迫于生計成為海上的一名捕魚工。

當時，王斌經常隨船出海捕魚，他見過的船長和船員都是男的，唯獨吳愛圖一個女孩子頂著烈日開船，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兩人見面后，他不由得問了一句：“你一個女孩，怎么會去開船呢？”

吳愛圖告訴王斌，她一度很厭煩上船，特別是每次在船上看到同齡女孩結伴逛街玩耍，她都特別羨慕。直到有一年，父親摔傷了腿，無法再開船。那段時間，父親每天躺在家里，不無擔憂地說：“我開不了船了，以后鄉親們可怎么出行啊？”

原來，隨著老一代船長的老去，年輕人也都去了外地，很少有人愿意開船，但象山小島眾多，乘農渡船是最經濟便捷的交通方式，一旦有船員罷工，周圍就可能有很多人無法出行。

吳愛圖體諒父親，她對父親說：“爸爸，以后就讓我來開船吧！”就這樣，吳愛圖接過了父親的接力棒。當年5月，吳愛圖正式成為船長，父親不放心，也跟隨她一起出海，坐在一旁指揮。

那時，海島上，家家戶戶以海為生，但女人開船卻是頭一次，即便是從小看著吳愛圖長大的村民也不免產生懷疑。好在吳愛圖個小膽大，幾個月下來，倒船、轉彎有模有樣。當時，附近有一個岸點漲退潮后很難停靠，不少船老大都不能一把到位。吳愛圖也靠不近，可她卻不甘心，心想：“越不讓我靠，我還就得好好地靠進去。”

之后，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研究，吳愛圖在哪兒停泊都是又快又穩。過硬的技術讓質疑的聲音變少了，也讓村民們對吳愛圖產生了依賴。

王斌也被吳愛圖的獨立與韌勁所吸引，又有點心疼她的不容易，所以每次出海捕魚，都會帶點兒海產回來送給她。見到她開渡船很辛苦，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王斌一有空就給她做可口的飯菜，給她做水手，充當維修工，這讓吳愛圖心生感動。

沒多久，他們走到了一起，很快就結婚了。一年后，女兒媛媛出生了。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生活，吳愛圖把媛媛托付給妹妹照看，忍著對孩子的思念，每天住在島上。好在媛媛非常懂事，體諒父母的辛勞，很少讓吳愛圖操心，學習成績也算不錯。

2011年，吳愛圖的父親年滿65歲，船舶駕駛證被注銷，無法再進入駕駛室。但渡船必須兩個人開，犯難之際，王斌決定成為岳父的接班人。

這之后，王斌讓吳愛圖教他學開船，希望能減輕吳愛圖的工作壓力。吳愛圖也將自己所掌握的技巧傾囊相授，沒多久，王斌也可以獨立開船了。

所以，當這天有人求助時，王斌只交代吳愛圖好好休息，自己就直奔海上，甚至連吳愛圖的那句“注意安全”都沒有聽到。

王斌離開后，吳愛圖一直心神不寧，遲遲不肯入睡。她怎么也沒想到，一個小時后，噩耗傳來，那位乘客意外跌落海中，王斌跳下去救人，最后，乘客被人救起，王斌卻一直沒有上來……

海上生明月：女船長的忍痛堅守

吳愛圖頓感腿腳發軟，跌跌撞撞奔至港口。當吳愛圖趕到現場時，水面已恢復平靜，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丈夫的名字，回應她的只有滾滾海浪聲。

之后幾天，當地海警和村民自發在附近各海域尋找王斌，卻一直沒有任何蹤影。無助、懊悔、自責充斥著吳愛圖的心，她想著，如果當時她也在船上，這樣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時間一長，周圍的人都勸吳愛圖節哀順變，可吳愛圖始終無法接受事實。她停了渡輪，日夜流淚，輾轉難眠。一個月，她的體重從102斤掉到80斤。

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腦海里總是不斷浮現出丈夫的身影，她依稀記得，當年她懷孕后，孕吐反應很嚴重，根本無法開船，王斌無比心疼，堅持不讓她再開船，獨自扛起了家庭重任。

這之后，王斌夜以繼日地出海捕魚。天沒亮就出門，歸來時天已黑。有時，在海上為了避讓臺風天氣，甚至可能一個月都無法歸家。

每次捕魚歸來，王斌都會帶回螃蟹、大蝦和魚等海產，還買了她愛吃的蔬菜，然后走進廚房，拿起菜籃子擇菜、洗菜……一套動作下來，如行云流水，他親自掌勺，為她做美味可口的菜肴……

女兒出生后，王斌捕魚更拼了，經常不著家。他的皮膚被烈日曬得黢黑，臉上也有了皺紋。

想到這些，吳愛圖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落，她突然討厭那片海，討厭渡船，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這輩子她都不會再碰船了。

然而，船停了，小島居民的生活也停滯了。大家要出行只能找小船，價格高，也不安全。島上的村干部上門看望她，希望她能繼續開船，村民們也來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就連父親也來了。年邁的老人對女婿的離去也感到無比痛心，但他無法看著女兒在悲傷里沉淪，他老淚縱橫地說：“就算是王斌，他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啊。”

不僅如此，那段時間，島上的很多居民因感激吳愛圖的付出，自發上門照顧她，安慰她，勸她要振作起來。吳愛圖坐在窗戶前，看著碼頭和對岸的礁島，心底百轉千回。

恍惚間，她想起有一次遇到臺風，村里的一位老人不小心摔倒，急需就醫，可島上沒有醫院。老人的兒子求助吳愛圖，希望能開船送老人去對岸。當時，因為臺風天氣，開船很危險，吳愛圖有些猶豫，不敢冒險。王斌卻當機立斷地說：“我陪你一起去。”那天，臺風很大，船只不受控制地在飄，明明很近的距離，卻無法靠岸，甚至還駛離了航線。最后，是王斌站在船頭幫她瞭望、給她打下手，才得以艱難靠岸。

事后，老人想要感謝他們，王斌卻說：“大家鄉里鄉親，相互幫助是應該的。”丈夫的樸實與善良，一點點感染了吳愛圖。她始終記得，當年王斌在接父親的班時，曾說過一句話：“如果我們不做，那沒有人做，鄉親們要出行怎么辦呢？”

吳愛圖終于走出了家門，來到渡船上，海風輕拂著她的臉龐，“嘩嘩”的濤聲緩緩響起，腦海里也不斷閃現此前和王斌在一起的場景……

自從當年王斌踏上了這艘船，為了減輕她的壓力，機艙機器是王斌在日常修理養護；螺旋槳被卡住時，也是王斌跳下去幫忙解開。退潮時，船只容易擱淺，必須留一個人在船上，所以每次遇上大潮水天氣，王斌就自告奮勇地住在船上。

每一個風起浪涌的日子，王斌都會站在她身旁替她擋風。天氣晴好時，他們就一起瞭望前方，一路說說笑笑。雖然船上的日子很苦，但有愛人在身邊，吳愛圖的心是暖的。

想到這些，吳愛圖心中的某根神經似乎為之一振，在這片蔚藍遼闊的海域，在這艘斑駁堅挺的渡船上，她仿佛能看到了丈夫穿梭在帆前……

吳愛圖決定繼續開船，不僅僅只是為了接送這島上上上下下的乘客，也是為了離逝去的丈夫更近一些。然而，沒有丈夫在身邊，航行的難度不止一點點。那時，最讓吳愛圖難以啟齒的是上廁所問題。渡船上沒有衛生間，急了只能往家跑。吳愛圖的家就在鎮上，距離碼頭步行只要5分鐘。此前，她可以和丈夫換班。可現在，船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必須時刻盯著。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她白天很少喝水，經常一瓶500毫升的水在船上能喝兩三天。

為了投桃報李，島上居民常常給吳愛圖送去她愛吃的黃瓜，漁船捕魚回來也會給吳愛圖送點新鮮海貨。更讓吳愛圖感到驕傲的是，有時候遇上福建漁船靠港，船老大看到她很驚訝，稱贊她說：“女船長啊，厲害！”每當這時，吳愛圖都特別高興。

有一天，吳愛圖開著渡船行駛在海面上，航程過半時，船艙的機器忽然壞了，渡船停滯不前，她拿出工具進入船艙，俯下身去檢查。在修理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丈夫曾經幫她檢修的場景。

曾經她根本不懂修理，覺得那又臟又累，可每次看到丈夫伏著身子，無比認真的樣子，她就覺得那是一門很厲害的技術。之后，在王斌的耳濡目染下，吳愛圖也懂得了不少修理知識。

每次需要檢修時，吳愛圖都躍躍欲試，但都被王斌攔截下來。那一刻，那個粗壯的漢子滿眼柔情，對她說：“你開船已經很累了，這些事就讓我來吧，你去休息。”想到這些，吳愛圖不由得會心一笑，努力回憶著當初王斌修理的樣子，一點點修理機器。

這是吳愛圖第一次獨自修理。下船后，她不放心，找了專業修理的人員幫忙檢修。沒想到，修理師傅竟然說：“你這手法比專業人士還熟練啊。”

那天夜里，在海水悠悠、繁星點點的夜色里，吳愛圖哼唱起她最愛的那首歌曲《天邊》：“天邊有一對雙星，那是我夢中的眼睛。山中有一片晨霧，那是你昨夜的柔情……”

天涯共此時：摯愛藏在濤聲里

就這樣，寒來暑往。吳愛圖日復一日地堅守在渡船上，為島上的鄉親們擺渡。時間一長，每一次濤聲響起，她就覺得那是丈夫的愛向她溫柔地襲來。更難能可貴的是，乘船的島民都很暖心，靠岸時，會站在船頭幫她瞭望，這讓她覺得人間值得。

這些年，島上的年輕人幾乎都外出務工，選擇留在島上的只剩下六七十戶人家，大多數是老年人和小孩，吳愛圖是唯一一個在保障他們出行的人。

她每天早上雷打不動五點起床，渡船早上6點開航，晚上6點收班，每天擺渡30多個來回，每趟航行5至6分鐘，每趟航程600多米。渡船年均客流量約為15萬人次。

丈夫去世后，吳愛圖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去了外地。從此以后，這個僅幾平方米的駕駛艙成了吳愛圖的全世界。駕駛艙里夏天曬，冬天冷，吳愛圖克服了很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她每天工作12個小時，中午就用泡面或快餐對付，有時候剛買回快餐，還顧不上吃，就得開船了。

因為沒有換班的渡工，這么多年來，吳愛圖唯一一次離開寧波，還是送女兒去浙江溫州讀大學。她那被海風吹皺的眼角記錄了在船上的無數日夜。

媛媛很懂事，在大學里一直勤工儉學。賺了錢，她就給媽媽買護膚品和防曬霜，她告訴媽媽，那是她工作攢的第一桶金，還勸媽媽說：“媽，你在外面風吹日曬的，皮膚都曬黑了，以后在太陽底下要記得涂防曬霜！”吳愛圖被感動得濕了眼眶。

這份禮物很特別，吳愛圖總舍不得用，留到過期。貼心的女兒一回來就告訴她，過期的東西不能用了，可吳愛圖卻舍不得扔掉，笑著攔截道：“這個還可以用，涂臉不行可以涂手啊！”

這之后，象山推進渡運公交化改革，注冊成立了公交分公司，吳愛圖也成了象山縣汽車輪渡有限公司農村渡運公交分公司的員工，擔任象山“象農渡98”輪渡船船長。

在公司的支持下，吳愛圖不再是一個人開船，她有了幫手，還有休息日，生活狀況一點點在變好。她沒有再嫁，逢年過節，她還會買一些水果和營養品去看望婆婆，陪伴老人。

每當她感到孤獨、迷茫的時候，她就到船上坐一會，望著滿天的璀璨繁星和皎潔明月，低頭看看朵朵浪花在海面上翻涌，心情瞬間就平靜下來……

2020年，媛媛大學畢業，瞞著媽媽去廣東從事了熱愛的媒體工作。吳愛圖不放心女兒一人孤身在外，追到了媛媛工作的地方，卻看到她每天加班到很晚和被同事催促的高壓狀態，頓時心疼不已，極力勸女兒回到家鄉來。

可媛媛的性格隨媽媽，選定的事就一定會堅持，想要向媽媽證明自己是可以的。看到女兒堅定的眼神，吳愛圖似乎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最終妥協。

工作一年半后，媛媛拖著行李箱，回到了家鄉，考了編制，成為象山縣一所學校的老師，也回到了媽媽身邊。吳愛圖問女兒：“怎么舍得回來？”媛媛沒有作聲，但她知道，這些年，媽媽孤身一身，如今年紀大了，需要她來照顧。

每次得知媛媛要回家吃飯，吳愛圖都會非常高興，特意去買菜，然后，親自下廚，做一桌子菜。女兒卻吐槽說：“媽媽，你做的菜不好吃，以后別勉強自己做飯了，還是讓我做給你吃吧！”

“得了吧，你會做什么啊！”吳愛圖樂呵呵地打趣道。然而，沒過多久，媛媛就真的買回了一個蒸汽鍋，她在網上買了雞翅和各種配料，在網上學習做可樂雞翅，味道竟真的不錯。

媛媛還喜歡烘焙，一有空就給媽媽做餅、桃酥、面包、蛋糕等各種美食，吳愛圖嘴上嫌棄不好吃，但每次都吃了個精光。

30多年來，吳愛圖深耕海洋，航程35萬多公里，運送乘客450余萬人次，始終保持“零事故”的紀錄。2020年，公司為了表彰吳愛圖，將她所駕駛的“浙象農渡1”渡船命名為“愛圖號”，這是象山縣唯一一個以船長命名的渡船。吳愛圖也相繼獲得“寧波好人”“第七屆浙江省道德模范”等榮譽。

獲獎后，吳愛圖共收到了11萬元獎金，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將這些錢留著好好享受生活的時候，她通過寧波市港航中心聯系上寧波市慈善總會，成立“吳愛圖愛心基金”，捐給了有需要的人群，自己依舊堅守在自己的航線上。

媽媽的光環越來越大，可媛媛卻不愿意活在媽媽的光環下，她希望自己能像媽媽那樣，成為一個堅強獨立的女性。但回到家，她又很心疼媽媽，時常勸解她：“媽媽，你現在不要再上班了，我來養你！”吳愛圖既感動又高興，可她放不下這份事業，在退休后，又被公司返聘了回來。

也有人勸吳愛圖：“女兒大了，該享享福了。”吳愛圖卻舍不得離開。她想，既然丈夫的尸體找不到，但他確實留在了這片海域，也許他變成了風，變成了海，變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顆星，一直守護她，她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那熟悉的模樣……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