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烈炎
1401 年,23 歲的金匠洛倫佐·吉貝爾蒂,在佛羅倫薩洗禮堂的競標中,戰勝了建造對面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的巨匠布魯涅列斯基,拿下洗禮堂東面的一對青銅門。他花了27 年的時間,完成了包括10 塊浮雕在內的大門,以繪畫性透視及真實生動的人物塑造,表現出完美的畫面,被米開朗琪羅贊賞是“天堂之門”,是曠世杰作,影響深遠。
20 世紀60 年代,考古工作者從明代定陵出土了我國迄今唯一的一件純黃金皇冠,是400 多年前的明神宗所佩戴。令人感嘆的是,它用518 根直徑僅僅0.2 毫米的極細金絲編織而成,上面又焊接有8400 片龍鱗,大概這是對“巧奪天工”這句成語的最好注釋了。
當我們看完博物館里的皇冠,走過“天堂之門”,又在世界頂級的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里眼前一亮,看到另一件作品,它竟是出自王克震之手的《米器》。這是用3000 顆稻米似的銀粒,焊黏而成的一只碗。這種令一每個人都能產生認同感的題材與形態,讓這件銀器具有了一種普世性的藝術價值,當看到高貴的白銀做出了同樣高貴的米粒時,應該為作品的創意和智慧叫絕。華夏先民種植大米的歷史,從河姆渡算起已有7000 年之久,它與金屬工藝幾乎同時誕生,而同一地塊中出土的、與之同齡的漆碗,也是作品的靈感之一。它們在王克震的手中呼應相約,尋覓著對方。“米器的創作是一次將物質本體解構,通過雙手與材料之間的對話,重新建構起一種米和碗之間內部物性的關系”,從而將作品隱匿的文化性格,展現出一種人們既熟悉又陌生、最終產生愉悅而驚喜的視覺感染力。藝術家將銀粒銼磨成米粒,又一粒粒的焊接為碗,這種在大量時間與動作重復之中的手工勞動,與農人的辛勞耕作似有異曲同工之感,也將“役物”重構為“物役”。作品又回應了法國哲人雅克·馬利坦所說:“自然在某種程度上是走進了人的血液之中,并同他一道吐露自己的情懷?!薄睹灼鳌窂娜伺c物的最原始關聯出發,而又有人的雙手捧合之感的碗之造型,隱喻了對生命本體的尊重,對自然奉給的尊崇,以畫外音進行著動聽的敘事旁白。

圖1 藝術家王克震

圖2 英國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展出的《米器》

圖3 2023當代首飾展Through the Garden Gate展覽現場
王克震在本科階段學的是裝飾藝術專業,記得那時他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神奇地畫出了一幅描繪一條咸魚干的超寫實水粉畫作業,在江蘇省水彩畫展中獲得銀獎,并且成為那一時期常常被印刷、展覽而給師生留下頗深印象的示范級作品。
畢業之后不久,王克震華麗轉身去了英國伯明翰城市大學,轉專業學習金屬工藝,在工作室中掌握了一整套銀器、首飾及產品設計的藝術與技術,那是一個既需要高度創意能力,又對手工制作掌握材料性能要求頗高的專業方向。兩年之后,他回來時拿出了幾件我們從未見過的新作品,它們的類型似器皿又像是雕塑,抑或是某種微裝置的效果,在高超的手工技巧中又分明閃爍著當代藝術的氣息,而銀質材料的肌理又流溢出高雅典麗的性格。
金有六齊,是說合金在不同配比中形成特性異同,金屬在自然條件下無法單一存在,而人類卻一直以來以追尋純粹作為衡量價值的標準,于是就有了煉金工藝。王克震說,藝術家著迷于金屬這種多元化的不確定性,在藝術行為中不斷鍛煉以呈現自我多變的可塑性,如此便是選擇金屬作為創作媒介的因素之一。中國人常按照材料屬性來識別行當名稱,來標明匠師稱謂,如就金屬工藝而言,有金匠、銀匠、銅匠,還有鐵匠、錫匠等。當然,我們也可以概括為所有的匠師都為金匠。王克震的所學所想、所作所為,使他從某種意義上具備了一個當代金屬藝術之大匠的名片。
王克震的才情與睿智在他的作品中有著太多的展示,每次新作的問世總會令大家充滿好奇,試圖去解密甚至擁有。
作品《天下》系列,竟是以真實的龜甲為材基,它試圖表明天穹就是圓拱形龜甲上端,大地即為四方形的龜甲下方的古人識見,其又試圖闡釋當代信息化世界扁平說。作品有的以銀、珍珠、木紋金、縫合鑲嵌而成,有的以銀、龜甲鉚接而成,似一件器物可以擺放又可以作為一件首飾佩戴。
以純銀鍛制的《骨器》,人們一眼就可看出它是以人體骨骼的肘關節、膝關節作為素材,將形態鍛造為中空結構,關節連結處可以開合扭轉為多種角度。而作為一種嶄新的器型,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中空結構,似乎又在悄悄地訴說“無之以為用”的老子之說。作品《骨器》系列,試圖說明人的本體在各種維度之上的延伸皆可為器,它們都是在人不斷突破自身認知的邊界過程中,書寫與制作為智慧進化的物質呈現。而正是種種“骨”型在器皿系譜與建構中成為重要的角色,它以溝通、連接、傳播等功能,區別于原有的固化、留滯、平衡、流動、柔化、概念,并不斷改變與超越著自身的屬性,成為一種介質或媒介。骨器用銀鍍打擠壓成型,在可伸縮、折彎中不斷變形。
在《胚》《水器》《我器》《Lifeof Pi》《Faces》《21 克》這樣的作品中,王克震總是賦予作品超越自身材質的表現性價值,賦予或哲理象征、或生命隱喻、或人與自然、宇宙內在關聯的寓言式敘事等心智圖式,將“小器”變成了“大器”。大家在期待著他的下一件作品出現時就會有更多的想象,魔幻之手與大腦間的神奇運轉變成銀質的神器后,總是為這個門類的藝術找到了新的出發點。
無疑,二十年前王克震從英倫學成歸來成就了一番大事業,在南藝設計的作品系列中,很快就出現了一批批的現代金屬工藝作品。它們以典型的歐洲學院工作室運動的品質、現代手工藝的正宗路徑、特有的材質及手工技藝所呈示的樣式與集體風格,引起大家極大的興趣與熱情。正是在他努力之下,金屬藝術從一門課程發展成一個專業方向,從本科生的選修課程上升為碩士研究生的學習門類,從教學到創作,從作業到畢業設計,每件走出工作室的作品都會吸引人的目光,都會出現在高層次的展館中,都會拿下獎牌?!澳纤嚱鸸ぁ背蔀橐粋€含金量頗高的品牌,獨步于圈內圈外,終于從一匹黑馬變成了一匹白馬。在整個國內工藝美術教育圈里,或許沒有比南藝金工的品質更能詮釋“現代手工藝”的性格與價值的了。
在時間的推移中,王克震不知不覺已經教出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手把手地傳授技藝、理念,教會他們絕活兒。他為這些小金匠們辦畢業展,辦群展,辦個展。我們驚喜地在這些展覽上看到銀光閃閃的茶壺、唐代遺風的寶劍、成套的器皿……甚至還可以發現木紋金這樣的獨家技藝。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在陳設品、裝置、雕塑之間的那純正又奇特的作品。這是一個極具實力的團隊,是一個和而不同的群體,一個成才率極高的工作室。王克震還把許多優秀的畢業生送往他的母校深造,走向皇藝這樣的殿堂發展。于是,“王家軍”獨步中國現代手工藝界,他的學生又成為小老師,其成果在業界沙龍上,在許多作品集中,在不少獲獎作品中,總是被無形地貼上了“黃瓜園”的標簽,形成了一種集體圖式。
王克震有好幾個工作室,有一個在南京著名的1865 文創園建起了精致的金工作坊,那是一幢民國的廠房,在大機器車間的遺址中;有一個在鄉建村落的院子里,工作室是農舍民宿式的風格,那種感覺與老廠房的氛圍截然不同。而其相同之處,卻是都有巨大的水族箱,養有數種珍稀且極難飼養的寵物,還有置滿熱帶珍稀綠葉的微植物園。與其說是狡兔三窟,還不如說是像畢加索那般做滿一房子作品時接著又去找另一處工作室并如此循環。當然,王克震的旗艦工作室仍然是在南藝設計學院的大車間,在這個中國設計院校第一工作室中。正是他一手建起了獨特的金工工作室,訂制、自制、購置了一件件不可名狀的工具,它們又時常被搬進各種展廳、畫廊、博物館,充作道具與展臺。
主辦一次次的國際合作金屬藝術工作坊,也是王克震的舉重若輕之作,他邀約了來自歐洲各國著名工作室的教授或藝術家、工作坊等。主題包括敘事性首飾藝術、鈦合金工藝等這種零距離的教學內容與方式,原汁原味地把歐洲院校工作室運動的精華傳授給學生,使南藝設計車間充滿了國際范。工作坊的講座傳遞著最新的信息與外教們深度的個體體驗,工作坊的教學匯報就是最新國際風向與潮流的折射。學生們總能在這種連續性的國際教學方式中,得到沉浸式的熏陶與感染,幾近于一種不用出國的留學生活,而外教們也總是在工作坊結束時,迫不及待地詢問他下一次來南藝金工的時間。
不知從何時起,王克震又以策展人的身份活躍于國內外金屬藝術界乃至整個現代手工藝界,他辦的展覽使中外藝術家進行真正交流,成為圈內外有著重要影響的事件。他辦過“ ‘非匠’——中國當代手工藝展”“‘它山’——中國當代首飾展”,在英國國家手工藝與設計中心展出,還有在墨爾本的“中國當代首飾10 人展”。時常聽到他以十分輕松的口吻說起,準備在倫敦或者杭州策劃一個重量級的現代金屬藝術展,參展藝術家無一不是頗有知名度的藝術家。展品的風格常常改變著人們對這一門類的已有印象,或是令人耳目一新地重新制約著專業規則或技巧條例。王克震會給展覽起一個漂亮的標題,如同金屬感般的響亮及有閃爍之感,其文字的敘述也并不拗口費解,揭示著展覽的取向及作品的對白。王克震的最新動作是名為“Through the Garden Gate”的展覽,他邀請了來自歐洲國家以及國內的19 位首飾藝術家,他們用不同的作品來詮釋“花園”這一場域在各自文化背景與觀念中的解讀與表達。
我們正期待著閱讀王克震的博士論文《中國金屬藝術當代發展研究》,這篇中國現代金屬藝術的第一篇博士論文,作為“實踐類”的文本既不缺問題意識,也不乏深度思考,它在文獻梳理、案例研究、田野調研、策展實踐等方法的基礎上,考證中國金屬藝術的歷史源流,梳理發展脈絡,記錄匠人群體以及代表性作品。又在相互印證、層層推進之后,以歷史發展觀和全球化視野將相關領域的研究成果進行整合與融匯,論述中國當代金屬藝術的發展歷程和特征,提出“金工美學”的概念,構筑了當代金屬藝術的文化與藝術價值體系。
每每夜深人靜,黃瓜園中最感人的聲音,無疑是從金工車間里溢出來的敲擊金屬的音色,它刺破夜空的靜謐,有或歡快或惆悵的節奏,在銀質、銅質、木質的和聲中融合工匠的呼吸與喘息,喧敘與花腔換調,刺耳的尖銳之音與木槌的后低音構成復調。終于,這種聲音被搬到了一次以“實驗”為題的畢業展開幕式上,使得王克震變成了卡拉揚。
我們都在期待王克震的下一個作品、下一堂課程作業展以及他主持的下一個國際工作坊、下一個策展,甚至是下一個沾金帶銀的華彩漂亮的姿態與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