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導引】提到馴鹿,我們就會想到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這本書中的鄂溫克人靠馴鹿為生,主要是用鹿騎乘和馱物,人和馴鹿之間有很深厚的感情。酋長瑪麗亞·索說:“傳統的鄂溫克人只養鹿,不殺鹿,更不吃鹿,因為馴鹿對我們來說就是朋友。”而伊哈米特人以捕獵馴鹿為生,以鹿肉為食,以鹿皮為衣。馴鹿的肉是他們主要的食物來源,也是交易的物品。他們甚至可以生吃鹿肉,食用生的鹿骨髓,飲生的馴鹿血。形成這種差異最主要的影響因素是生存資源的多寡。鄂溫克族生活在大興安嶺森林中,以野豬、狍子、野雞、魚類和野生蔬果等為主食,還會喝用馴鹿奶做的奶茶,并提取黃油搭配列巴(大面包)。而因紐特人的生活遠比鄂溫克人艱苦。北極沒有農產品,因為凍土上長不出農作物,肉類資源又十分有限。北極唯一的食物是肉——馴鹿的肉,或者海豹的肉。在北極,馴鹿的命運即一切的命運。在漫長的冬天,唯有馴鹿能使伊哈米特人生存。
在本文中,法利·莫厄特記錄了這個古老族群——伊哈米特人圍捕馴鹿的完整過程。伊哈米特人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加拿大北極酷寒之地的一支因紐特人。作者深入荒原,與伊哈米特人朝夕相處,發現他們有一套獨特的生存法則——與鹿和諧共存,吃穿用度全靠馴鹿,就連他們棲身的“豪宅”也是馴鹿的饋贈。他們看似野蠻、粗糙、愚鈍,卻懂得尊重和理解,善于欣賞美和創造美,深諳與大自然相處的智慧。
后來,白人來了,一切都改變了。當白人的貿易站在北極開始建立時,獵槍和滑膛槍立刻取代了當地人的老式獵具,獵鹿不需要技術了,有了先進的武器就可以無限制地獵殺馴鹿。貿易站收購獵人獵取的全部鹿舌,又將大量的彈藥賣給獵人。而成千上萬的馴鹿竟然只取了鹿舌就被丟棄在荒原,任憑春雪融化時鹿尸腐爛發臭。同時,狼也慘遭獵殺——政府竟然對獵狼者進行獎賞。在法利·莫厄特看來,白人和貿易站沒有到來之前,人、狼、馴鹿相互制約,形成了穩定的生態鏈條,已經共同生活了若干世紀。然而,所有這一切都隨著白人和貿易站的到來被打破了。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馴鹿尸骨,荒原上充滿了絕望的氣息。法利·莫厄特大聲疾呼:“保護馴鹿,不需要限制伊哈米特人的生活習慣,只要管住白種人的行為。應絕對禁止非法獵殺馴鹿,限制出售給土著人的彈藥量和武器的類型,禁止肆無忌憚的商業貿易進入北極,這才是根本之策。”
法利·莫厄特初到北極時,伊哈米特人只剩下四十人了,為了生存他們苦苦掙扎,但最終還是難逃厄運。作者結合實地考察及族人的口述,深刻揭示了這片寒地是怎樣因為殖民貿易的入侵而改變了生態和生活方式,使得本就面臨饑餓與資源匱乏的族群進一步失去生存的依托和平衡,最終走向滅絕。他指出:“慈善救濟對原始人和對文明人一樣,都只會幫助其走向毀滅。”他提醒人們思考:除了施舍,我們更應該做些什么,來幫助那些同樣即將走向滅絕的原住民走出生存困境,以避免伊哈米特人的悲劇重演?
【作者簡介】法利·莫厄特,1921 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生物學者,加拿大生態文學的象征之一。1952 年出版了第一本書《鹿之民》。后來,又出版了《被捕殺的困鯨》《屠海》《與狼共度》等。
【附文】
因紐特人之春
[加]法利·莫厄特
在那古老的歲月里,馴鹿在春天離開森林。雌鹿懷著幼崽,肚子渾圓。整片土地上都回蕩著對新生命的熱切呼喚。
冬天的冰屋已經棄置不用,人們紛紛從冰屋旁邊的帳篷里走出來,就連掉光了牙齒的老人也站在帳篷邊,笑盈盈地歡迎“圖克圖”(北美馴鹿幼仔)的到來。
獵手查看狩獵的柯亞克①是否可用,一旦發現舟身皮革破損,婦女們就趕緊把鹿皮浸在冰雪融化的溪水里泡軟,然后撐開,包裹在柯亞克纖細的骨架上。
等到營地附近河冰消融,馴鹿開始泅渡時,男人們便要外出打獵了。他們帶著獵殺馴鹿的梭鏢,把柯亞克推進尚未完全解凍的河流湖澤。
婦女們來到河岸,修整石柱圍欄。這些石柱世世代代矗立在此,用來把遷徙的鹿群趕到獵人守候的地方。
石柱上覆蓋著苔蘚,乍看像人一樣,可以嚇唬馴鹿。
冬日里刮起的大風可能把石柱吹倒,把苔蘚刮落,現在婦女們得把石柱扶正、偽裝好。
石柱圍欄整修妥當,婦女和孩子就出門了。
平原上,春雪下個不停,地上仍有積雪覆蓋。他們躲在巖石后或苔蘚洼地,等待鹿群經過。一看到馴鹿出現,守望的人們就跳起來,大喊大叫,追著驚慌失措的獸群,把它們趕進石柱圍欄。
鹿群在狹窄的圍欄間奔逃,最后跑到獵人守候的河邊。它們一跳入水中,獵人就劃動柯亞克發起進攻,春天的獵殺就此拉開了帷幕。
梭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被殺死的馴鹿順流而下,一直漂到下游河灣。
春天是獵鹿的重要時節。然而,伊哈米特人在這一季獵殺的馴鹿并不多,只要夠吃到秋天就行,因為春季馴鹿的皮做不了衣服,而且肉太瘦,沒有脂肪。
吃了整整一冬的肉干和凍肉,人們已經開始反胃了。此時冬去春來,太陽再次高掛在藍天上。他們終于能獲取足量的鮮肉,大快朵頤了。
在河灣的回水處,老人們把漂浮的馴鹿尸體拖上岸,婦女們手拿鋒利的彎刀,就地剝皮。很快,她們就佝僂著身子,將新鮮的鹿肉和一捆捆髓骨扛回了營地。
并非所有的馴鹿尸體都要剝皮宰割,許多只是掏了內臟,系上石塊,沉入水流湍急、冰冷刺骨的河底。
這些鹿肉一直到夏末,都可以保持新鮮如初。
等到鹿群去往北方之后,伊哈米特人就把營地搬上山坡,以借助大風驅散即將到來的蚊蠅。
人們在這里一直住到仲夏,等著馴鹿歸來。
夏天是鳥類產蛋和小鳥生長的旺季。孩子們每天拿著玩具彈弓和弓箭,在平原上尋找松雞、麻鷸、野鴨和小歌鳥的蹤跡,搜尋它們的鳥蛋和幼鳥。
男人們也不會閑著,任狩獵手藝“生銹”廢掉。他們偶爾會蹲守北極狼窩,帶回大量毛皮,作為毛皮墊子或大衣鑲邊的原料。
但大部分時間,男人們都忙著打造新的柯亞克、修補雪橇,為捕獵回歸的鹿群做準備。
傍晚,他們會爬上山頂,凝望北方火紅的天空,期待著馴鹿的出現。
仲夏時節,雌鹿的先頭部隊南下,再次來到伊哈米特人的土地。
這一次,平原上的狩獵會持續整整一個月,但仍然沒有大肆捕殺的必要。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到鹿群再次北上之前,除了幼鹿的皮,其他的鹿皮都沒什么用。
獵人們通常只帶著用麝牛角做成的彈力彎弓走出營地,躡手躡腳地跟著山上的馴鹿,小心翼翼地挑選最肥的幾只下手。
到了夏末,鹿群離開伊哈米特人的土地,再次奔向北方,人們便開始為一年中的最后一次狩獵做準備了。
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因為人們明白,當鹿群再次南下,能見到它們的時間不過幾天——它們要趕在冬季來臨之前到達南方。
在那之后,再見到馴鹿就是來年春天了。
人們同樣明白,鹿群這次經過“小山”,會一刻不停,猶如洪流過境一般迅速消失。
因此,在馴鹿到來之前,一切都得準備妥當——秋獵的收獲可是關乎伊哈米特人的身家性命啊!
秋天到來以前,河流和大部分湖泊里的殘雪已經消融殆盡。馴鹿會循著新的路線,沿著大湖彎曲的湖岸,在開闊水域的上游或下游泅渡過河。
在伊哈米特人的土地上,這樣的渡口不少,且歷史久遠。在渡口附近,湖泊和山巒之間形成峽道,馴鹿只能沿著峽道通行。
伊哈米特人會在每個渡口幾英里之外搭起帳篷,建起狩獵營地,確保不會影響馴鹿的活動。
伊哈米特人告訴我,過去,有名的渡口有七處,每個渡口附近,人們搭起的帳篷多達三四十座;其他分散各處、不知名的小渡口附近搭起的帳篷也有好幾十座。
男人在營地悉心打造柯亞克,把梭鏢的銅尖磨得像剃刀一樣鋒利;婦女則在周圍的土地上轉悠,撿拾柳枝堆起來,準備燃起一年中最旺的大火,將馴鹿甜蜜的脂肪熬成油。
年輕人劃船北上,兩三天后,在山頂扎營,見到馴鹿遠遠到來,立即把消息帶回營地。
年紀太大無法獵捕的老人,密切地留意著各種蛛絲馬跡。他們可能會注意到狐貍和狼突然大量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成群結隊的食腐海鷗;而他們需要特別留意的,是從北方飛臨的渡鴉,它們才是可靠的使者,說明鹿群即將到來。
秋天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營地里,興奮和緊張的情緒持續高漲。
偶爾有少量馴鹿在遷徙的大部隊之前率先到達,就會引起人們的陣陣擔憂。有人不禁會想,會不會命運弄人,讓此次南遷的鹿群故意避開那些渡口?可人們早已搭好帳篷,等候多時了啊!
人們緊張、擔憂,不眠不休。
晚上,鼓聲響起,伊哈米特獵人聚在一起,高唱獵殺圖克圖的戰歌,或者講述各種逸聞趣事,回憶他們平生見過或捕獲的馴鹿,直到黎明悄然來臨。
然后,在10 月的某一天,天空飄起了雪花。
一艘從北而來的柯亞克掠過河面,船上的人高舉梭鏢——那是發現馴鹿的信號!
“它們來了!”營地一片歡呼,獵手們各就各位,婦女和孩子都跑到渡口以北的山脊上。
大肆捕殺的時節終于來臨。
鹿群泅渡過河時,遭到柯亞克的持續猛擊;在山谷和溪谷,又迎面遭遇獵人。渡口血流成河,每天的狩獵持續至深夜。
營地里,熊熊篝火日夜燃燒,帳篷里堆起大塊大塊雪白的馴鹿脂肪。
洼地里的灌木叢上鋪滿枯葉,人們將薄薄的肉片攤在上面晾曬,渡口附近、營地周圍、峽谷和山巒在落日的余暉下泛著暗紅色的微光。
灰色的平原上突然冒出一個個小石堆,像巨大的水泡一樣,在馴鹿泅渡的渡口附近尤為稠密。
石堆下面,是大卸四塊的鹿肉。帳篷邊的沙灘上,成千上萬的優質鹿皮里皮朝上,在木樁上鋪開,婦女和孩子忙著將這些獸皮洗凈并刮薄。
從劃著柯亞克的人報信那天開始,不到一周的時間,鹿群的大部隊已經消失了。
人們從最初的興奮繼而欣喜若狂的情緒中漸漸平復。渡口處已不見一只活鹿,唯有馴鹿的尸體。
冬雪飄零,大地上的萬物——除了人和渡鴉——一片雪白。
松雞的羽毛變白了,狐貍變白了,連黃鼠狼也變白了。雪鸮從最遙遠的北方翩然而至,它們也變白了,像體形碩大的北極狼。
鹿群早已遠去,但荒涼孤寂的冬季平原上仍有殘留的獵物可以獵取。
山谷被周圍的山巒遮蔽,地上積雪不多;山巒的高地上,狂風刮走飄落的雪花,地衣②也埋藏不深。
少量落后的馴鹿被冬雪阻斷了前路,會在山谷和高地活動。
因此,要是某個伊哈米特人家庭因意外或運氣不佳碰巧在冬天缺了肉食,對于技藝嫻熟的獵人來說,獲取食物也并非不可能。
不過,冬天獵捕馴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隆冬季節馴鹿較少,分布較散,而且馴鹿警惕性高,只有等到積雪較深或暴風雪肆虐的天氣,獵人才有靠近它們的時機。
馴鹿在冬天難以獵獲,卻容易被陷阱捕捉。要是饞一口鮮肉,獵人就會出門,在雪堆邊挖一個坑。坑的四周很高,有時用積雪壘就;在坑的一邊再造個斜坡,也用冰冷堅硬的雪塊堆砌而成。斜坡上鋪一層薄薄的灌木,再蓋上雪,把陷阱隱藏起來。誘餌是幾把地衣,更理想的則是凍硬的人尿或狗尿冰棒。不可思議的是,冬天里的馴鹿老遠就能聞到尿味。為了吃上尿里含的鹽,它們往往放下所有的警惕。
狼也深諳此道,它經常在雪丘邊撒泡尿,然后靜靜潛伏在附近。它知道,如果附近有鹿,一定經受不住誘惑。
有時,積雪不夠厚,挖不了坑,獵人會沿雪堤挖出一條斜溝,大小僅容得下一頭鹿。餌料放在斜溝的尾端,馴鹿走下斜坡,既不能后退,也不能轉身,只能束手就擒。簡而言之,這就是伊哈米特人昔日的生活,他們對此記得一清二楚且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