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書欽
最近,我讀了《把中國問題放在心中——吳景超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對吳景超其人其學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相信這本書對于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會提供很多新的素材和新的啟發。但我覺得,吳景超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最重要的貢獻是他對中國工業化的提倡和研究,以及進行工業化建設的經濟體制問題的探討,這一點在本書中雖有論述,但對其來源、內容和影響的梳理還不夠系統,所以在此愿意加以補充。
從晚清洋務運動時期創辦一系列軍事、民用工業,以及隨后外資工廠在中國的興建開始,中國人就在表淺的意識層面認識到工業建設問題的重要性,只是尚未在理論層面理性地思考中國工業化問題。上世紀20至40年代,中國思想界開始從理論層面思考和討論中國工業化的必要性、建設模式及其經濟體制等問題。
中國工業化問題討論的第一個重要問題是:中國究竟要“以農立國”還是要“以工立國”?討論經歷了三個階段,每個階段各有其側重點:上世紀20年代楊明齋、楊銓、惲代英等人與章士釗等人的討論焦點,在于中國是否走工業化道路問題;30年代吳景超等人與梁漱溟等鄉村建設派人士的討論,主要涉及中國經濟建設的起點應該是城市和工業還是農村和農業問題;1939年底至1940年上半年周憲文等人與楊開道等人的討論,主要涉及在中國工業化進程中農業應具有怎樣的地位的問題。
吳景超是1928年9月從美國回國的,他沒有參加20年代的討論;在全面抗戰時期,他沒有直接參加周憲文等人和楊開道等人之間的討論,他參加的討論集中在30年代。
那時,吳景超與梁漱溟等鄉村建設派人士就以農立國與以工立國問題進行爭論。吳景超提出“發展都市以救濟農村”口號,回應梁漱溟提出的“振興農業以引發工業”口號。梁漱溟認為,中國經濟建設應從農村和農業入手,只有農業發展起來,農民生活獲得改善,中國的城市和工業才能繁榮,同時,梁漱溟從鄉村建設實踐出發,所說的工業主要指農村小工業或家庭工業。而吳景超提出,中國只有首先發展起現代城市大工業,才能由城市和工業帶動中國農村和農業的發展。在討論中,吳景超明確提出了發展現代城市工業的中國工業化模式。
吳景超設想的中國工業化建設模式包括兩個要素,一是在城市中進行工業建設,二是建設現代化的大規模機械化工廠。
1934年8月,他在《提高生活程度的途徑》一文提出“創造新工業,創造新都市”的主張,“新工業”指現代大規模機械化工業,“新都市”指現代化的工商業城市。他強調,必須以現代化的城市工業,帶動中國農村經濟的發展。同年9月,他在《發展都市以救濟農村》一文提出“都市與鄉村的關系,不是敵對的,而是互助的”。他認為興辦工業可以使農業人口向工業轉移,解決農村人多地少的問題;發展交通可以使農村與城市結成“如膠似漆”的關系;城市金融機關可以吸收農村地區的資金,還可以貸款給農民。同年11月,吳景超在《我們沒有歧路》一文中強調機械化的重要性:
筋肉的生產方法,對于人民福利上的貢獻,無論從那一方面著眼,都不如機械的生產方法。
吳景超設想的這種中國工業化建設模式,在當時中國思想界不僅具有極大開創性,并且產生了巨大影響。胡適、賀岳僧、王子建、陶希圣、吳憲、張培剛、吳知等諸多工業化論者紛紛響應或贊同吳景超的觀點。
吳景超提出的現代城市工業建設模式,是綜合美國學者格來斯學術觀點和芝加哥大學城市社區研究理論的結果。
格來斯于1918年至1927年任明尼蘇達大學教授,之后,調任哈佛大學教授。格來斯于1922年出版《經濟史入門》一書。格來斯在這本書中將人類經濟史分為采集經濟、游培經濟、鄉村經濟、市鎮經濟、都市經濟五個時期;在都市經濟時期,都市擁有發達的批發業、金融業、工業及各類專門人才,尤其是都市交通便利,輻射范圍廣大,與其周圍的經濟腹地之間的經濟聯系極為密切,形成以都市為中心的方圓數百里的經濟區域。吳景超非常推崇格來斯此書。他于1929年8月在《都市社會學》中說:“數年來所讀的名著,令我反復數次而不厭的,這要算是一部。”吳景超在明尼蘇達大學學習之時,正是格來斯在此校任教并出版《經濟史入門》之時,很有可能吳景超與格來斯有過直接交集。1925年至1928年,吳景超在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讀研究生,接受了該校社會行為、人文區位學、城市社區等研究范式。
吳景超綜合格來斯人類經濟史理論和芝加哥大學城市社區研究理論,提出“都市區域”概念,認為“都市區域”由“都市”和周圍的“附庸”(即經濟腹地)組成,兩者通過商業貿易、工業生產聯系起來,交通則是兩者聯系的具體手段。他認為,一個發達的都市,不僅要有發達的工業,還要有零售商場、批發市場、貨棧、聯系經濟腹地的交通設備、金融機構等。
上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世界經濟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1929年至1933年經濟危機重創了各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即便在1933年經濟危機結束后,資本主義國家經濟仍持續低迷;另一方面,蘇聯先后于1928年至1932年、1933年至1937年進行了第一、第二兩個五年計劃建設,建立起計劃經濟制度。這種世界經濟格局的重大變化,在世界各國產生了巨大思想影響,許多人由此批判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推崇、認可蘇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制度,導致政府經濟干預論的盛行。這種思想態勢在當時的中國表現得尤其明顯。中國人還看重蘇聯兩個五年計劃期間以重工業為重心、以國防為導向的經濟建設模式。中國人的這個思想傾向又與“九一八”事變后民族危機日益深重密切相關。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期,人們又重新看重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由經濟制度。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吳景超對于中國工業建設經濟制度的設想,大致符合這一思想軌跡。
吳景超在20世紀30年代前期和中期是認同美國經濟制度的。1933年11月,他在《世界上的四種國家》一文中將世界各國分為四類:一、人口密度高,農業人口比例低,以英、德兩國為代表;二、人口密度、農業人口比例均低,以美國、加拿大等國為代表;三、人口密度低,農業人口比例高,以蘇聯為代表;四、人口密度、農業人口比例均高,以中國、印度等國為代表。他認為,第二類國家最理想,已經實現了工業化,農業也采用大規模機械生產方式,人口的主體集中于工商業。但是,隨著蘇聯五年計劃建設的進展,吳景超開始看重蘇聯工業建設成績。1936年11月,他在《中國的人口問題》一文中把蘇聯視作與美國一樣的工業強國,將世界工業國家分為美俄式、英日式兩類。所謂美俄式,就是工業原料、供應工業人口的糧食產自本國,工業品市場主要在國內;所謂英日式,就是工業原料、供應工業人口的糧食主要依靠進口,工業品市場也主要在國外。他認為,中國“只有采用美俄式,而不能追隨英日式”。1937年6月至8月,吳景超隨翁文灝對蘇聯進行考察。在莫斯科,蘇聯官員向他們介紹了蘇聯計劃經濟制度。之后,他們參觀了烏克蘭的工廠、集體農莊、水電站等處。通過參觀,吳景超更加看重蘇聯以國防為導向、以重工業為重心的五年計劃建設模式。他于1938年7月說,他過去對中國工業化問題的注意點“是在工業化與人民生活程度的關系”,在蘇聯考察之后,發現蘇聯工業化的目標是“國防力量的增進”;盧溝橋事變的發生,使他認識到,增強國防力量比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更為迫切,“我們目前所急待建設的工業,應為國防工業及與國防工業有直接關系之重工業”。在中國遭受日本大舉入侵的情況下,他越發看重蘇聯以國防為導向、以重工業為重心的五年計劃經濟建設模式,并由此看重蘇聯計劃經濟制度。
全面抗戰后期,吳景超重新看重美國經濟制度。1943年春至1944年底,他在美國住了近兩年時間。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使他感到吃驚。他于1945年1月說:他到美國前,本以為戰爭期間美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一定比不上他1923年至1928年在美國留學時的水平,但出乎意料,美國現在空前繁榮,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假如世界上有一個國家愈戰愈強,愈戰愈富,那就是美國”。20世紀40年代后期,吳景超進一步反思蘇聯計劃經濟制度,在認同社會主義制度的同時,試圖把計劃經濟制度與社會主義制度分離開來。1948年8月,他在《私有財產與公有財產》一文中表示,蘇聯根據經濟計劃配置生產要素,不符合經濟原理。理想的社會主義制度應發揮價格機制對于經濟的調節作用。同年10月,他在《論經濟自由》一文中認為,在消費自由、擇業自由、創業自由三大指標上,美國大于蘇聯。同年12月,他在《社會主義與計劃經濟是可以分開的》一文中又說:“如果有人說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產物,那是一種錯覺。當然,現在推行社會主義的蘇聯,是采取計劃經濟的,但我們不能由此推論,將來所有實行社會主義的國家,也必須采取計劃經濟。”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吳景超雖反思蘇聯計劃經濟制度,但對社會主義制度是認同的。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