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營盤不走的兵

※文/泊言

侯樹榮（左）與同事為烈士掃墓

一

橫亙在渭河裂陷帶內的驪山，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駿馬，這匹駿馬飽滿、健碩的臀部便是臨潼城區，而英李村所在的馬額街辦是駿馬的額部。從驪山山麓淌出的龍河，在沉積億年的坮塬中，沖刷造就了崖壁垂直、底部平坦的英李溝。

在英李溝的深處，有一支炮兵部隊曾在這里駐扎二十多年，崖壁上留下紅磚接口的炮車窯和窯口一排高大的泡桐樹。

與窯洞和泡桐樹一起留下的還有一位不老的戰士。

戰士的名字叫陳勝忠。

從壬子鼠年到庚子鼠年，陳勝忠烈士在這里已經安息了48年。部隊走后，窯前的泡桐樹，花開花謝二十年，溝里的龍河水，靜靜流淌二十年，喧囂的老營房，沉寂了二十年。

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

就在溝底陡崖之上的烈士被人遺忘之時，一條為陳勝忠烈士尋找親人的短視頻，從西安臨潼發出，在全網播放50多億次。同時，另外一條關于陳勝忠烈士親屬，申請遷移烈士紀念設施的公益訴訟案件線索，也由湘西瀘溪移交到西安臨潼區人民檢察院。

烈士親屬的訴求，數億網友的關注，該怎么辦才能讓散葬郊野的陳勝忠烈士安息？西安市臨潼區人民檢察院第四檢察部副主任侯樹榮和同事們陷入到深深的沉思。

二

1949年，湘西邊城，陳勝忠呱呱墜地。時隔不久，父親遠赴東北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志愿軍的后代似乎天生就擁有對勝利的渴望。

二十年后，閃閃的軍帽光榮地戴在了陳勝忠的頭上，從那一刻起，軍人的使命，讓這位湘西青年血脈僨張。

湖南人有三氣：靈氣、匪氣、霸氣。陳勝忠在部隊“吃得苦，霸得蠻，舍得死”，軍事比武、生產勞動樣樣第一。

入伍第二年，陳勝忠的胸前佩戴上了鐮刀與錘頭組成的中國共產黨黨徽。同時擁有黨徽和軍星，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夢！陳勝忠成了家鄉人的驕傲。

老兵父親為這個優秀的兒子而自豪，自家弟弟視大哥為榜樣，在陳氏宗親中，認為陳勝忠將來會是一個大人物。而盛名背后的陳勝忠，并未因此改變，在他的心底，初心之火正熊熊燃燒。

陳勝忠所在的部隊就要開拔，將要移防到一個有著太多故事的地方。這里的百姓像當年迎接解放軍入城一樣，軍民魚水情在這里續寫著新的篇章。

陳勝忠和戰友來的時候，“世紀第八大奇跡”的將士們依然在地下守衛著神秘、威嚴的皇家陵園，距離陵園幾公里外的五間廳外，捉蔣的槍聲似乎還在回響。

這就是部隊新的駐地，修營房、平靶場、挖炮車窯、建彈藥庫，身為司務長，有太多的事情在等著他。

新營區的軍號聲每天準時響起，軍營里的青年人充實繁忙。陳勝忠將新駐地發生的事，一件件、一樁樁寫信講給遠在苗山的父老鄉黨。

壬子年，大豐收！

可是，很久很久，父親和弟弟們都沒有收到陳勝忠的來信，弟弟疑惑、父親心慌，自小尊老愛幼、考慮周全的勝忠，怎會這樣？

大家都在等、皆在盼，期待大雁銜來一封陳勝忠發自軍營的快報……

后來，陳勝忠的父親和弟弟們，終于等來了信封上蓋著“紅戳戳”的軍營來信。

“陳勝忠同志，1972年10月在軍事訓練出差途中身負重傷，經搶救無效，光榮犧牲。”簡短、沉重的軍營來信，甚至未能還原陳勝忠犧牲的危急現場。

晴天霹靂！這封烈士證書，瞬間把經歷過戰場生死的老兵打倒！

當噩耗傳遍苗山，家鄉父老睜大雙眼，誰也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們都還心心念念，等著勝忠錦衣凱旋。

烽煙滾滾，驪山見證，忠骨壯志未酬。

流水湯湯，龍河訴說，烈士家國情長。

這位老父親自朝鮮戰場歸來后，第一次走出大山，竟是將兒子葬回苗鄉。

見慣了戰火硝煙，經歷了生死惜別。看到了這封烈士證書，老父親才知道兒子的血液里和他一樣，充滿了崇高的信仰！

“讓勝忠留下，部隊戰備訓練結束后，讓勝忠在烈士陵園安息。”部隊首長目光真摯、懇切挽留。

“勝忠選擇了部隊，就讓他留在部隊，做一個永不退伍的兵！”老父親做出了此生最艱難的決定。

戰備結束，因戰友們不舍陳勝忠，便讓陳勝忠在英李溝的陡崖上向陽安息，這里依舊能夠聽見每天響起的軍號，能夠看到戰友們打靶歸來的炮車。就這樣，陳勝忠守護這座軍營二十年。

“守到太陽紅了，守到草都綠了，守到雪都化了，守到新兵來了，守到星星沒了，守到水不流了，守到姑娘嫁了，守到新兵老了。”

陳勝忠烈士骨灰在西安烈士陵園得到妥善安放

日子黑黑白白，歲月青青黃黃。上世紀九十年代，由于戰備需要，部隊再一次移防，陳勝忠成了炮兵營里那個不走的兵。

三

小雪時節未見雪，侯樹榮再一次開著警車往英李溝底走，在半硬化的小路上，警車壓著當年重炮車壓出的車轍，侯樹榮在顛簸中感受著炮兵戰士的榮光。

通往陡崖的小徑已長滿荊棘，無路可循，向陽的墳塋已被野草覆蓋，無處祭拜，只有一方將欲傾倒的墓碑，記錄著孤獨烈士的姓與名！再回英李溝，回想起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的情景，侯樹榮心緒難平。

侯樹榮從事檢察工作幾十年，辦理過的公益訴訟案卷可以堆滿半個房間，但是事關烈士紀念設施保護，他一年也遇不到幾件。在他看來，將烈士墳墓遷移到革命烈士陵園，讓烈士永得安息，是職責、是使命，更是無上榮光。

一番深思熟慮，妥善安置散葬烈士紀念設施的工作，在侯樹榮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推進。

上現場、到部隊、查檔案、訪老兵，在充分調查走訪和實地勘查后，侯樹榮被烈士的事跡感動，同時他也預感到案件辦理的難度異乎尋常。

他先向臨潼區退役軍人事務局發檢察建議，再主動與湖南瀘溪縣檢察機關和退役軍人事務局聯系，傾聽烈士親屬訴求，啟動國家司法救助程序。

工作中的矛盾和難點一一顯露，有關法律法規一字排開，侯樹榮尋依據、找適用、想對策，關鍵問題逐一解決，為烈士親屬發放司法救助金3.2萬元，與臨潼區退役軍人事務局建立工作協作機制，對全區54座零散烈士紀念設施逐一核實、建檔造冊。

2021年6月23日，陳勝忠烈士親屬在瀘溪縣相關單位工作人員陪同下，跨越千里和臨潼區退役軍人事務局、臨潼區人民檢察院一起，就陳勝忠烈士墳墓遷移的具體事宜進行協商。

萬事俱備，烈士安息！

在英李溝的陡崖上，陽光溫暖燦爛，軟軟的榆錢紛紛揚揚，像是訴說著對這位老兵的不舍。

烈士家鄉的人來了，他們帶來了苗山金黃色的椪柑，他們帶來了苗山人民一直放心不下的惦念。

在家鄉人民的見證下，被國旗覆蓋的烈士的骨灰盒在西安烈士陵園永遠安放，孤寂烈士魂歸“軍營”永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