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石頭也有自己的邏輯

施愛東

全世界所有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因為人類的思維和情感是共通的。

不過，歐洲早期的故事學(xué)者，包括格林兄弟，似乎都不這么認為。他們認為印歐語系的故事是相通的，中國故事則是另成一個體系。這種看法當然有一定道理，正如美國學(xué)者丁乃通所說：

當西方民俗學(xué)者研究所謂的中國童話時，讀到的許多故事是講惡鬼、誘人的狐仙、不守清規(guī)的僧道、鳥兒鳴唱前世還是人形時不幸的身世、八仙的奇幻法術(shù)、風(fēng)水先生無誤的預(yù)言，以及類似的故事。他們怎么會不如此想呢？因為在西方國家的索引中，沒有這樣的故事。

如果就廣義的民間故事，亦即所有口頭敘事文學(xué)來看，中外故事的確存在較大差異；但是如果我們將廣義的“故事”按不同的內(nèi)容和形式特點做一番分類，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不是這么簡單。

首先，我們將廣義的故事區(qū)分為傳說和故事，將那些與特定時間（歷史事件）、空間（地方風(fēng)物）相關(guān)的，解釋性、追溯性的口頭敘事稱作“傳說”；將那些純虛構(gòu)，幻想性的，以娛樂、愉悅為目的口頭敘事稱作狹義的“故事”。然后，我們再將狹義的故事分成動物故事、一般的民間故事、笑話、程式故事。接著，一般的民間故事還可進一步劃分為神奇故事、宗教故事、愛情故事、愚蠢妖魔的故事。

如此一分類，就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全世界各地最相似也最具共通性的，是其中的神奇故事（又稱幻想故事）。這是童話色彩最重，離現(xiàn)實生活最遠的一類故事。正因為離現(xiàn)實生活遠，所以，它可以馳騁夢想，縱情飛翔。故事中，弱者定能戰(zhàn)勝強者，征程總是有驚無險，窮小子最后一定會迎娶公主。

作家路文彬認為，文學(xué)承擔(dān)著我們的夢想：“絕望之際，文學(xué)想象出希望；寒冷之時，文學(xué)想象出溫暖。”幻想故事就是我們的童年夢想，夢是弱者的精神撫慰。所以，幻想故事一定是始于貧寒，終于飽暖；始于孤單，終于連理；始于缺乏，終于滿足。也就是說，中國童話和歐洲童話，擁有同樣的美好夢想。

但是傳說不一樣，傳說是基于現(xiàn)實的說明性敘事。現(xiàn)實生活中，“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同一故事法則基于不同風(fēng)俗和歷史，使得中國傳說與歐洲傳說具有了不一樣的故事邏輯。地方風(fēng)俗和歷史文化的差別，讓傳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地方特色；語言差異和思維進路的不同，也讓此一地的傳說難以為彼一處的受眾所理解和接受。

對于幻想故事來說，許多被我們認為“難以理解”的、反常的角色行為，往往可以用通行的故事法則來加以解釋。比如在《西游記》中，孫悟空每一次降妖伏魔之后，都要將好不容易繳獲的制勝法寶交回給佛祖或者道祖，讀者往往為此惋惜不已。但是如果我們了解幻想故事的故事法則，就很容易理解，這是因為每一個故事講述人的每一個故事單元在它結(jié)束的時候，都應(yīng)該“回到原點”，否則就會改變主人公既定的身份設(shè)置和能力設(shè)置，不僅增加敘事難度，而且會打亂其他講述人的平行敘事，不利于群體的口頭傳講。《西游記》遵循的這一故事法則，印度的《羅摩衍那》、希臘的《荷馬史詩》、中國的《格薩爾王》也一樣遵循，中國人可以理解，歐洲人也能理解。

但是，對于傳說來說，許多“不通情理”的故事情節(jié)，就很難用通行的故事法則來解釋了。比如，外國人在看《孟姜女》的時候，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么所有故事講述人在講到萬喜良被官兵抓走的時候，總是把時間點選在孟姜女和萬喜良拜堂之后、入洞房之前這一短暫的空當。反正是一則虛構(gòu)的故事，故事講述人難道就不能仁慈一點，讓官兵第二天早上再來抓人嗎？怎么就不能給孟姜女哪怕一夜的幸福時光呢？

因為傳說不是單純滿足人們愿望的幻想故事，傳說附載著一個地區(qū)的歷史、文化和信仰。在民眾的生活世界中，孟姜女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故事主人公，她是一位女神，一位反復(fù)出現(xiàn)在需要慟哭的儀式中，能夠感天動地、哭倒八百里長城、溝通陰陽兩界為死者送寒衣的“至孝女神”。她生前的處子之身，對于她的法力強弱至關(guān)重要。從民間信仰的角度來看，孟姜女的處子之身是修身守戒的需要，一個“上無父兮中無夫，下無子兮孤復(fù)孤”的早逝女子，其法力遠遠強過一個已經(jīng)圓過房的已婚婦女。從儒家的角度來看，拜堂是禮制，是天理，入洞房是人欲，拜完堂而未入洞房，恰恰可以用來說明孟姜女對于“禮”的認同和尊崇，以此襯托其后續(xù)孝行的純潔性、堅定性，進一步證明天理高于人欲的正確性。

不僅這些古老傳說，哪怕現(xiàn)代網(wǎng)絡(luò)世界中一個貌似無稽的俗詞俗語，都有其造詞的理由甚至久遠的歷史。比如，在現(xiàn)代網(wǎng)絡(luò)用語中，理發(fā)師多數(shù)名叫“托尼”，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xué)都叫“小明”，隔壁鄰居總是姓王，這些貌似偶然的俗語詞語，其實都有自己的邏輯。

民間文學(xué)在其傳播變異的過程中，一般都會遵循“儉省原則”，人名地名都會朝著最容易被接受、被記憶的方向演進。所有類型化的非著名人物形象，最后都會通約化、符號化，投射到一個最簡單、最普通、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名稱上。當代自媒體短視頻中，大凡影視介紹和故事講述，無論中外，男主人公都被博主通約為“男人”“強哥”“大壯”“小帥”，女主人公被通約為“女人”“小美”，女配角被通約為“翠花”，壞人則被通約為“喪彪”“卡拉米”。

這個規(guī)則可不是現(xiàn)代人的發(fā)明。傳統(tǒng)小說中，打醬油的路人一直都由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來出演。自古以來，市井人家的隔壁，總是住著一位王姓的單身婆子或單身漢子，天生一副熱心腸，就愛給鄰居幫閑打雜。

在元代關(guān)漢卿的雜劇《趙盼兒風(fēng)月救風(fēng)塵》中，周舍娶了宋引章，要尋個打罵的理由，瞎編了一個宋引章偷人的故事，其中提及隔壁婆子就叫“王婆婆”，與潘金蓮家隔壁的“王婆”恐怕是同一個民間文學(xué)的角色原型。周舍聲稱：

來到家中，我說：“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里，只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哪里？”則聽的被子里答應(yīng)道：“周舍，我在被子里面哩。”我道：“被子里面做甚么？”他道：“我套綿被，把我翻在里頭了。”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他道：“周舍，打我不打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里面。”

王婆在通俗文學(xué)中始終代表著最平常、最普通、最滑稽的隔壁婆子。北宋僧人如琳就有一則悟道偈云：

木魚元來無肚腸，聲聲喚我出鑊湯。佛法元來無多子，王婆頭上戴丁香。

明代王同軌《耳談類增》也講了一則隔壁王婆的笑話，說：

漢陽有王媼，家富而性矜夸，因病做醮事，乃厚贈道士曰：“我身后題冥位，須多稱些好字樣，為里黨光。”既卒，道士思無可稱，乃題曰：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國子監(jiān)祭酒隔壁王婆婆之柩。

再說那宋引章，受了周舍的無端誣蔑和打罵，后悔不迭，自艾自憐吐槽一番，又引出隔壁的一個姓王的貨郎：

當初趙家姐姐勸我不信，進的門來，打了我五十殺威棒。我這隔壁有個王貨郎，他如今去汴梁做買賣，我寫一封書捎將去，著俺母親和趙家姐姐來救我。

這個隔壁老王，自古就在通俗文學(xué)中擔(dān)當幫閑角色、調(diào)侃對象。乾隆年間游戲主人纂輯的《笑林廣記》中有一則故事：

奸夫聞親夫歸，急欲潛遁，婦令其靜臥在床。夫至，問床上何人，妻答云：“快莫做聲，隔壁王大爺被老娘打出來，權(quán)避在此。”夫大笑云：“這死烏龜，老婆值得恁怕！”

同是乾隆年間旅居北京的吳長元，則在《燕蘭小譜》中表示了他的疑惑：

是日演《王大娘補缸》，雜劇中如《看燈》《吊孝》《賣胭脂》《罵雞》，何王氏之多佳話耶？

王氏頻繁出鏡，一個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不僅因為王姓在市井里巷中最為普遍，而且王字筆畫少，王氏既適合充當普通群眾的代表，又便于被書寫和傳講。而同是百家姓中位列前茅的大姓如錢姓、魏姓、謝姓，就很少充任戲曲文學(xué)的角色，不為別的，因為筆畫太多。此外，王姓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出過什么需要避諱的偉大人物，也是它適合用來調(diào)侃消遣的一個政治原因。

民間文化常常受到精英文人的無情嘲諷甚至尖銳批判。可是，只要我們浸入民間，“屈尊”聽聽那些被污名化的王婆、王大爺?shù)穆曇簦覀兙蜁溃幢闶菬o稽之談的歌謠、俗語、傳說，也都各有其存在、傳播的因和由。正如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無論多么“反常”，多么“愚蠢”或“費解”，都是出于他的所思所想，都有他自己的難言苦衷和行為動機。當我們嘲笑、蔑視、冷眼旁觀的時候，多半是由于我們不能設(shè)身處地地進入他的生活世界和思想世界，不能體會他的無奈和追求。因為不了解，所以不理解。

一塊石頭，為什么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為什么是這形狀而不是那形狀，都有其自身的存在邏輯。我的新書《故事的無稽法則：關(guān)于命運的歌謠與傳說》試圖向讀者展示的，就是顧頡剛先生的這句話：“（這些故事的性質(zhì)和格局）雖是無稽之談原也有它的無稽的法則。”作為一個民間文學(xué)工作者，我的工作就是以自己的知識積累，對那些貌似反常、無稽的口頭文學(xué)現(xiàn)象，給予充分的理解，做出正常的解釋，揭示這些“文化多樣性”的底層邏輯。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本文系作者為新著《故事的無稽法則：關(guān)于命運的歌謠與傳說》一書所作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