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

眉目如畫,可傾醉春風,若說方才她自覺入情尚淺,此刻,她已然放任自己深深墜落,墜入他的深邃眼眸,墜入他的無盡溫柔。
壹
京師臨安向來繁榮富庶,城里城外,客商往來不絕。
而今逢此上元佳節,街上更是比平日要熱鬧許多,貨攤連著商鋪,游人熙攘如織,天色還未全然暗下去,各種花燈便已次第亮起,一叢叢一簇簇,似赤焰那般,映紅了行人的笑臉。
沈雁停在首飾攤子前,拈著一枚岫玉竹節簪看了許久。攤主招呼完旁的客人,轉而催問她是否要買下來。沈雁搖了搖頭,將玉簪放了回去。
紋樣和顏色是像的,但終究不是她曾經擁有的那一枚。
她轉身欲離開,偏偏這時,不知誰家的調皮孩兒走得又快又急,無意間沖撞了她,而她毫無防備,整個人趔趄了一下,幸而旁側有攤架子可以扶手,她才不至于摔著。
“姑娘見諒,我家小少爺第一次出府,難免歡喜雀躍了些。”
沈雁聞聲抬頭,幾步之外站著兩個戴面具的人,其一便是方才沖撞她的小孩,另一則是一名男子,身著一襲青衫,修如月下竹。聽他的聲音,應當還很年輕。
許是錯覺,四目相對之際,沈雁看到男子的眼神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匆匆垂下眸子,不再看她。
“少爺,對這位姑娘,您應當說些什么?”
男孩仰頭看著男子,有所悟后,轉而看向沈雁,作揖賠禮,“方才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到底是懂禮數之人,沈雁莞爾一笑,“無礙的。”復又將目光停落在那名男子身上,后者依舊垂著眸,似對她的凝視無所察覺。她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徑自轉身離去。
男子終于抬頭,望著沈雁離去的方向,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于憧憧燈影里,他收回目光,溫聲問攤主:“方才那位姑娘買了何物?”
“沒買。”攤主拿起那枚玉簪,猜測道,“我瞧她是喜歡這簪子的,只是舍不得花錢買。”
男子盯著簪子看了片刻,隨即從荷囊里掏出兩塊碎銀,“這簪子我買下了,余下的錢,還需勞煩您幫忙辦一件事。”
他傾身上前,與攤主悄聲交代了幾句,這才牽著男孩的手繼續前行。在他們身后,一輛低調卻不失豪奢的馬車不遠不近地尾隨著。
“先生,您既已買了簪子,為何不將它帶走?”
男子垂眸看著男孩,輕輕一笑,“因為它自有去處。”
不等男孩繼續追問,他忽而蹲下身子,柔聲道:“少爺,戌時已至,我們該回府了。”
“可是我還沒玩夠。”稚嫩的聲音里滿是失落。男子自是明白他的心思,卻不能任由著他,只好循循善誘,“老爺說了,若您今日能早些回去,明日他仍允您出府。”
男孩眸色霎時一亮,“當真?”
男子頷首,“如有半句虛言,少爺盡管治我的罪便是。”
男孩終是隨他上了馬車。未幾,馬車漸漸駛離熱鬧繁華的十里長街,往那朱墻重重、庭院深深的宮闕里去。
貳
一別經年,沈雁再回錦繡閣,最為開心的并非與她以姐妹相稱的柳如茵,而是掌柜的。
昔年,錦繡閣能夠成為京城最負盛名的布衣鋪子,便是因了沈雁精絕的繡藝。許多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紛紛慕名前來,點名要她為自己的華裳錦上添花。沈氏繡品一度成為臨安城的風尚,而沈雁也因此得了個“京城俏繡娘”的美譽。
后來沈雁因故離開,錦繡閣的生意雖不至于一落千丈,卻是難以一枝獨秀,今日城東開了家芙蓉坊,明日城北開了家霓裳羽衣樓,都想趁此機會分一杯羹。
而今沈雁回來,無異于福星降臨,掌柜的自是百般討好,就只差把她供奉起來了。
應付完掌柜后,沈雁隨柳如茵前往閣樓上的廂房。
“這些年,你都去了何處?”柳如茵終于尋了機會問出口。
“嶺南。”沈雁答。
柳如茵一驚,壓低聲音再問:“去尋那人?”
雖然她沒有指名道姓,沈雁卻是明白的,點頭應“是”,靜默一瞬,她忽而自嘲一笑,“五年了,終究是尋而不得。”
話音方落,忽有一人竄至跟前,嚇得她們花容失色。柳如茵張嘴就要開罵,沈雁卻先她開了口:“此乃何物?”
那人正是首飾攤的攤主,他雙手捧著一個檀木盒,遞給沈雁。
“我是受人所托。”攤主打開盒子,里面裝著的,赫然就是那枚玉簪,“這是賠禮。”
沈雁下意識想起昨夜受人沖撞之事,想來此番賠禮致歉,便是那兩人的主意。準確來說,應是那個男人的主意,畢竟大人更懂得這些人情世故。
“那位公子是如何交代您的?”
攤主答:“他只讓我把簪子交給錦繡閣的沈雁沈姑娘,也就是您。”
沈雁略一挑眉。她今日剛回錦繡閣,風聲還未來得及傳出去,那人便未卜先知了?
她抬手想要拿簪子,尚未一碰,便收回手,“您且轉告那位公子,我既已說無礙,便是一筆勾銷,他若當真覺得有愧,那便親自前來致歉,方可見其誠意。”
說罷,不等攤主再說些什么,她便轉了身,拾級上樓。柳如茵緊隨其后,到了房中,問其何事。沈雁簡述一遍,柳如茵聽后搖了搖頭,“怪人。”
沈雁笑而不應。
那個男人當真只是怪人嗎?沒來由地,她想起了男人匆匆躲閃的目光,分明是第一次見,她卻莫名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張面具之下,又會是怎樣一張臉?
她的好奇心在當日便得到了滿足。男人仍舊是托人傳話,邀她前往清茗樓一敘。
清茗樓以明前茶聞名,自晝至夜都有不少茶客前來飲茶品茗。沈雁抵達時,一樓幾近坐滿了茶客。她向店小二道明身份和來意,隨后由他領著,前往二樓的雅間。
推開門,入眼所見乃是一面曲屏,四扇紗面皆輕透,其上繡有梅蘭竹菊,花枝細葉交映之外,可以窺見站在屏風后的男子,仍是一襲青衫,蕭蕭肅肅。
他正背對著沈雁欣賞墻上的水墨畫,由于入迷,并未聽到動靜,還是店小二喚了一聲“公子”,他方才有所反應,緩緩轉過身來。
與此同時,沈雁繞過屏風,和他毫無遮掩地對視。
與他清冽柔和的年輕嗓音不相匹配的是,他的面容略顯蒼老,額上有淺淺細紋,看起來約摸是到了不惑之年。沈雁盯著他的眼眸,若有所思。
這一次,男人的眼神不再閃躲,緩步行至她的跟前,“聽聞沈姑娘要見在下的誠意,眼下這般,不知沈姑娘滿意否?”
沈雁覷了眼他手上的檀木盒,并不接,復又看向他,似笑非笑,“我與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會知我姓甚名誰?”
男子不答反問:“京城中誰人不知俏繡娘的美名?”
沈雁追問:“昨夜之前,我們見過?”
“是,也不是。”男子稍微一頓,斟酌著開口,“多年前,在下曾遠遠見過沈姑娘一面。”
店小二將茶烹上便悄然退出雅間,不消片刻,已是茶香四溢。沈雁轉身在茶案旁落座,望著裊裊水霧,柔聲道:“公子既已認識我,想必亦曾聽聞我與畫師云惟清的那樁舊事?”
男人微微怔愣,僅一瞬,他的神色恢復如初,“恕在下孤陋寡聞,不曾聽說姑娘的舊事。”
“無妨。”沈雁墊著絹帕,拎起茶壺斟茶,邊說,“倘若公子不介意,那便小坐片刻,聽我細細道來。”
叁
宣和二十一年,杏花落滿頭的春日里,錦繡閣迎來一位特別的客人。說他特別,是因為錦繡閣的顧客少有男子,更少有像他這般的翩翩佳公子,蕭蕭肅肅,如月下青竹,芝蘭玉樹。
“在下云惟清,素聞沈繡娘繡藝精湛,引一時風尚,不知繡娘可否為在下繡一幅山水古畫?”
云惟清其名,沈雁早有耳聞。他才情過人,能詩會畫,年前便因一幅《遲日山川圖》榮獲圣上青睞,如今更是受圣上御筆欽點為宮廷畫師,常常在宮中與圣上賦詩作畫,可謂圣寵無限,風頭無兩。
如此翩翩才子,自是不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今日得見他的真容,沈雁亦不由芳心暗許。
迎著云惟清溫和澄明的目光,沈雁愣了半晌,還是柳如茵輕輕推搡了她一下,她方才反應過來,朝云惟清緩緩施禮,“能為云公子繡畫,是繡娘三生有幸。”
云惟清淺笑回禮,“亦是云某之幸。”
那日之后,沈雁愈發忙碌,除卻為夫人小姐刺繡,還要為云惟清繡畫,有時繡著繡著,她會不自覺地出神,滿心滿腦都是云惟清,他的疏朗眉目,他的溫言淺笑……她亦彎唇而笑,滿面桃花。
柳如茵每每看見了,都會以那句“日日思君不見君”來打趣她。沈雁杏眸一瞪,似嗔似怨,眉眼間滿是藏不住亦散不去的嬌羞之意。
其實并非日日思君不見君。云惟清逢休沐時,便會親臨錦繡閣,看看沈雁把畫繡得如何了。初時,沈雁心中竊喜,面上卻是嘴硬:“云公子莫不是信不過我的繡藝,擔心我把畫繡壞了,故而才過來監看?”
話音方落,她便后悔了,怕云惟清聽了不高興,以后不再來了。而云惟清似是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微訝過后,有些窘促,“非也,在下只是……如有冒犯,還望沈姑娘多多海涵。”
沈雁聞言不禁撲哧一笑,覺得這個人說話文縐縐的,當真是不負他那文人才子之名。
云惟清不解,“沈姑娘這是在笑甚?”
沈雁搖頭,猶然莞笑,“無妨,云公子想來便來,繡娘和錦繡閣自是極歡迎的。”
你來,我便可見你一面,便可,心生歡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可知?
幸而云惟清不負她所愿,仍常來錦繡閣,每次造訪之前,他都會先托人遞上一份拜帖,禮數周全。閣中其他繡娘歆羨不已,甚至有人說:“指不定有朝一日,這拜帖遞著遞著,便成了你和云公子的喜帖了。”
此言一出,滿堂歡笑,沈雁雖覺羞赧,卻也跟著笑。既然旁人皆已看出她對云惟清有意,她何須藏著掖著,倒不如主動去爭取一番。
乞巧節那天,云惟清恰好休沐,沈雁故意趕在這天將繡畫完工,又親自送去他的府上。
云惟清賞著繡畫,對其行針走線之章法好一番稱贊,不經意間抬頭,卻見沈雁正盯著他看,嘴角噙笑,眼神坦蕩清澈,可以窺見她眼底的綿綿情意。
“沈姑娘……”
“云公子,這畫我已經為你繡好了,那你可否賞個臉,陪我逛逛乞巧市?”
沈雁已然考慮好了,倘若云惟清拒絕,那她便識個相,放棄這段情緣,左右她已幫他繡好了畫,想來日后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交集,而她入情尚淺,假以時日,她定能忘了他。
倘若云惟清沒有拒絕她……
“有何不可?”思緒紛飛間,沈雁聽見云惟清如是說道。
肆
臨安城南的乞巧市素來熱鬧,只因此日,幾乎全京城未出閣的妙齡女子都披紅掛綠,前來祈福覓姻緣。
往年沈雁陪柳如茵一同來過,彼時她嫌人多嘈雜,揚言不再來,如今因著云惟清,她卻覺得游人愈多越好,如此她便可靠近他一些,再近一些。
“沈姑娘。”云惟清忽而叫住她。沈雁腳步一頓,與他并肩停在一個首飾攤子前。
“你以數月時間為云某繡畫,委實辛苦,雖已付過酬金,云某還想送你一份謝禮,你且看看可有喜歡的?”
沈雁本想說不必,不期然瞥向攤子,卻是眼前一亮。
眾多飾品中,那枚竹節玉簪并不起眼,可她一眼便相中了它,只因簪身的竹葉云紋栩栩如生,且設色清透溫潤,與云惟清給她的感覺一般無二。
“可是喜歡這枚玉簪?”云惟清循著她的視線拾起那枚竹節簪,見她點頭,他便付錢買了下來。
道謝的話未及出口,沈雁便見云惟清主動靠過來,將玉簪緩緩簪在她的發間。
沈雁抬眸定定地看他。眉目如畫,可傾醉春風,若說方才她自覺入情尚淺,此刻,她已然放任自己深深墜落,墜入他的深邃眼眸,墜入他的無盡溫柔。
情難自抑,沈雁適時握住了他的手,“云惟清,你可知初次相見,我便心悅于你?”
她果真膽大,云惟清微微一愣,旋即輕笑著,與她十指相扣,“一見傾心的,何止你一人?”
只因喜歡她,遂借著繡畫的名號,三番五次去見她,只因喜歡她,故而愿意陪她逛乞巧市,買下她喜歡的首飾相贈,欲討佳人一笑。
如他所愿,沈雁果真笑了,笑靨如花生香,見之難忘。
當日沈雁回到錦繡閣,滿面桃花遮不住她愉悅的心情,幾乎全錦繡閣的人都知道她與云惟清定了終身,紛紛賀她得償所愿。倒是柳如茵多了一份思慮,“你可想好了,當真要和他在一起?”
沈雁猶然笑著,篤定頷首,“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云惟清不嫌棄她是個孤女,也不嫌棄她在錦繡閣做工,如若真要計較起來,她是名動京城的俏繡娘,反倒是他攀了高枝。他還說,他擇日便修書一封,托人送去故里潯陽,請父母將他們的婚期定下來。
沈雁提議,“那喜服便由我親手繡制。”
“好,”云惟清語氣含笑,“萬事依你。”
沈雁并非矜持的姑娘,她趁著丈量身寸的機會,占盡了云惟清便宜。平日里一本正經出口成章的大才子,如今卻被她惹得面紅耳赤,半晌才擠出寥寥幾字:“你這丫頭……”
當她踮起腳尖吻上來時,他便連半個字都舍不得責怪她了。
沈雁的日子過得和以往沒什么不同,只是在接待客人時,對方會向她賀喜,原是因為才子繡娘的天作之合早已傳了出去,成為臨安城的一段佳話。
當她將此事告訴云惟清時,后者罕有地面露難色,“雁兒,我們的事,不宜太過張揚。”
沈雁不解,問其何故。他不答,只是道:“總歸是不太好的。”
雖覺奇怪,沈雁終是沒有追根究底,只當他不喜將自己的終身大事成為旁人的談資。
可是后來,云惟清踏足錦繡閣的次數也少了,從一月數次變成一月一次,時至暮秋,他索性不來了。憂心之下,沈雁親自登門尋他,然而未果,只從他的家仆口中得到一句:“公子近來公務繁忙,還請姑娘莫要來尋,待公務事畢,公子自會去見您。”
宮廷畫師能有多少公務,沈雁并不清楚,但既然云惟清如此交代,想必他當真是忙得抽不開身來見她罷。
他何須騙她?又怎會舍得騙她?
沈雁仍日日繡制兩人的喜服。待入了冬,原本湛藍的長空變得青灰,日子一深,臨安城便下起了初雪。
亦是在這一日,一名衣飾華貴的年輕男子造訪錦繡閣,將一封書信交到她手中時,他眼里的情緒似嘲弄、又似惋惜。然不等沈雁細看,他已轉身離去。
沈雁帶著疑問展開書信。信箋上的字跡她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而字里行間之意,她卻參悟不透。
伍
“沈雁愚鈍,還請公子幫忙解釋一下,‘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是為何意?”
沈雁將茶盞放置對面,抬眸瞥了眼男子,后者會意,與她相對落座,“說者何意,在下怎好妄加揣測?”
聞言,沈雁勾起極輕的一抹笑,些許苦澀,“誠然,不好揣測,我便尋思著找他問清楚。”
可她等了數日,也找遍了云府,終是尋不到云惟清。
有人說他圣寵過盛,惹得權臣奸相紅眼嫉妒,遂趁夜將他刺殺,拋尸亂葬崗。有人說他因一幅含沙射影的畫觸怒龍顏,被放逐嶺南,永生不得召回。還有人說,他與三皇子合謀陷害太子,被圣上當場抓獲賜死。
沈雁想,倘若他死得倉促,那封決絕書又是從何而來?她堅信他尚在人世,他不來見她,她便去尋他。
嶺南乃是煙瘴之地,窮山惡水,她怎會不知?但她從來不是膽小怯弱之人,既然心有不甘,怎能輕易放下?
她甚至去了潯陽,他的故里。至此她方才知道,原來他根本不曾修書歸家,請父母擇定婚期。原來他一直都在騙她,騙她的心,騙她的情,騙到手后,棄之如敝屣。
“我尋了五年,只為一個答案……所以云惟清,你現在可否告訴我,為何當年要拋下我?”
對上沈雁詰問的眼神,男子匆促起身,“姑娘認錯人了,在下并非……”
沈雁嗤笑,徑自打斷他的話:“托人遞拜帖、遞決絕書、遞賠禮,經年已過,云惟清,你的習慣竟是絲毫未變。”
“還有,你臉上這張人皮面具,當真是差到極致。”說話間,沈雁迅速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他的本來面目。
一別經年,終得見君。
須臾間,沈雁淚盈于睫。明明恨極怨極,此刻她卻原諒了所有,只想輕撫他熟悉的眉眼。然而云惟清猶如潰敗之軍,落荒而逃,徒留沈雁在身后一聲聲哭喚著他的名字。
惟清……惟清……
清茗樓下,那輛馬車依舊候在原地。云惟清掀簾入內,卻見里頭坐著的,赫然就是昔年三皇子,如今的大晉天子蕭恒。
蕭恒眼神銳如鷹隼,語氣卻是輕飄,令人捉摸不透,“云卿當真好情趣,將孤的愛子留在馬車,獨自幽會姑娘去了。”
他口中的愛子便是昨夜與云惟清同游花街的孩童,此刻正枕著蕭恒睡得香甜。
“臣知錯,還望陛下賜罪。”
蕭恒冷然哂笑,并不允他平身。馬車一路駛向皇宮,云惟清便也跪了一路。
陸
御書房里,燭火通明。蕭恒一改以往勤政作風,反倒舞弄起文墨來,“先皇生前最喜丹青,過些時日便是他的忌辰,孤欲將此畫作燒贈與他,云卿以為如何?”
云惟清研墨的動作一頓,覷了眼書案正中的水墨畫——烏鴉反哺,未見孝心,反覺可笑。
“陛下有心了。”身處宮闕多年,他早已習慣言不由衷。
“你在怨孤。”不等云惟清應答,蕭恒自顧自往下說,“當年若不是孤將你牽扯進那場風云,如今你與沈繡娘許是琴瑟和鳴,兒女繞膝了罷。”
當年當年,云惟清此生最不愿憶起的,便是當年。
宣和二十一年初秋,太子蕭忱因病薨逝。彼時云惟清正于府中執筆寫家書,堪堪過半,便被圣上匆匆宣召入宮。圣上痛失愛子,不堪悲楚,遂借由文墨丹青轉移注意力。云惟清奉旨伴于君側,終日陪他寫詩作畫,至先太子出殯方休。
便是在此關頭,蕭恒向他袒露了奪得儲君之位的野心。之所以找到云惟清,只因他是圣上身邊的紅人,比他這個三皇子更為受寵。
“你只需幫本王在父皇面前美言幾句,他自會明白的。”
云惟清不喜這種逢迎趨附的把戲,更不屑為之,遂矢口拒絕。然而蕭恒并不惱,幽幽笑道:“本王聽聞你與錦繡閣的沈繡娘情投意合,已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是需要本王幫忙做些什么?”
云惟清聞言不自覺攥緊了拳頭。這是笑里藏刀的威脅,他不會不明白。他有一身傲骨,卻無半分勇氣將沈雁置于危險境地,畢竟,她是他想要畢生守護的姑娘。
蕭恒確有野心,亦有慧根,可論及賢明,他比不上先太子,故此,他向來被先太子壓下一頭。如今先太子亡故,正是他顯露鋒芒的好時機。
原以為有云惟清相助,儲君之位唾手可得,偏偏半路殺出個景寧公主。若說眾皇子中無人可與蕭恒匹敵,倒也不差,但景寧公主的野心并不比他少上半分。
前有武周稱帝,鳳凰長鳴,如今她當個儲君又如何?
皇子皇女明里暗里斗得甚歡,老皇帝卻兩耳不聞,或者說,佯裝不聞。偶爾云惟清想替蕭恒說上幾句好話,均被他匆匆打斷。后來不知何故,這些“好話”反倒傳入景寧公主耳里,她便據此斷定,云惟清與蕭恒乃一丘之貉。
她給過云惟清機會,甚至放下身段邀他飲茶,“良禽擇木而棲,你可想好了,當真要與三皇兄為營?”
云惟清哪邊都不想站,可他無從剖白心跡,否則極有可能被蕭恒抓住把柄,若是如此,沈雁便會陷于危險。
“你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謝公主賜茶。”云惟清起身作別,可剛走出去幾步,他便覺頭目暈眩身體燥熱,恍惚間,他看向案上那杯仍在冒著裊裊熱氣的濃茶,以及案邊人嘴角噙著的一絲詭笑。
云惟清后知后覺被下了藥,可已然遲了,他兩眼一黑,暈厥了過去。
他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醒的,朦朧間聽聞女人凄厲的啼哭,他蹙了蹙眉,循聲看去,卻是貴妃拽著圣上的龍袍,一聲聲哭喊“臣妾冤枉”。
年輕的貴妃衣衫不整,青絲凌亂,云惟清上身亦是寸絲不掛——貴妃與臣子“通奸”,證據確鑿。
寢殿堂上,老皇帝支額閉目,喪子之痛尚未平復,如今又要經受最寵愛的妃子和最信任的臣子的雙重背叛,他當真是累極,就連發怒都了無力氣。
他沒給云惟清解釋的機會,云惟清亦不知該如何解釋,被公主陷害是事實,與貴妃“有染”亦是事實,左右他難逃其咎,是生是死,只在老皇帝一念之間。
“將云惟清關入大牢,處以宮刑!”
柒
是年冬,宣和帝病重,臥榻不起。蕭恒趁機籠絡百官,把持朝政。景寧公主欲與之抗衡,卻因身為女流之輩不被文臣武將看好。所謂獨木難支,她終是敗下陣來,被蕭恒褫奪了公主之位,幽禁于道觀,終身不得踏入皇宮半步。
前朝后宮云波詭譎,與幽閉晦暗的地牢恍若不同人世。昔日云惟清有多么光鮮,如今便有多么狼狽,衣衫襤褸,形如乞丐,終日與蟲鼠腐臭為伴。
他不知今夕何夕,直至蕭恒前來探監,告訴他景寧公主敗了,他幫他報仇了。
云惟清心覺可笑至極。蕭恒猜到是公主陷害于他,可此仇因誰而起,蕭恒難道就不清楚嗎?
他自始至終都清楚,但他并不在乎,畢竟云惟清在他眼里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如今他勝券在握,這枚棋子便也可有可無了。
然而,他還不想這么快就扔掉它,因為握在手里玩弄的感覺似乎也不錯。
見云惟清面如死灰,蕭恒落下一聲嗤笑,“你一心想死,可知沈雁還在尋你、等你?”
聽聞沈雁之名,云惟清呆滯的目光倏爾鮮活起來,然而只一瞬,便又黯淡下去,“懇請殿下幫我一個忙。”
他要來筆墨紙硯,寫下一封決絕書——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他一副殘缺之身落魄之軀,如何配得上那般明媚俏麗的姑娘?倒不如一刀兩斷,從此不相往來。
兩月后,宣和帝駕崩,蕭恒登基繼位,改元昭熙,大赦天下。
出獄后,云惟清改了臉面,更了名字,曰“云非”。
自此世間再無云惟清。
捌
馬車轔轔而行,沈雁卻不知它要載著自己去往何處,對面的男人也不說,只道去了便知。
沈雁與他僅有一面之緣。五年前,便是這個男人將云惟清的決絕書交與她的。而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再次造訪錦繡閣,承諾定會帶她去見云惟清。
沈雁自詡處事謹慎,不輕信旁人,奈何她對云惟清早已思念成狂,加之那日他離開得倉促,未給她留下一字半句的解釋,她定要尋他問個清楚。
男人以一種輕佻玩味的眼神看她,沈雁心感不適,卻也只能隱忍著。直至馬車終于停下,有人齊聲高呼“恭迎陛下回宮”。
沈雁心下一驚,掀開帷幔張望,只見入目盡是朱墻斑駁,綿長的宮道上,一應內侍朝著她所在的這輛馬車,伏地跪拜。
沈雁猶自震驚,蕭恒已然下了馬車,吩咐了句“隨孤來”,她這才回神,心惴惴地跟上去。
蕭恒將她帶至一處偏殿,隨后喚來云惟清,讓他把偏殿收拾一番,“孤從宮外帶回來一美人兒,你可要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云惟清的主要職責是教授皇子,收拾宮殿本不是他的分內事,然天子下令,他哪有不從的道理?
他領命前往,垂著眼眸,客氣疏離地向殿內人道明來意,回應他的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惟清?”
頃刻之間,云惟清感覺自己的理智好似被什么東西擊中,轟然坍塌。
蕭恒口中的美人兒便是沈雁?他將她帶進皇宮,意欲何為?
不等深想下去,云惟清猛然抓住沈雁的手,帶她出殿,“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速離開!”
沈雁用力甩開他的手,“我若不來,如何見你?云惟清,你躲了我五年,難道不應給我一個解釋?”
已近黃昏,夕陽斜照,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云惟清無聲站立良久,漸漸冷靜下來,“沈雁,在這偌大皇宮,除了皇上,沒有哪個男人可以久留不去,如此,你可明白?”
他說得隱晦,沈雁卻是懂了,其實方才見他的第一眼,她便已明白了。
他與她入宮時見到的那些跪拜于地的人一樣,都穿著內侍的行頭,他已不是男兒身。
可是她不在乎的,只求能與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廝守白頭。
“孤既已帶你入宮,便沒有放你離開的道理。”蕭恒自宮廊轉角處而來,龍袍加身,步履穩健,端的是威風凜凜,“沈姑娘,你若是想見他,孤便封你為妃,讓你留在宮中,日日與他相見,互敘舊情,如何?”
“陛下!”
云惟清知他性情古怪,難以捉摸,卻未承想他竟瘋狂如斯。讓妃子與內侍通情,如此荒唐之言,他竟也說得出口?
蕭恒略一挑眉,“云卿可有異議?”
云惟清不露聲色地松開緊攥的拳頭,作揖道:“沈氏曾與臣有過婚約,終被臣所棄,貞潔名聲俱損,眼下不過賤婦一名,如何配得上陛下?”
蕭恒不置可否,轉而看向他身后的沈雁,目意深深。
惡語寒心,沈雁掩下心中酸楚,福了福身子,“民女沈雁……謝主隆恩。”
云惟清一怔,僵在了原地。
玖
蕭恒命司天監推算吉日,最終定于花朝節這天頒發封妃詔書,甚至,他依沈雁所求,差人前往錦繡閣,將她親手繡制的喜服送入宮中。待到冊封那日,她要風風光光“嫁”給天底下最為尊貴的男子。
云惟清問她為何這般想不開?沈雁反唇相譏,他既已舍棄她,視她為賤婦,便是不想再與她有任何瓜葛,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來勸她?
“云惟清,你就是一個懦夫!”
他懦弱嗎?許是如此吧。出獄之后,他自覺無顏面對親友,遂更名換臉,以殘缺之身茍活于世,伏低做小地侍奉著將他推入深淵的罪魁禍首,如今還要眼睜睜看著他搶走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憐且可笑。
可他云惟清也曾意氣風華,滿身傲骨啊,他也曾以為圣寵加身,前程錦繡,殊不知當巍峨皇宮淪為爭權奪勢的斗場,陰謀與陷阱便無處不在,行差踏錯半步,亦足以誤終生。
他的雁兒應當翔于碧空,而不該步他后塵,困于囚籠,即便這囚籠華麗金貴。
冊封日前夕,云惟清仗著自己是蕭恒近侍,擬了一份假圣旨,帶去偏殿。彼時沈雁試穿喜服,聽聞腳步聲,以為是蕭恒差來的侍婢,未及作聲,手已被人牽起。
她錯愕抬頭,對上云惟清堅定的眼神,“我們一起離開。”
怔愣過后,沈雁不由展顏,與他十指相扣,逃離這個囚籠。
然而他們甫一踏出殿門,數十名侍衛擁著蕭恒步步逼近,最終將他們層層包圍。
“云非假傳圣旨,挾持皇妃,按罪當誅,速速將他拿下!”
劍刃出鞘寒光閃。云惟清蹙眉看著蕭恒,字字鏗鏘:“臣,懇請陛下,放沈氏出宮!”
蕭恒恍若未聞,迤迤然行至沈雁跟前,勾起她的下巴,調笑道:“愛妃不愧為京城俏繡娘,繡的喜服甚是好看,穿上更是傾國傾城。”
說罷,他強行將沈雁擄入殿中,欲行不軌之事,無論沈雁如何掙扎打罵,他皆不為所動,直至身后傳來異響。
云惟清此生做過最為大膽之事,便是從侍衛手中奪過利劍,劍指天子,可他的一生也終結在這一刻,因為有另一把劍更快地自他背后刺穿胸膛,貫身而過。
須臾間,血灑一地。
“惟清!”
沈雁使出渾身解數掙脫蕭恒的束縛,旋即不管不顧地奔向云惟清,那染血的劍尖就這樣刺入她的肉身,將她與云惟清連為一體。
云惟清緩緩抬手撫她的臉,滿目痛惜。
沈雁眸中噙淚,勉力笑道:“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愛上他,是她之幸,從來無悔。
“來世,云惟清定娶沈雁為妻……”云惟清以最后的氣力吻她,一點一點,吻盡呼吸。
后記
云惟清第一次遇見沈雁,是在宣和二十一年的花朝時節。彼時他被皇帝御筆欽點為宮廷畫師,意氣風發,便想學古人那般一日看盡長安花。
陌上花開繁盛,枝葉扶疏。妙齡女子三五成群,手擷花枝,自道上悠悠緩行。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弄花香滿衣,她們嬉笑玩鬧,恣意且張揚。那個行走在最前端的女子更是明媚昳麗,比春光,春光亦不由變得黯淡些許。
傾心不過一瞬間,云惟清忍不住向旁人打聽,方知她便是名動京城的俏繡娘“沈雁”。
不日,他借著繡畫之名造訪錦繡閣,只為見她一面,卻也因此與她結下情緣。
興許,他一開始便已行差踏錯,由是誤了終生,亦誤了佳人。
今生既有憾,唯愿來世順遂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