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

龐滟

天陰得好像要塌下來，失戀的我淚眼迷茫，手中的方向盤似有千斤重。一個白色的影子像一片雪花，飄進我水霧般的世界里，當(dāng)它在我的瞳孔里變成一只小狗時，天使也來不及拯救它了。

隨著緊急的剎車和致命的顛簸后，一個白發(fā)老婦人跪倒在我的車前。她用雙手捧起那只垂下頭、吐著鮮血的小狗，悲痛地貼在臉上，隨著肩膀的抖動，她的哭聲變大了。

我自認(rèn)倒霉，心里怨道：真是禍不單行，撞死一條小狗，跟來一個老人碰瓷訛詐。我細(xì)看一眼，見是只普通的白色田園犬，心里放松了一些，翻出五百元錢塞進老人懷里，很世故地說：“老奶奶，抱歉啊，是小狗突然跑到了車前面，才出的車禍……這些錢夠賠償了吧？麻煩您讓開路，放我走吧。”

老婦人顫抖著手，把沾了鼻涕眼淚的錢又塞給我，悲傷地叨咕著：“小雪啊，你為啥也要離開老媽媽啊？你走了，讓我和誰去說話啊？”

“唉，我認(rèn)倒霉，我除了這一千多元，再也掏不出錢來了，都賠給您吧。老奶奶您要相信我啊！”我把所有的錢遞給老人，心里對她多了些敵意和輕視。

沒想到，老婦人搖著頭，沒有接錢，顫抖地站起身，懷抱小狗，蹣跚地向前走去。

我有些不知所措，怕再生什么是非，急忙上了車，掉轉(zhuǎn)車頭，和老婦人背道而馳。走了一段路，我的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老人淚流滿面的臉和佝僂、蹣跚的背影，老人那雙充滿悲傷的眼睛很像我去世的外婆，善良又慈愛。我心里有被刺痛的感覺。

我開車追上老人，很真誠地說：“老奶奶，對不起啊！出現(xiàn)這樣的事故，我也很難過，很為小狗傷心，您要去哪？我送您。我想幫您做些什么，這樣我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老人擦了擦淚水，說：“姑娘啊，我不怪你。我想給小雪辦一次葬禮，想去火葬場。”

我心里有些發(fā)冷。看著老婦人求助的目光，我點頭說：“奶奶，沒問題，您上車吧，我?guī)ァ！?/p>

到達(dá)殯儀館時，工作人員拒絕了老婦人的要求，生氣地說：“干啥？給小狗火化，你還愿意給和人一樣的價錢，真能胡鬧。老頭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是頭一次接到煉狗的活兒。你說你，這么一把年紀(jì)了，有那煉狗的錢，買點啥吃的不香嗎？老姐姐，趕緊回去吧，找棵樹根底下，把小家伙埋吧埋吧算了，還能給樹加些營養(yǎng)，一舉好幾得，何樂而不為呢？”

老人執(zhí)意不肯走，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和一張銀行卡，激動地說：“我愿意付雙份的錢，我不能虧待了小雪啊！小雪跟我生活十年了，我當(dāng)作女兒一樣養(yǎng)著。小雪是我這輩子最后一個親人了。”

工作人員望著那些錢，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好吧，可憐你這一份情意，我去和領(lǐng)導(dǎo)說說，看能不能減少些費用。”

好半天工作人員才回來，泄氣地說：“領(lǐng)導(dǎo)說，人狗同價。其實啊，這么小的一坨肉，很不好弄的，火頭兒得掌握好，不然就得變成煙，飛上天了。”

當(dāng)老人拿到小狗的骨灰時，她干癟的嘴角抿起一抹暖心又親切的笑。在幫老人填表辦手續(xù)時，我了解到：老婦人姓秦，小狗名叫秦小雪。

我執(zhí)意要付費，并想為小狗挑選一款精致的骨灰盒。老婦人連連擺手拒絕：“姑娘的心意我領(lǐng)了。這錢啊，得我自己來付，這樣心里才踏實。小雪的骨灰盒家里有，我早準(zhǔn)備好了。”我聽了心里一驚，老人是個什么樣的怪人呢？

送老人回家時，我誠懇地問：“秦奶奶，能讓我去您家嗎？我想為小雪最后送個別。”

“可以的，姑娘，你要是不害怕，就去我家吧。”老人慈祥地說。

秦奶奶家里干凈整潔。她帶我推開一道門，一股陰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幽暗的房間里傳來悠悠曲調(diào)，屋里點著蠟燭燈，厚重的窗簾透不進陽光。

“這是我家人的房間，他們都在這里。”她指著前面說。

我揉了揉還沒有適應(yīng)光線的眼睛，看到靠墻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排骨灰盒、靈位，以及一張張放大的黑白照片。

我驚恐地后退一步，聲音有些發(fā)抖地問：“他們，他們……都不在了嗎？”

“他們都不在了，加上小雪是六口之家，活著的就剩我一個。我很快也要去見他們了。”秦奶奶說著，把小狗的骨灰盒和靈位擺放好。

我又打了個寒戰(zhàn)，心要蹦出了胸膛，毛骨悚然地問：“秦奶奶，您千萬別想不開啊……”

“不會，還沒有到我去那邊的時候呢，我每天要出去做一些好事，多把愛心留在這世上。”秦奶奶的笑容很慈愛、很滿足。

最前面靈位的照片是個中年男子，再后面分別是兩個小伙子和一個漂亮的姑娘，其中一個小伙子穿著警服。我好奇地問：“那三個年輕人是您的孩子嗎？”

老人的嘆息像一陣穿越時間隧道的風(fēng)，她幽幽地說：“是啊，他們死的時候都很年輕。最前面的是我的丈夫，他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被埋在煤窯里了。后面第一個是我大兒子，他為了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很小就出去打工，后來偷著去賣毒品，二十四歲時被警察追捕，自殺了；我二兒子是警察，二十一歲時為救一個被綁架的孩子，被壞人開槍打死了。那個壞人……就是我的大兒子。”

老人擦著淚，哽咽道：“我知道，老大一定是誤殺了弟弟，他是那么疼愛弟弟，怎么可能會殺死他呢？”

“哦，是啊，我也和您想的一樣，哥哥那么愛弟弟，一定是誤殺了。”我安慰道，心里疼了一下。

“那姑娘是我女兒，二十三歲大學(xué)畢業(yè)，愛上了一個有家的男人，懷孕了，又被那男人拋棄了。她太犟了，非要生下來自己養(yǎng)孩子，后來……她難產(chǎn)死了。”

老人凄楚地笑了笑，說：“小雪去找我女兒是命中注定的。姑娘，我不怪你。”

聽完老人的故事，我眼含熱淚，難過了好半天才說：“奶奶，我會常來照顧您，您不會孤獨的。”

“謝謝姑娘，你們年輕人都忙，不用費心照顧我。社區(qū)的老姐妹們一直都在關(guān)心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買好墓地，把死后的財產(chǎn)都捐給了孤兒院。我死后，她們會把我和家人安葬在一起。”老人安祥地說。

從老人家里出來時，外面是雨過天晴的傍晚，火紅的夕陽像一顆母親的心臟，映紅了半邊天。

隔了幾日，我早早醒來，做了一些老人愛吃的年糕，開車送到秦奶奶住處時被驚呆了——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圍觀的人告訴我，秦奶奶昨夜被入室搶劫的罪犯擊中頭部致死。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等警察出來。突然，人群中響起一個少年的哭聲和老人的呵斥聲。一個細(xì)瘦的少年被稱作爺爺?shù)睦先送频骄嚽肮蛳隆Ｉ倌暧妙^撞地哭訴著：“我來自首，是我……是我害死了秦奶奶。我想去打游戲，爺爺不給錢，我就進了秦奶奶家去……偷，我沒想害死秦奶奶，我就推了她一下，她就倒下不起來了……我不是故意的！”

圍觀的人氣憤地指責(zé)孩子，警察急忙把孩子帶上警車。孩子的爺爺對警察說：“你們幫我……好好教育教育這孩子吧，等他出來后能好好做人！我這……也算給秦奶奶一個交待了。”

白發(fā)爺爺看著警車呼嘯著離開，他抹著眼淚，低著頭，蹣跚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