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霞：不能白頭到老，那就好聚好散

吳燕霞 媛媛

采訪對象

吳燕霞，心理學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上海師范大學心理咨詢與發展中心主任，中國心理學會注冊督導師，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大學生心理咨詢專業委員會委員、家庭治療學組委員，上海高校心理咨詢協會副理事長、認證督導師，上海市心理衛生服務行業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薩提亞家庭治療模式咨詢師、督導師。

主要觀點

在離婚前對婚姻認真評估，決定離婚時體面分開，徹底分開后樹立邊界，如此才能好好告別，重新出發。

我在大學任教，從事心理健康教育和咨詢工作，經常會和大學生聊到原生家庭的話題，其中就包括父母的婚姻。我發現，當父母處理不好婚姻關系時，孩子或因父母沖突不斷而擔驚受怕，或因父母離婚而自責不已，或因父母撕破臉而不得不站隊……無暇顧及諸多人生課題，對親密關系更是充滿困惑和恐懼。

這讓我想起國際知名薩提亞模式家庭治療師約翰·貝曼的名言：“我們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是好的婚姻，其次是好的離婚，第三是不好的婚姻，最最不好的是不好的離婚。”事實上，不好的離婚不僅會傷害孩子，還會傷害自己、伴侶乃至家人朋友。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學會妥善離婚，把傷害降到最低，提升遇見幸福的可能性。

認真評估，婚姻何去何從

說到好好離婚，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可能是妥善處理離婚這件事本身。但在我看來，離婚之前就得學會評估這段婚姻是否要繼續下去，當斷則斷。

“我真的想讓父母趕緊離婚，別再互相折磨了！”

“我們早就沒感情了，真不知道她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

“如果他們離了婚，我們也許都能更幸福一些吧。我媽不會那么面目可憎，我爸不會那么歇斯底里，而我也能夠有勇氣談一次戀愛。”

這些話語背后是一個又一個被該離而不離的婚姻所折磨的家庭。夫妻早已形同陌路，孩子也受夠了父母的爭吵不休，但因為缺少對感情狀況的評估，雙方不肯放手，死磕著互相消耗，更一起消耗著孩子。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之一，是傳統觀念的束縛。比如李俊和張娜，迫于家庭壓力，完成了結婚生子的人生大事，但很快發現彼此都非自己的良配。李俊希望妻子體貼、顧家，張娜希望丈夫有所作為、浪漫。但現實是，張娜喜歡在外闖蕩，孩子、家庭全不顧；李俊安于現狀，不求上進。兩人互相看不上，一開始是連續幾個月打得不可開交，再后來是幾個月不說一句話。

張娜覺得孩子必須有個完整的家，就算自己不幸福，也得忍著；李俊覺得離婚是很丟人的事，就算妻子再不好，也是原配。這是一些人死守無救婚姻的典型想法。結果，李俊整日指責妻子，心情不好開始酗酒；張娜長期隱忍不發，得了乳腺癌；而孩子膽小內向，如今年過三十依舊未談過戀愛，也不打算結婚生娃。

低自我價值感也使得有些人即使婚姻不幸福也無法放手。生了一對雙胞胎后，陳敏被迫做了全職主婦，大事小情都很依賴丈夫周亮。剛開始夫妻關系還算和諧，但日子久了，隔閡越來越大。后來，周亮變了心，陳敏傷心欲絕。周亮毫無悔過之意，依舊我行我素。我問陳敏守著這樣的婚姻圖什么，她說聊勝于無。

陳敏之所以不肯離婚，一方面，是覺得不能便宜了丈夫和第三者，就算耗也要把他耗死在自己手里；另一方面，擔心離婚后未必能遇到比丈夫更好的，或者離開他無法獨立生活。婚姻中處于弱勢的一方往往會有類似的想法，即便自己是被忽視的、被冷暴力的、不被愛的，也不敢離開。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但這是建立在婚姻有救的基礎上。如果婚姻已經不能給夫妻雙方提供滋養、帶來幸福，及時止損才是明智的選擇。所以，我們需要學會對自己的婚姻狀況進行評估。可以問問自己：這種婚姻狀態是我想要的嗎？我對婚姻里的自己滿意嗎？我在婚姻里快樂嗎？努力后是否有改變的可能？

張娜嘗試過接納李俊的不上進和不浪漫，看到他更多的優點，發現還是無法平衡；李俊嘗試過跟上張娜的步伐，卻發現并非自己所求。這種婚姻狀態都不是兩個人想要的，他們在婚姻里也不快樂，張娜甚至得了乳腺癌。綜合這些情況，離婚對兩個人而言反而可能是一種解脫。

當然，離婚意味著一段關系的結束，隨之也會失去很多，這也是需要評估的：離婚帶來的最糟糕的結果是什么？我能接受嗎？我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能夠承受得起這些代價嗎？可能有哪些好的變化？是我想要的嗎？在這個評估過程中，先不要輕易說YES或 NO，可以嘗試有意識地挖掘資源。有內在的資源：現在的我有哪些能力？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我可以做些什么？有外在的資源：親戚、朋友甚至同事可以做什么？有哪些組織可以幫助我？

離婚后，身為全職太太的陳敏可能會因為沒有收入而無法拿到兩個孩子的撫養權，也可能會因為社會經驗不足而無法很快找到更合適的感情。但是，她曾經工作過，適應一段時間就可以重拾自信，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她有父母支持，又有工作潛力，爭取一個孩子的撫養權并不難；書籍、課程、沙龍、文章等都可以幫助她更好地尋找伴侶、經營感情。綜合考量后，她發現離開或許才能重獲新生。

學會尊重，體面告別過去

經過認真評估決定離婚后，談得攏協議離婚，談不攏就訴訟離婚，最后一領離婚證，這事兒似乎就算結束了。但事實上，并沒這么簡單。

很多人在離婚時處理得并不好。比如有一對夫妻，打離婚官司期間，妻子王娟聽說丈夫張衡要升職，正在考察期，二話不說跑到單位去鬧事：說張衡性格有缺陷，做過很多次心理咨詢，到現在還沒好；說他原生家庭有問題，會對工作有不良影響……

雖然這些問題無關業務能力，但畢竟影響不好，升職事宜被無限期擱置。張衡氣不過，決定新仇舊恨一起算：聘請最好的律師全力爭奪孩子的撫養權，少給妻子分財產；還將妻子的隱秘之事公之于眾，在朋友圈引起軒然大波……

揭短、拆臺，將對方的名聲搞臭、生意攪黃……這種夫妻互撕時有發生，有些甚至丟了底線，連對方有什么性癖好都給抖了出來。

還有些人在離婚時雖然表面上不吵不鬧，背地里卻陷入了對這段感情的全盤否定。否定感情：“我們在一起就是個錯誤。”“這段感情糟糕透了，完全沒有愛。”否定伴侶：“她從沒為這個家付出過一絲一毫！”“就是因為他出軌，我才會如此不幸。”否定自己：“是我太無能、不值得被愛，所以他才會拋棄我。”“我的眼光怎么那么差，遇見這么個渣男？”

不管是明里撕得死去活來還是暗里撕心裂肺，本質都是缺乏尊重的能力。將伴侶的個人隱私、創傷、痛苦等公之于眾，令其陷入不堪的境地，是沒有尊重伴侶作為個體的基本權利；否定曾經的美好、共同的時光、伴侶的付出，只看到不好、痛苦的一面，是沒有尊重過往感情的客觀存在。

離婚是一種重大喪失，難免會有許多負面情緒，怨恨伴侶、自責內疚、傷心痛苦……在情緒的裹挾下，我們很容易沖動行事，不留情面地曝光甚至詆毀伴侶，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過去，不僅阻礙了對過往的客觀總結，還阻擋了未來的成長機會。因此，我們必須學會尊重。

尊重伴侶的隱私。夫妻關系不同于其他人際關系，是特別親密的存在，沒有誰比我們更知道伴侶的隱私，尤其是他的脆弱、灰暗、窘況等。曾經基于信任與愛，對方把這些都暴露給我們；如今不再相愛，我們不應將其公之于眾，甚至作為傷害對方的兇器，而要保守秘密。這是對人最基本的尊重。比如前面說到的王娟爆料張衡本是為了增加離婚成本，挽回婚姻，不承想卻適得其反。張衡本想顧念舊情對王娟做些財產傾斜，升職無望后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再留一絲情面。倘若王娟能夠尊重丈夫，真誠溝通，哪怕最終還是離婚，兩人之間尚能保有一段美好回憶。

尊重這段感情。過往的感情一定有好的、讓我們開心的部分，否則也不會一起步入婚姻。不妨回顧下曾經的美好：初次相見是怎樣的？最快樂的時光是怎樣的？感恩對方的付出：他曾為這個家拼命工作，她為照顧生病的我辭去工作；看到自己的努力：我曾不顧父母反對為愛遷徙，我曾和她一起為夢想勇闖天涯……你會發現，自己是值得被愛的，也是有能力付出愛的，如此才更有力量前行。

當然，這段感情中也一定有不好的、讓我們傷心的部分，否則也不會走到離婚這一步。我們要承認問題所在，更要尋找解決方案。以前面周亮和陳敏為例，丈夫丟了忠誠的責任，妻子是否就無辜呢？為了養家糊口，丈夫工作繁忙，妻子非但不理解，反而不停地指責、抱怨，最終把他推出了家門。如果丈夫更懂得責任的意義，妻子更懂得體諒的重要，兩個人都更懂得良性溝通在關系中的重要性，那么，在遇見新感情時，他們才能更有機會抓住并經營好。

曾經的相愛是真實發生過的，彼此的問題也是客觀存在著的。看見、接納、尊重過往的一切，我們才能真正告別過去，走向未來。

樹立邊界，莫讓孩子接盤

有些夫妻離婚時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涌動。他們確實沒撕破臉，而是把這些愛恨糾葛分毫不差甚至變本加厲地轉嫁到了孩子身上。

把不幸福的鍋甩給孩子。每年高考結束都會迎來一波離婚潮，有人馬上辦理離婚手續，也有人立刻拿出藏了許久的離婚證。“要不是為了你，我不可能這么忍著，現在你考完了，我也解放了。”“我倆早就離婚了，怕影響你考試，才裝了這么久。”大人如釋重負，孩子卻如枷鎖加身，誤以為父母不幸福是因為自己。實際上，大人的感情出問題和孩子無關，有沒有孩子都不會改變離婚的結局。

把孩子拉到了離婚第一線。夫妻鬧離婚不直接對話，讓孩子做中間人。“我跟你爸沒什么好說的，你去告訴他……”“我和你媽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去告訴她……”有的夫妻自己沒談攏，逼著孩子站隊。“他這么對我，以后對你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如果你不跟我，我這輩子就沒什么奔頭了。”本該是大人處理的事，卻把孩子拿來當槍使，將孩子置于風口浪尖，無法自處。

把對伴侶的恨遷怒于孩子。丈夫嗜賭成癮，還有暴力行為，宋婷忍無可忍，不得不帶著兒子和一身傷離了婚。可是，兒子和前夫太像了，不僅長得像，性格也很像。每每看到兒子，宋婷就像看到前夫，曾經的傷害歷歷在目，無邊的怨恨噴涌而出，批評指責是家常便飯，忍不住時還會動手打孩子：“跟你那個不爭氣的爸一個德行！”孩子就這樣成了前夫的替罪羊。

還有人剝奪了孩子共享父母之愛的權利。離婚后，張梅整日以淚洗面，一遍又一遍地向女兒小美訴說前夫對自己的傷害以及自己對他的怨恨，末了還會加上這么兩句話：“他不配做父親，你以后不要再和他來往。”“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不要隨便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耳濡目染下，小美對父親僅存的好感消磨殆盡，與他斷絕聯系，從此失去了父愛。她還漸漸認同了母親的觀點，對異性充滿警惕。還有些孩子會一邊要忠誠于媽媽/爸爸，一邊又渴望和爸爸/媽媽聯系感受父愛/母愛，但又深受背叛媽媽/爸爸的內疚之苦，不得不在內心的撕扯中煎熬。

以上這些行為雖然表現各異，但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缺乏邊界感，讓孩子成了大人問題的接盤俠。因此，想要妥善離婚，必須學會樹立邊界。

第一個邊界：離婚是夫妻倆的事，和孩子無關。不要做出一些行為或說一些話給孩子造成錯覺，更不能直接甩鍋給孩子，而要明確告訴孩子：“我們離婚跟你沒關系，不是因為你不乖，也不是因為你沒考上大學，是我們不愛了。”

第二個邊界：離婚談判的主角是父母，不要把孩子拉入戰斗，更不能把孩子當作籌碼。夫妻能直接溝通最好，如果不能，可以找親友，還可以找律師。關于撫養權，要尊重孩子的意愿，也要考量孩子的實際利益，而不是威脅、強迫孩子。

第三個邊界：大人要為自己的情緒負責，不要把孩子當出氣筒。自行消化離婚帶來的負面情緒，可以找親友傾訴，也可以找心理咨詢師幫助。只有把自己梳理通了，才能夠真正以一個成人的身份、父母的角色和孩子相處。

第四個邊界：夫妻角色或許是暫時的，但父母角色卻是一輩子的。不再是夫妻，卻依舊是孩子的父母，不能剝奪孩子享受父愛母愛的權利。父母是怎樣一個人，孩子自有判斷，一方不能帶入過多個人的情緒化反應，對另一方污名化，否則對于孩子的成長乃至未來進入親密關系都是極大的阻礙。

當我們做了認真評估，本著尊重的態度體面離婚，按照合理的邊界處理后續問題，這段婚姻基本上就可以妥善告一段落了。前面提到，離婚是重大喪失，除了理性的應對外，更需要感性的療愈。所以，我們需要給自己一段時間消化和處理情緒，在恰當的時候舉行一個告別的儀式，安放內心的傷痛與柔軟。比如可以寫一篇日記或一封信，可以到兩個人初識的地方，也可以吃頓散伙飯，就算對方不在也沒關系，重要的是有這樣一個放下的動作：好，從現在開始，我可以放下了。相當于給這件事畫了個句號，在心理學上叫作完形。

每個人都希望和愛的人好好過一輩子，但如果真的無法白頭到老，做到妥善離婚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好聚好散，才能各自遇見新的幸福。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