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雷雨》中的“第九個”人物

磨玉潔

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二單元“良知與悲憫”第5 課，節(jié)選了《雷雨》第二幕周樸園和魯侍萍相認的一個片段。從魯侍萍的口中我們得知，她在三十年前的大年三十的晚上被逼迫冒著雪離開周家，為的是“你（周樸園）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筆者翻閱整部戲劇，發(fā)現(xiàn)曹禺先生對這位接替侍萍進駐周公館的太太描寫寥寥，這位太太可謂“隱沒”的太太。她的存在往往被讀者忽略，留白的價值也一直被忽視。

一、“隱沒”的太太“真實”存在

一直以來，不少人認為侍萍被趕出周家后，那位被著急娶進門的“門當戶對”的有錢人家的小姐就是蘩漪，其實這是個誤解。這可以從《<雷雨>登場人物表》窺見端倪。

細查八個人物的年齡差，筆者以周樸園結(jié)婚生子為時間軸，通過周萍與周樸園、魯侍萍的年齡差算出二人在生育周萍時的年齡；通過魯大海與周樸園、魯侍萍的年齡差算出他們生育魯大海時的年齡；通過“過年三十的晚上”推測周樸園年后娶那位門當戶對的小姐；通過蘩漪曾說“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以及周沖出生時她的年齡來推測周樸園與蘩漪結(jié)婚與生子的時間。周樸園與蘩漪的年齡相差20歲，由下面的圖表可知，若那個“有錢有門第的小姐”是蘩漪，而周樸園彼時29 歲，那么彼時的蘩漪才9 歲，所以在時間上這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絕對不可能是蘩漪，應(yīng)另有其人，她就是我們探討的“第九個”人物——“隱沒”的太太。

既然“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不是蘩漪，那她有沒有可能是周家為了趕走侍萍而杜撰出來的一個人物？我想不是。

（一）于情不符。若不是為了眼下緊要的家族利益，按照周樸園與侍萍的感情，應(yīng)該不會選擇在大年三十把產(chǎn)后三天的侍萍和病危的孩子趕出周家。

（二）于理不合。周樸園在與魯侍萍相認之前，魯侍萍就曾說“離開了周家，周家少爺就娶了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周樸園聽到了侍萍離開周家后過得很苦就問：“她為什么不再找周家？”但并沒有否認娶“有錢有門第的小姐”這件事。兩人相認之后，侍萍又提到“你為了要趕緊迎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面對侍萍的控訴，周樸園的回答是“從前的舊恩怨，過了幾十年，又何必再提呢？”周樸園沒有否認為趕緊娶“有錢有門第的小姐”而趕走侍萍這件事。之后侍萍又提“你結(jié)了婚，就搬了家，我以為這一輩子也見不著你了”，可四鳳來到了周家做幫傭，周樸園對此的回應(yīng)是“怪不得四鳳這樣像你”。周樸園又一次沒有否認與“有錢有門第的小姐”結(jié)婚后搬家這件事。由此可見，周樸園在周家趕走侍萍后確實娶了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隱沒”的太太在文本中確實“真實”存在。

二、“隱沒”的太太的死因推測

娶這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時，周樸園29歲；娶蘩漪時，他已經(jīng)37 歲。按照時間來推測，這位“隱沒”的太太應(yīng)該在嫁給周樸園幾年之后，二十多歲時就已經(jīng)香消玉殞了。在這接近八年的時間里，這位太太是周樸園明媒正娶的妻子、周公館的第一個太太。可這位“隱沒”的太太，在周公館里沒有任何存在的痕跡。既沒有子嗣，更沒有周樸園對她留戀的種種，諸如周樸園紀念侍萍的舊衣柜、舊照片、頂老的樟木箱子、舊雨衣、舊襯衣、夏天關(guān)窗的習(xí)慣等。周樸園甚至把她“第一個太太”的名號堂而皇之地給了“已故”的侍萍。雖說侍萍生了周萍，但“有錢有門第的小姐”才是周公館明媒正娶的第一個太太。可她就像是歲月的蛛絲被周樸園輕輕地抹去，湮沒了。

偵查學(xué)理論有言“犯罪必留痕跡”。“隱沒”的太太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這在上文已有論及。而正值芳齡的她為何就香消玉殞了呢？我想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窺見原因。

（一）周公館里的“鬼”

“鬼”在《雷雨》中出現(xiàn)的頻率不低。周沖害怕的“鬼”、魯貴所認為的鬼：“女鬼”是蘩漪，“男鬼”是周萍，他們之間有“鬼”，“鬼”即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蘩漪認為的鬼，是她與周萍之間的亂倫關(guān)系。侍萍認為“這屋子有鬼怪”，即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好像有鬼神指引，讓她恍如回到三十年前的周家。周萍認為的鬼，是蘩漪，“她是個鬼，她什么都不顧忌”，周萍認為蘩漪如魔鬼，準備毀滅一切。魯大海認為的鬼，是礦上被埋死的苦工人。這些鬼與“隱沒”的太太關(guān)系不大。

但周沖和四鳳說到的“鬼”，可能與“隱沒”的太太有些關(guān)系。周樸園沒有說過這房子有鬼，但他要把它賣了。周沖揣測他父親賣掉周公館的原因是，“他老了，他說過以后要不做礦上的事，加上這舊房子不吉利”。周沖揣測周樸園賣掉周公館有三個原因，每個原因相互獨立。“這房子不吉利”是其一。先說周沖何以得出這個結(jié)論。周沖說的“鬧鬼”其實是母親與哥哥的關(guān)系，而他自己尚未知道，以為是“鬼”在作怪，所以有“這房子不吉利”的判斷，但這與“隱沒”的太太無甚關(guān)系。再說，假如周沖猜準了周樸園的想法，且周樸園還不知道周萍與蘩漪的關(guān)系，那周樸園何以說“這房子不吉利”？難道與那位“隱沒”的太太有關(guān)？

其實四鳳說的“鬼”最有可能是“隱沒”的太太。在與魯貴探討周公館的“鬼”時，四鳳有這樣一段話“我只聽說到從前這屋子里常聽見嘆氣的聲音，有時哭，有時笑的，聽說這屋子死過人，屈死鬼”。不少人粗略看這句話時，誤以為說的是蘩漪時而嘆氣、時而哭又時而笑。可當看到“這屋子死過人，屈死鬼”，就知道這“鬼”并不是蘩漪，極有可能就是那位“隱沒”的太太。民間傳說中，所謂的“屈死鬼”，就是那些意外死亡或者是自殺而死的鬼，這些鬼不能去投胎轉(zhuǎn)世，只能成為孤魂野鬼四處游蕩。由此可以推測，這位“隱沒”的太太是非正常死亡，極有可能是自殺而死。

（二）蘩漪的瘋魔

“隱沒”的太太芳魂驟逝，也許可以從周樸園對待蘩漪的態(tài)度中窺見一二。

周樸園冷待蘩漪。在《雷雨》中，周樸園“念經(jīng)吃齋”“打坐”，似乎“一向討厭女人家”，“還是那樣，在家時一句話也不說”。難怪蘩漪對周沖說“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悶死了，壓死了”，“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兇橫”。他當著孩子的面強迫蘩漪喝藥，要她做服從的榜樣，還和周萍在蘩漪背后嘀咕蘩漪腦子有病，讓周萍當心。他從礦上回到周公館就立刻把蘩漪新添的家具換成舊家具，難怪蘩漪說“什么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將就的”，他絲毫不顧及蘩漪的感受。他喜歡的女人也許只有“已故”的侍萍，他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擺上了侍萍的照片，毫不掩飾地在蘩漪面前表達對侍萍的哀思。蘩漪在第四幕中控訴周樸園時說“她（指她自己）也是要一個男人愛她，要真真活著的女人”。沒有愛情的婚姻，對蘩漪來說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折磨。難怪蘩漪說今天她受的罪“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

蘩漪郁結(jié)難抒。周公館對蘩漪來說無疑是閻王殿，而周樸園就是活閻王，蘩漪就成了活死人。與這樣的“閻王”共處十八年難免“肝郁”，蘩漪這些年一直在喝苦藥，甚至覺得自己“活不到幾年了”。蘩漪在第二幕中與周萍爭執(zhí)時曾說“我已經(jīng)預(yù)備好棺材，安安靜靜地等死”。可見，對于這種暗無天日、壓抑無助的生活，她感到徹底的絕望。周萍無疑是她絕望人生的救命稻草，可是這株草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周萍的逃避與狠心，周沖的意外死亡，掐滅了她生的希望，逼她走向了癲狂。

蘩漪年輕美麗、有錢有門第，作詩寫字畫畫都不在話下；她為周家誕下周沖，為人舉止大方，待人親厚，她并未參與對年輕的侍萍的迫害。即便如此，蘩漪也得不到周樸園的愛情。如此就不難想象那位“隱沒”的太太的處境和結(jié)局絕對不會比蘩漪更好。

三、“隱沒”的太太的留白價值

留白為的是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和思考余地。“隱沒”的太太在文中若無若有、似虛還實，她對人物的塑造和女性主題的呈現(xiàn)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

（一）“隱沒”的太太與侍萍、蘩漪

“隱沒”的太太是周樸園不得不娶的妻子，有錢有門第；侍萍是周樸園一生念念不忘的摯愛，沒錢沒門第。一個得到了婚姻卻沒有愛情，一個有愛情卻沒有婚姻。“隱沒”的太太是悲劇婚姻的自戕者，蘩漪是悲劇婚姻的反抗者。在愛情、婚姻、門第和財富面前，無論是兩情相悅還是婚姻綁架；無論是出身名門還是低微；無論是有錢還是窮困；無論是隱忍還是暴怒；無論是自戕還是反抗，等待她們的都只是一樣的結(jié)果——毀滅！非死即瘋，不是被毀滅健康之肉體就是被毀滅自由之精神。曹禺先生在《<雷雨>序》中說：“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中的路。”他還說《雷雨》所顯示的并不是因果報應(yīng)，而是天地間的“殘忍”。我們看到，在暮氣沉沉的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每一個女性無時無刻不活在這種“殘忍”中。

年輕的侍萍沒錢沒門第，在周公館待不下去投河“死了”；蘩漪有錢有門第有反抗精神，在周公館里待不下去瘋了；“隱沒”的太太有錢有門第，默默忍受，在周公館里待不下去自殺了。在二元對峙中，“隱沒”的太太為我們填補了另外一種可能——即便和蘩漪一樣有錢有門第、不像蘩漪那樣反抗也是待不下去活不成的。“隱沒”的太太的存在完善了一個推論：被禁錮在周公館里的女性沒有一個能正常地活著走出去。

（二）“隱沒”的太太與女性主題

從反映女性主題的角度來看，“隱沒”的太太讓我們進一步思考女性的破圈問題。侍萍曾與周樸園真心相戀，還為周家生下周萍、魯大海，也為周家體面犧牲自己選擇隱退。蘩漪雖得不到周樸園的真心，但她為周家生下周沖。而“隱沒”的太太既沒得到周樸園的真心也沒有子嗣，死后竟連“第一太太”的名號也被無情剝奪，她就這樣被周公館拋棄了，除名了。這便是無真愛無子嗣的舊社會婦女的可悲之處啊！在男性擁有絕對話語權(quán)的舊社會，女性不過是服從的榜樣、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她們被隔離于父權(quán)家族之外，不能有自己的主張，她們壓抑自己的情感，最終可悲地淪為封建婚姻和封建綱常的犧牲品，可悲可嘆！

“隱沒”的太太向我們證明，女性默默忍受也難有活下去的機會。若不毀滅“鐵屋子”，還會有更多的侍萍、蘩漪、“隱沒”的太太走向毀滅，難以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