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新 潘 力 邱忠鳴(通訊作者)
北齊晉陽西山開化寺大佛在中古中國佛教造像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大佛北側(cè)原存有一方摩崖刻經(jīng)殘碑(圖1)。李裕群先生首次刊布了此碑原狀:“碑與大佛胸部同處于一條水平線上。碑作長方形,高2.25 米、寬1.85 米。石灰?guī)r質(zhì),系刊刻雕成后鑲嵌在崖面上的。碑上半截已毀,僅存下半截一部分,文字大都漫漶。根據(jù)殘存文字可知:碑文共44 行,楷書?!雹倏上Т吮褚巡淮?。②根據(jù)李裕群先生刊布的碑文孑遺,為方便后文論述,筆者將之按先后順序編號,并錄全文如下:

圖1:蒙山大佛立面及經(jīng)碑位置示意圖,采自李裕群、李鋼編著:《天龍山石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 年,第132 頁,紅色示意標識為筆者后加
“……/……/……/……(1)見如來□□□/……(2)悉知悉見是諸/……(3)等比丘知我說/……(4)皆以無為法而有/……(5)三藐三菩提法皆/……(6)陀舍名一/……(7)作是念我/……(8)云何如來昔/……(9)提譬如有/……(10)爾所恒/……(11)須菩提/……(12)所說法/……(13)相是名/……(14)聞是經(jīng)信心/……(15)非相人相/……(16)昔為歌利/……(17)從心不應(yīng)/……(18)得法/……(19)若有善男子善/……(20)有無量心……(21)大乘者□□/……(22)處處若有此/……(23)無量阿僧祇□/……(24)或有人聞心/……(25)度一切眾生已□□□□/……(26)羅三藐三菩提□□□/……(27)尼何以□□□□□□/……(28)大須菩提□□□□□/……(29)嚴佛土者即非莊嚴□□□□/……(30)如來有法/……(31) 眾生若干/……(32)不□□□□/……(33)具足即非具□/……(34)羅三藐三菩提□/……(35)須彌山□□□□/……(36)來度者如來□□□/……(37)佛言世尊如我□□/……(38)阿褥多羅三藐/……(39)受福德須菩提菩/……(40)塵眾實有者佛則/……(41)言佛說我見人見眾/……(42)生法相須菩提所/……(43)□如是□□□”。③
李裕群先生在簡報中說“可以大體判定碑系佛經(jīng)刻碑”,但對刻經(jīng)內(nèi)容未做判斷,嗣后數(shù)年出版的《天龍山石窟》一書中有很大推進④。“經(jīng)我們核查佛經(jīng),知此碑所刻佛經(jīng)為姚秦鳩摩羅什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該經(jīng)一卷,碑刻為全文,如果文字完整,每行應(yīng)為109字?!雹?/p>
筆者十分贊同李裕群先生的判斷,但由于此經(jīng)碑并非該書討論的主要對象,因此并未展示論證過程。此外,筆者觀察的角度稍有不同,擬在文本對讀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考查其它問題。因此下文擬進一步將蒙山刻經(jīng)碑的碑文與敦煌石刻拓本、寫本、木版刻印本以及《大正藏》之什譯《金剛經(jīng)》進行對讀,以期獲得更為直觀的印象,并在此基礎(chǔ)上討論物質(zhì)形態(tài)、媒材、信仰實踐等關(guān)涉藝術(shù)史、佛教儀式以及歷史的問題。
漢文《金剛經(jīng)》前后共有六譯:鳩摩羅什譯本、菩提留支譯本、真諦譯本、達摩笈多譯本、玄奘譯本、義凈譯本。此經(jīng)隨著傳播、研究與信仰的進展,受到論釋以及注疏中科分的影響,形成了不同的分本。其現(xiàn)存形態(tài)有寫本、刻印本與碑刻本等。目前所知最早的寫本為日本書道博物館藏梁大同元年(535)本。⑥另有敦煌所出寫本三千余件,其中唐代宮廷寫《金剛經(jīng)》計十余號,現(xiàn)散藏于英、法、德、日等國以及國內(nèi)。⑦現(xiàn)存刻印本亦有相當數(shù)量,其中紀年最早的是唐咸通九年(868)雕版刻印本,出自敦煌,現(xiàn)藏英國國家圖書館。⑧刻經(jīng)部分:房山石經(jīng)唐刻12 部,保存并不完整⑨。各地寺院經(jīng)碑不在少數(shù),著名于書法史者亦有柳公權(quán)書碑刻本。唯憾原碑殘損過甚,目前我們尚無法確定其究竟出自何版本。
蒙山刻經(jīng)碑雖已不存,但據(jù)李裕群先生回憶,碑刻字體為楷書,年代大約為唐代,與柳公權(quán)書拓本相近。這就為我們提供了極為重要的線索。⑩唐代石刻版本以柳公權(quán)書最為引人注目,《舊唐書》《新唐書》皆記其:“上都(京兆)西明寺《金剛經(jīng)碑》,備有鐘、王、歐、虞、褚、陸之體,尤為得意?!?所幸敦煌石室舊藏唐拓本(圖2),現(xiàn)藏法國國家圖書館,我們尚能從拓本一窺柳公權(quán)書《金剛經(jīng)》原貌,也可讓我們對蒙山本石刻《金剛經(jīng)》有一個直觀的印象。

圖2:唐拓柳公權(quán)書《金剛經(jīng)》卷軸局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采自國際敦煌項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Pelliot chinois 4503)
經(jīng)仔細比對后,我們發(fā)現(xiàn)蒙山刻經(jīng)碑碑文分布于《金剛經(jīng)》第五至十八、二十至二十八、三十至三十二諸品?。羅什譯本通篇三十二品,結(jié)合殘文在全碑的分布狀況,因此其原為《金剛經(jīng)》全文刻經(jīng)的結(jié)論應(yīng)當可靠。以下將殘文孑遺與現(xiàn)存敦煌石刻拓本、寫本、木版刻印本以及《大正藏》中之什譯《金剛經(jīng)》進行比對,并以敦煌柳公權(quán)書丹石刻拓本和《大正藏》為主。
(1)見如來
“見如來”在《金剛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五次:第五品中出現(xiàn)三次,第十三品中出現(xiàn)一次,第二六品中出現(xiàn)一次。根據(jù)殘存文句在碑中的位置,我們基本可排除第十三品、第二六品的可能,而將之鎖定于第五品,唯難確定為第五品中哪一處。?(以下多次出現(xiàn)而不確定具體位置的情況也用加粗文字的方式顯示,不再贅述。)
第五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p>
(2)悉知悉見是諸(3)等比丘知我說
第六品 須菩提白佛言:“世尊!頗有眾生……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
(4)皆以無為法而有
第七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所以者何?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p>
(5)三藐三菩提法皆
第八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jīng)出……”
(6)陀舍名一(7)作是念我
第九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須陀洹能作是念……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是名斯陀含……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阿羅漢能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不……若阿羅漢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羅漢道……”
稽核柳書石刻拓本(圖2)、咸通九年木版刻印本、諸寫本以及《大正藏》原文,此處錄文中的“陀舍名一”或應(yīng)為“陀含名一”。
(8)云何如來昔(9)提譬如有
第十品 佛告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昔在然燈佛所……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須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須彌山王……”
(10)爾所恒(11)須菩提
第十一品 “須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數(shù)……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shù)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須菩提言:“甚多……”
第十二品 “復(fù)次,須菩提!隨說是經(jīng),乃至四句偈等……須菩提!當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
(12)所說法(13)相是名
第十三品 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當何名此經(jīng)……于意云何?如來有所說法不?”須菩提白佛言:“……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p>
(14)聞是經(jīng)信心(15)非相人相(16)昔為歌利(17)從心不應(yīng)(18)得法(19)若有善男子善(20)有無量心
第十四品 爾時,須菩提聞?wù)f是經(jīng)……“若復(fù)有人得聞是經(jīng),信心清凈,則生實相……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菩薩應(yīng)離一切相,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是故,佛說菩薩心不應(yīng)住色布施……須菩提!如來所得法,此法無實無虛……當來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經(jīng)受持、讀誦,則為如來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無量無邊功德。”
從前后位置看,“(17)從心不應(yīng)”和“(20)有無量心”應(yīng)處第十四至十五品中,但綜覽諸拓本、木刻印本和寫本亦無此二處文字,僅見“心不應(yīng)”和“無量”,或因字跡模糊而有抄錄之誤。
(21)大乘者(22)處處若有此
第十五品 “須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無量百千萬億劫以身布施……如來為發(fā)大乘者說,為發(fā)最上乘者說……須菩提!在在處處,若有此經(jīng),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所應(yīng)供養(yǎng)……”
(23)無量阿僧祇(24)或有人聞心
第十六品“復(fù)次,須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jīng)……須菩提!我念過去無量阿僧祇劫,于然燈佛前……我若具說者,或有人聞,心則狂亂,狐疑不信……”
(25)度一切眾生已(26)羅三藐三菩提(27)尼何以(28)大須菩提(29)嚴佛土者即非莊嚴
第十七品 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應(yīng)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須菩提!實無有法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須菩提!若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以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然燈佛與我受記,作是言:‘汝于來世當?shù)米鞣穑栣屽饶材帷!我怨??如來者……譬如人身長、大。”須菩提言:“世尊!如來說人身長、大……如來說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
(30)如來有法(31)眾生若干(32)不
第十八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肉眼不……如來有法眼不?”“如是,世尊!如來有法眼……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p>
(33)具足即非具
第二十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如來不應(yīng)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諸相具足……”
(34)羅三藐三菩提
第二十二品 須菩提白佛言:“世尊!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無所得耶?”“如是,如是!須菩提!我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乃至無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第二十三品 “復(fù)次,須菩提!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35)須彌山
第二十四品 “須菩提!若三千大千世界中所有諸須彌山王,如是等七寶聚,有人持用布施……”
(36)來度者如來
第二十五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汝等勿謂如來作是念……若有眾生如來度者,如來則有我、人、眾生、壽者……”
(37)佛言世尊如我
第二十六品 “須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不……”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我解佛所說義,不應(yīng)以三十二相觀如來……”
(38)阿褥多羅三藐
第二十七品 “須菩提!汝若作是念:‘如來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來不以具足相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須菩提!汝若作是念:‘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說諸法斷滅相……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說斷滅相?!?/p>
(39)受福德須菩提菩
第二十八品 “須菩提!若菩薩以滿恒河沙等世界七寶布施……”“世尊!云何菩薩不受福德?”“須菩提!菩薩所作福德,不應(yīng)貪著……”
(40)塵眾實有者佛則
第三十品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若是微塵眾實有者,佛則不說是微塵眾……”
(41)言佛說我見人見眾(42)生法相須菩提所
第三十一品 “須菩提!若人言:‘佛說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p>
(43)如是
第三十二品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祇世界七寶持用布施……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狈鹫f是經(jīng)已……
從對以上不同版本經(jīng)文的仔細比對中觀察,雖然殘存碑文十分有限,但劫余經(jīng)文的內(nèi)容和順序均與什譯《金剛經(jīng)》高度吻合。將蒙山刻經(jīng)碑與法藏 Pelliot chinois 4503 柳公權(quán)書丹石刻拓本(圖3)、英藏唐咸通九年木版刻印本(圖4)、法藏Pel.chin.2094 敦煌寫經(jīng)(圖5)以及今本《大正藏》之《金剛經(jīng)》進行詳細比對之后,我們推測此碑碑文為全本什譯《金剛經(jīng)》,而非節(jié)本經(jīng)文。

圖3:碑文與唐拓柳公權(quán)書《金剛經(jīng)》卷軸對比,筆者制圖

圖4:碑文與唐咸通九年木刻版印《金剛經(jīng)》對比,筆者制圖,底圖采自國際敦煌項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Or.8210/P.2)

圖5:《金剛經(jīng)》寫本局部(Pel.chin.2094),法國國家圖書館藏,采自國際敦煌項目IDP(http://idp.nlc.cn:80/database/oo_loader.a4d?pm=Pelliot chinois 2094)
此蒙山經(jīng)碑通高2.25 米,寬1.85 米,碑面面積為4.1625 平方米。而敦煌《金剛經(jīng)》全文共5100 字左右,蒙山經(jīng)碑文共44 行,則可計算出每行容量約116 字,除去碑側(cè)余量,我們或可推算出字的高度為兩厘米左右。蒙山刻經(jīng)碑本與敦煌石刻拓本的字徑大小相當,字體相近,這種物質(zhì)存在的形式是可能的。與蒙山大佛相去不遠的山西太原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應(yīng)為一處唐代晚期至五代時期的佛教寺院,發(fā)現(xiàn)有《金剛經(jīng)》殘碑(圖6),為羅什譯本,字殘存三十八列,共1163 字,楷書。殘長66 厘米、殘寬84.5 厘米。?碑文分品而無品名,以兩字空格隔開?,F(xiàn)存碑拓最長處41 字和43字,每字高約1.57 厘米。據(jù)上下文推算每列130 字左右,推測完整經(jīng)碑高于204 厘米,應(yīng)與蒙山經(jīng)碑體量相當。

圖6: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金剛經(jīng)》殘碑拓本,采自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22 年第3 期,圖三一
為何《金剛經(jīng)》會以石碑全本的形式出現(xiàn)在唐朝太原西山的崖壁之上?又為何柳公權(quán)書《金剛經(jīng)》會同樣以石碑全本的形式出現(xiàn)在唐長安城西明寺內(nèi)?對于一方殘碑的解讀是否可能溢出文獻學、藝術(shù)史的邊界?《金剛經(jīng)》等經(jīng)典為何出現(xiàn)寫本、刻本、碑刻本?各自出現(xiàn)的技術(shù)、意識形態(tài)與儀式實踐的語境又有何不同?文本與其周圍的空間、儀式和信仰實踐有何關(guān)系?文本、空間、儀式、信仰方式等共同構(gòu)建了何種場域?要解讀佛教藝術(shù)史中關(guān)于媒材與表現(xiàn)形式的問題,除了關(guān)注原經(jīng)文中的思想,我們或需將目光投向當時人的看法,所幸《瑜伽師地論》與《金剛經(jīng)》原文等佛典以及敦煌文獻、筆記小說、類書等文獻中保存了相當重要的線索。下文擬分述之。
佛教信徒為修行和顯揚佛法,有“十法行”之說,其中“書持”為“十法行”之首,即書錄佛經(jīng)。《瑜伽師地論》卷七十四述:“復(fù)次于大乘中有十法行。能令菩薩成熟有情。何等為十。謂于大乘相應(yīng)菩薩藏攝契經(jīng)等法。書持供養(yǎng)惠施于他。若他正說恭敬聽聞?;蜃月D讀或復(fù)領(lǐng)受。受已廣音而為諷誦?;驈?fù)為他廣說開示。獨處空閑思量觀察隨入修相。問如是十種法行。幾是能生廣大福德道。答一切。”?即書寫、供養(yǎng)、施他、聽法、披讀、受持、諷誦、開講、思惟、修習十種修持方法。因此書錄佛經(jīng)為重要的修行實踐。
核查《金剛經(jīng)》原文:
“若復(fù)有人,聞此經(jīng)典,信心不逆,其福勝彼。何況書寫、受持、讀誦、為人解說。須菩提!以要言之,是經(jīng)有不可思議,不可稱量,無邊功德,如來為發(fā)大乘者說,為發(fā)最上乘者說,若有人能受持、讀誦、廣為人說,如來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功德,如是人等,即為荷擔如來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則聽聞此經(jīng),福德甚大,而書寫、受持、讀誦、解說能成就更大的功德——不可思議、不可稱量的無邊功德,能成就如來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無上正等正覺。那么,如若在一個公共空間中刻寫《金剛經(jīng)》全文,牓於崖壁,則通通能實現(xiàn)書寫、受持、讀誦、解說、聽聞等功能,自然也能營福了。
而“須菩提……在在處處,若有此經(jīng),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所應(yīng)供養(yǎng),當知此處,則為是塔,皆應(yīng)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
從此處經(jīng)文,我們可以探知,凡供養(yǎng)《金剛經(jīng)》之處皆為塔,代表的亦是佛陀本尊。另外,我們似乎可以遙想當年信眾視經(jīng)為塔,恭敬、繞行,以各種香花散其處以禮敬供養(yǎng)的情形。則這種“藝術(shù)實踐”所營造的是佛、法、僧三寶兼?zhèn)涞膱鲇?,直抵佛教的教法與證法的核心。
物質(zhì)文化研究有一個重要的貢獻便是比較方便而直接地探索時人關(guān)于具身實踐(embodied practice)的情形。蒙山刻經(jīng)孑遺雖已不存,但其曾經(jīng)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不可否認,且據(jù)李裕群先生的簡報和對筆者的講述,我們對其曾經(jīng)存在的物質(zhì)狀況還算清晰。那么當時的人——唐人如何看待書刻《金剛經(jīng)》呢?他們在信仰中是如何體驗這一實踐的呢?
要想追問這一問題,我們或可將目光投向敦煌文獻、筆記小說、類書等。筆者管見,其中有以下幾條殊值注意:
法藏敦煌文獻《持誦金剛經(jīng)靈驗功德記》(Pel.chin.2094):“武德二年四月染患,經(jīng)二旬,乃見一人,青衣在高閣上,手把一卷經(jīng),告言,法師藏作一生已來,所造功德悉皆妙好,唯有少互用三寶物,得罪未除,我手中者,《金剛般若》最為第一大乘經(jīng)典,汝自造一卷,所有諸罪,悉得除滅。” (23-5)?這條記載指明,若自書《金剛般若》經(jīng)一卷,可以去除疾患,所有諸罪,悉得除滅,自是功效顯著。
《酉陽雜俎·續(xù)集卷7·金剛經(jīng)鳩異》《金剛般若經(jīng)集驗記》和《太平廣記·卷102 至108》等文獻中有關(guān)《金剛經(jīng)》的故事,亦多記述滅罪救護、祛病延壽、度亡往生等等功效。《太平廣記》卷107載:唐元和十一年康仲戚去海東數(shù)年不歸。他的母親非常思念他。一日,有僧前來家里乞食,告訴康母只要持誦《金剛經(jīng)》,兒子馬上就會回來。康母不識字,
“令寫得經(jīng),乃鑿屋柱以陷之,加漆其上,晨暮敬禮。”而后月余康仲戚攜巨木歸家,稱海中遇難,“忽有雷震,投此木于波上,某因就浮之,得至岸。”此木即康母藏經(jīng)的木柱。因此母子時常一起念誦此經(jīng)。?
進一步,“更有持《金剛經(jīng)》得驗者挍(較)多,文繁不具多載者也。以此前件驗之,假令有人將三千大千世界七寶持用布施者,不如流傳此經(jīng)功德最勝。若有人書寫《金剛經(jīng)》,受持讀誦,亦令余人書寫流布,譬而(如)一燈燃百千萬燈,幽冥皆照,明終不絕。若能抄寫此文,牓于寺壁上者,功德無量無邊,不可思議?!保?3-7)?
對于唐人而言:如若流傳《金剛經(jīng)》,其功德大大超過舍棄資財或以七寶持用布施的行為。若書寫、受持、讀誦,且還能影響別人書寫流布,則似以一燈點燃百千萬燈,遠離無明之苦。這些思想,大致在《金剛經(jīng)》原文中可以尋蹤。而值得注意的是,接下來說“抄寫此文(《金剛經(jīng)》),牓于寺壁上”,則功德無量無邊,不可思議,極為殊勝。
細讀此段文獻,十分有趣。在此,流傳《金剛經(jīng)》的方式有二:一是書寫、受持、讀誦;二是抄寫之后牓于寺壁。前者為經(jīng)文中已有的方式,而后者則很可能為漢地信眾所衍。
了解唐代佛教信徒這樣的信念,則我們似乎可以理解柳公權(quán)書《金剛經(jīng)》出現(xiàn)的語境了。柳書石刻本無疑就是抄寫全文,并牓于寺壁上的情形,那么此舉定當“功德無量無邊,不可思議?!蓖?,蒙山開化寺此碑并非直接刻于崖壁之上,而是先鐫刻于長方形石碑之上,再將刻經(jīng)碑鑲嵌于崖壁上。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牓于寺壁”呢??那么此舉的重要目的之一很可能便是營福,“譬如一燈燃百千萬燈,幽冥皆照,明終不絕,”極為殊勝。
此外,蒙山開化寺大佛系利用陡直的崖面開鑿而成,屬于摩崖敞口式大龕,龕前曾建有木構(gòu)大佛閣。經(jīng)考古發(fā)掘和研究,北齊時可能就建有佛閣,唐會昌滅佛被毀,晚唐、后晉又重新修建。?閣內(nèi)東側(cè)壁石砌臺階往東有南北向的石砌階梯,向北正對摩崖刻經(jīng)碑,其高度可達大佛的胸部位置,人可以攀壁到達此處,再結(jié)合位于此碑近側(cè)的禪窟,在營福之外,亦當有禪觀之用。崖壁上的經(jīng)碑,既作為禪觀時供養(yǎng),也供禪觀時讀誦?!督饎偨?jīng)》云:“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yīng)如是生清凈心,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禪觀的目的即空掉一切諸相,出離意向。至此,通過考查這一通山崖上的刻經(jīng)碑,我們對于唐代佛教信徒如何實踐般若修行,似若歷歷在目。
厘清此刻經(jīng)碑內(nèi)容與形式的來源,再結(jié)合摩崖大佛、禪窟、寺院、其它碑刻、巡禮僧侶的行記等,或可奠定對太原西山大佛、開化寺寺廟的歷史、信仰狀況等相關(guān)問題研究的基礎(chǔ)之一。此外,在佛教信仰的驅(qū)力下,漢地信眾所衍生出來的“抄寫此文(《金剛經(jīng)》),牓于寺壁上”的方式,或者可能成為一種特定藝術(shù)形式/媒材產(chǎn)生的驅(qū)動力。實則此種將刻好的碑鑲嵌于壁的做法,早在北魏時就見于龍門石窟,如著名的龍門二十品,其中十九品均位于古陽洞。其內(nèi)容并非刻經(jīng),而是造像記,或為皇帝歌功頌德,或為祈福禳災(zāi)而開龕造像。功德主多為北魏王公貴族、高級官吏和僧尼。此種藝術(shù)形式從北魏的貴族到唐朝的僧眾的演變過程,見證了佛教信仰方式的演變。
注釋:
① 筆者對此碑的描述引自李裕群先生的調(diào)查研究。參見李裕群:《晉陽西山大佛和童子寺大佛的初步考察》,《文物季刊》,1998 年第1 期,第16 頁。收入《天龍山石窟》一書時做了大幅度訂補,參見李裕群、李鋼編著:《天龍山石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 年,第133-134 頁。
② 蒙李裕群先生告知,特申謝忱。
③ 同注②。
④ 同注②。
⑤ 李裕群、李鋼編著:《天龍山石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 年,第133 頁。
⑥ 方廣锠:《敦煌文獻中的〈金剛經(jīng)〉及其注疏》,《世界宗教研究》,1995 年第1 期,第74 頁。
⑦ 羅慕君:《敦煌漢文本〈金剛經(jīng)〉整理研究》,杭州: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 年,第3 頁。
⑧ See Shi,Yongyou(釋永有),TheDiamond SutrainChineseCulture,Los Angeles:Buddha’s Light Pub.,2010; Wood,Frances,TheDiamondSutra:thestoryoftheworld’s earliestdatedprintedbook,London: British Library,2010; Susan Whitfield and Ursula Sims-Williams,TheSilkRoad:trade,travel,warandfaith,London: British Library,2004.
⑨ 中國佛教協(xié)會、中國佛教圖書文物館編:《房山石經(jīng)》,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年。
⑩ 蒙李裕群先生告知,特申謝忱。
?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4312 頁。[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030 頁。
? 本文所引《金剛經(jīng)》原碑文極可能并未分品,但由于此碑殘損十分厲害,如果不按品定位,將之放入一幅稍微具體清晰一些的“地圖”,則許多文字在全經(jīng)中的位置更不易表述清楚?;谏鲜鲈颍P者不得不將其分品定位并論述,冀望各位方家理解。
? 蒙李裕群先生惠告:其具體位置難以查考,因調(diào)查日久,原照片難以尋得。
?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22 年第3 期,第413 頁。
? (日)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三十卷,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 年,第706 頁下欄。
?(日)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八卷,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 年,第750 頁下欄。
? 同上注。
?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1 頁。
? [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726-727 頁。
?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2 頁。
? 未知宋以后張榜于粉壁的形式是否與此有關(guān),或值得將來進一步考查。如《朱子語類》卷一〇八:“又如孝弟忠信,人倫日用間事,播為樂章,使人歌之,仿《周禮》讀法,遍示鄉(xiāng)村里落,亦可代今粉壁所書條禁?!?見[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 第七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第2683 頁。
? 李裕群:《中國北朝——唐規(guī)模最大的佛閣再現(xiàn)真容——太原蒙山開化寺佛閣遺址發(fā)掘(2015—2016 年度)》,《中國文物報》,2017-03-10(005)。
? (日)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八卷,臺北:財團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 年,第749 頁下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