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謙
水落石出
又一個冬天。
歲時將至,辛丑牛
會變成一頭壬寅虎。
時間在加速。
日子的翳影落在每一處,
夜間伏枕時就可以感知,
耳管中的纖細脈流
提示了它的存在。
肉身拖著腳步向前緩行,
不情不愿地走向虛無。
而不馴服的自我
正諦視每一個分形時空。
一個多月來,飽讀巴別爾,谷崎潤一郎,
汪曾祺,還有中島敦的“悟凈兩篇”,
習射的男子屏住呼吸,將手中長弓徐徐拉滿,
欲訓練自己的耐心,這樣射出的箭矢才最有力。
每一個分形空間其實都均等,
雖然并不同質。秘密只在于
如何學會奪胎換骨
以及靈魂的飛升術。
重新整理過的書桌——
這放牧思緒的無垠原野
隨同了季節交替正發生某種改變,
出現了新的力場,另一個小宇宙。
松鼠望鹿,雀棲商禽[1],
一個手藝人凝視著案頭書(他的備料倉庫)
正構思下一件手工作品,
琢磨它該有的輪廓、形狀和溫度。
此類游戲很早就開始了,
六歲時,夢境就侵入現實,
年歷畫片上,雜技演員凌空飛接,
也曾幻變成雨中屋瓦上一匹神俊的貓。
每晚入睡前照例要沖個淋浴,
當溫暖水流沖擊著腦頂,
那個少年的“我”總會自動發聲
和虛歲五十二歲的“我”對話。
世界是一個因陀羅網。
早年那個懵懂的“我”如今已隱退,
凝縮于腦垂體的某支神經束,
但依然好奇,依然激越。
會許愿,會懇請,也會賭咒發誓,
而所有一切日后都會應驗,
正如現在的“我”也會是
未來之“我”的預告者。
此刻是11點29分53秒(還沒到開飯時間)
對于人世,我并不厭倦,
只是感覺到了某種異常,
有時愚鈍,有時固執。
徜徉在虛擬自設的一個王國,
我將安排天氣、物象與人的生活,
如此氣定神閑,如此篤定,只因
又一個新世界正待水落石出。
注釋:
[1]案頭有一只木制的松鼠和四只木制的雀鳥,松鼠正望著西西那本小說《哨鹿》,雀鳥棲停在《商禽詩全集》上面。故有此說。
間歇:致沈方
因某種蔓延的恐慌不得出門之時,
仿佛遭遇了嚴峻的呵斥,
進入了無意識的冷靜期。
隔絕,煩悶,孤獨,但也有好處,
減少社交可以讓我們有更多時間來審視周遭:
過去與現在,自我與他者,以及友誼——這種特殊的礦石
有的外表閃爍實則脆弱,有的黑不溜秋卻很堅實,儲藏了熱能。
在人生的中途,間歇是寶貴的,
趁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光亮[1],
繼續投入閱讀與工作吧。
一種莊嚴的選擇,也不無樂趣。
坐在人生這輛永無休止的過山車里
重復的風景有時令人厭倦,
厭倦背后還潛伏了不測的恐懼
(當斜刺里看到飛掠而過的小片陰影),
而在鉆出云層見到又一個日出時
就會被明亮的光線擊中,意外且驚喜。
從知覺喪失的夢魘里醒來就意味著一次上升,
然后開始下一個等待。
這普遍的物理性的阻隔或許值得贊美:
間歇的時刻,個人的存在得以顯影,
在交錯的讀與寫的山峰之間,
正可以展開對未知之物的探尋。
暫時不能重聚、暢快地交談,也無妨,
世間萬物總是彼此損益又互補:
可以不約而同開始讀同一本書,
倘若有所得,還可以通一個兩小時的電話。
時間的激流仍會擾亂視線,無可避免,
一如陽臺窗外這陰晴不定的冬日天空;
但它也會將裸露的礦石耐心地沖刷、研磨。
被延宕的會面是友誼更堅實的保證。
注釋:
[1]出自《約翰福音》12:35:“耶穌對他們說:光在你們中間還有不多的時候,應當趁著有光行走,免得黑暗臨到你們;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處去。”
少女白發記:贈內詩
起初是小步舞曲。謹慎的試探。
兩只蝴蝶伸出了觸須。共振的頻率。
梧村二樓,第一夜,你枕在我膝頭入睡。
早間,公園路的林蔭道日光鮮明,
你閉著眼睛走路,我在旁邊數數,
數到“二十三”時,你睜開了眼。
而我們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年。
接著是雙人圓舞曲。數年的熱戀。
夏天坐上火車去首都,北方的蚊子也真多。
有天夜里,從圓明園徒步走回了東四十條,
兩腿麻木,最后一段坐上了早班公交車。
入睡后,困倦的兩眼依然熾熱。
醒來時,你的額頭貼著我的面頰。
腳踝的鈴鐺,爛漫的笑容,和它們的戀慕者。
一個并不完美的人遇到了一個少女,
曾連續寄出三十九封信(但從未收到回復),
還為你畫了一幅仿莫迪里阿尼風格的少女像。
現在回想起來,對寫作的癡魔恰好與此同步,
或許正是表達的另一種變形。
此后當然有低潮。也會吵架。
生活的理性總會施加它的魅惑與懲罰。
但你我分別從未超過十二天(仿佛是極限)。
在曲式的發展部,更多次要主題進入,
也有不易辨識的雜音、喧響與干擾,
有時困惑,有時懷疑,有時傷心,有時等待。
十一年前的八月,女兒降生。
我們的微觀世界中誕生了一個小恒星系。
你寵溺孩子,而我重新投入文字,
日常爭端大多因此而起,有時難以忍受。
那個磁力圈已旋轉了很多年,
時間已長到我們都無力擺脫。
愛是臨淵而立的冒險,一個人的軟肋
只會呈示給最親密的幾個人類。
我已很少飲酒,但前幾年有一次,
當我半醉停在十字街頭,發現自己
仍然爛漫地愛著當年那個爛漫的少女。
而不知覺間,你的黑發里已有了白發。
庸常細節的道路無限延長。
修辭進入盲點區域就會失效。
有時會妒忌女兒,因她從你這里
獲得了無條件的愛。而一個回歸的浪子
須得時時驗證并兌現感情的純度。
哦,幸虧《哥多林前書》的那句話給予了啟悟:
驚奇過后,愛的本質
是恒久的忍耐。還有恩慈。
多年未見的少年:致胡續冬
人生的后半程
多半是送別和離開。
有時惋惜,有時恐懼,
有時反省,有時遺忘,
有時卻是回憶的復歸。
九三年春二月我離蘇州去北京,
與杜力一同租住在人大西門,
主要活動就是漫游在海淀區的各大學。
月底的某天,我們兩個去北大,
在中文系老宿舍樓的二樓
第一次碰到了你。
二年級的一個湖北娃,圓圓臉,
熱情,機敏,健談,也愛耍笑,
你小我四歲,五四文學社的新任社長,
當時去找你好像是為了三月海子紀念詩會的事。
此后很多年都未曾見到,
零八年蘇州三月三詩會的時候,
臧棣和王敖都來了,記得你也來了
(但我很不確定,因十三年前的記憶已經模糊)。
二十八年過去,聽到你意外去世的消息,
我在桌案前流下了淚,因為不敢相信,
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已提前離開了。
我們共同的天空里已缺失了明亮的一角。
印象里,你永是初見時的樣子。
因為在十九歲這個年齡,
生命的原力本就是一種天賦。
此刻,當無數朋友悼念著你,
我想起了愛因斯坦那個著名的質能公式E=mc2,
不,人間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公式: E=LM2,
E是生命的能量總和,L是或長或短的壽命,
而M則代表了每個有限生命所能達到的
速度,寬度,深度,強度,
幽默度,可愛度,和豐富度……
無疑,你已榮耀地寫出了自己的公式。
詩后隨記:素來不喜歡應景地寫悲悼文字,這首詩只是將自己幾天來微信上的發言整理了一下。最為遺憾的,是在續冬生前沒有和他見面,好好地聊上一次,之前幾年去北大,為什么沒有聯絡他?為何沒有向朋友要來他的微信呢?我好像犯了個無可彌補的錯。希望續冬的友人們搜集好他的詩和文字,他拍的貓咪照片,他給女兒寫的那些動人的話。無疑,閱讀將是未來歲月最好的紀念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