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鐵生

灶膛里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
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我什么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噓——,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人聲嘈雜。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后,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里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么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像是年年曠野里的風雨,像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
琴聲不停。
“師父,您該洗腳了。”小瞎子的聲音發抖。
琴聲不停。
“師父!”
琴聲戛然而止,老瞎子嘆了口氣,小瞎子松了口氣。
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格夠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
“我等您一塊兒睡。”
山深夜靜。有了一點風,墻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場里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嗎,時候不早了。”
“你甭擔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睡著。老瞎子給他蓋被時,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摩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愿望。
小瞎子做了一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里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愣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里也是靜悄悄。現在是半夜。他半夜里聽過匣子,什么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只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鐘,什么時候有什么節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嗎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后,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墻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兇,村子里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墻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里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里的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墻頭上縮下來。
屋里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嘆口氣,從磨盤上下來,快快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后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聽,費電。”
兩個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后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嗎?”
“你知道?”
“當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誰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蘭秀兒搖搖頭,有點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里飄蕩。
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
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
“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
“你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這匣子里說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著涼涼的泉水,想了一會兒。“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嗎?”
“你說什么?”
這回輪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蘭秀兒明白準不是好話,紅著臉不再問。
音樂播完了,一個女人說,“現在是講衛生節目。”
“啥?”蘭秀兒沒聽清。
“講衛生。”
“是什么?”
“嗯——,你頭發上有虱子嗎?”
“去——,別動!”
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解釋:“要有就是不講衛生。”
“我才沒有。”蘭秀兒抓抓頭,覺得有些刺癢。“噫——,瞧你自個兒吧!”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看我捉幾個大的。”
這時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還不給我回來!該做飯了,吃罷飯還得去說書!”他已經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
野羊坳里已經昏暗,羊叫、驢叫、狗叫、孩子們叫,處處起了炊煙。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沒有聲響。
小瞎子又撅著屁股燒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說。
“嗯。”
“還是燜飯?”
“嗯。”
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話說,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心說還是少找罵。
兩個人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嶺上也沒了陽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于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飯,回答得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