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只鸚鵡

衣水

登工集團公司的莊嚴肅穆的拱頂大門，白小冷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白小冷離開時，我見他喜形于色，腳步輕盈，就知道他已經物色到下家，或早有圖謀了。如此敞亮的人，我理所當然為他高興。我內心深處，甚至還蕩漾著一圈圈羨慕的漣漪。當時我就想，白小冷——這個我敬愛的前同事，也是我寫作多部暢銷書中的原型人物，從此他再也不是我們曾經自嘲的籠中鳥了。可有些時候，我會忐忑不安。我會擔心街頭巷尾的一群流浪漢中，有一個就是現實中的他，或我將虛構的他——那個曾讓我引以為榮的白小冷。

果不其然，白小冷自從離開登工集團公司，非但不再聯系我，還刻意隱藏了自己——他更換過所有的聯系方式——從熟人生活里，他徹底銷聲匿跡了。有時候我猛然想起白小冷，就悵然若失地瞅一眼科室里還在忙碌的同事，仿佛就又看見他。我一廂情愿地認為，白小冷一旦跨出登工集團公司莊嚴肅穆的拱頂大門，就不再像我們一樣庸碌無為了。可是據我理解，假如白小冷果真事業有成或腰纏萬貫，他早就會蹦出來炫耀的。從大概率講，我曾經擔心的糟糕事兒，或許一語成讖，全應驗在他身上了。

在這部暢銷書中，我已經虛構一個白小冷，無論現實的他怎么躲貓貓，無論故事中多么繁雜的人物譜系，我都能從現實或記憶中剝繭抽絲，拎他出來狠狠拷問的。鑒于暢銷書的虛構邏輯，我扮演“命運使者”的角色。我決定改寫白小冷已經墮落深淵的結局。探知此消息后，被虛構的白小冷就像動畫人物一樣，從書頁中蹦到茶幾上，鄭重其事地向我提出了要求——“命運使者”絕不能無端干預被虛構的人物。考慮到親愛的讀者大都喜歡勵志角色——我虛構的白小冷便是其中之一，我便欣然同意。我非常希望耗費半年心血的這部暢銷書，真能夠意想不到地暢銷。我默默地祝福白小冷，寄希望于他高調逆襲，如同王者歸來。

“我將是自己的‘命運使者，”白小冷不敢相信天上會掉下來餡餅似的，他將信將疑地瞅著我，試探著問：“我可以虛構我喜歡的自己和工作嗎？”

我沒有絲毫猶豫，就滿心歡喜地賦予他能夠虛構自身成長的能力。一個被虛構的人物，我希望他被塑造成鼓舞人心的藝術形象。換一種說法——我只是抱有希望，至于白小冷長成什么模樣，不會再跟我有任何關系。從此我不能無端地或武斷地干預他。我相信白小冷。我相信他會被塑造成一位勵志人物的。我期待著白小冷成功逆襲的故事。

“白小冷從登工集團公司主動辭職。”這件事發生在十年前，現實中或我的記憶中，它已經成為事實。“白小冷！你好棒！”從那一時刻起，我仿佛聽見白小冷一直高高翹著大拇指進行自我表揚。從這一時刻起，我再也不敢漠視這部暢銷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了，尤其是以白小冷為原型的“白小冷”，我時刻關注著他。有時候這部暢銷書中的白小冷，會積極跟我互動，或向我請教一些生活和工作中的煩心事兒，我都會很樂意地跟他閑扯一陣或為之出謀劃策。

“‘命運使者，”白小冷最初試探著問我：“我虛構一家自己的公司，可以嗎？”

“你已經是自己的‘命運使者，”我笑容可掬地說：“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

“難道你不給我一些建議嗎？”白小冷謙虛地問：“你可是我的監護人。”

“你的自我虛構或公司經營，只要合乎法律法規、社會倫理和運營邏輯等，就萬事大吉，”我信心滿滿地回答：“我只是你的一個好朋友。”

我如是說，是為了放權給他，放開他被某種無形的大手捆綁了好多年的手腳。我想讓他擁有足夠的閃轉騰挪的自由。我們做同事好多年。我對他知根知底。我知道他為人大方厚道，做事沉穩利落。很多年以前，白小冷就深得上級領導和同事們愛戴，他也因此連續多年被評為集團公司的年度優秀員工。當然，我最佩服白小冷的，是他獨特的業務能力。沒有誰能像白小冷一樣，不但心領神會集團公司的各種“大文件”的精髓，還能輕而易舉地為子公司拓制有可操作性的“小文件”。

文件拓制員是登工集團公司的一個特有工種。如果白小冷不主動辭職，他憑此特長，或許早就干到登工集團公司的領導核心圈了。這么多年過去，我在多部暢銷書中以白小冷為原型，塑造過許多能人異士，他們個個身懷絕技，個個光鮮亮麗，個個勵志上進，個個深獲親愛的讀者們喜愛。我憑借著“白小冷”這個一半原型一半虛構的人物，也不斷獲取著豐厚的稿酬或版稅。我要誠心誠意地感謝白小冷，得益于他我才過上無比滋潤的生活。而真實的你，我們的天才拓制員同事——白小冷，你已經在某個橋墩下獲得你所祈盼已久的精神自由了嗎？此時此刻，我們的天才拓制員同事——白小冷，你已經銷聲匿跡好多年。此時此刻，我毫不矯情地說，我十分想念你，更非常感激你。

我非常高興白小冷給我講述過他的好多個勵志故事。現在，我再也不用費心勞力地為你虛構故事了。你已經按照你自由成長的生活邏輯，為自己講述了一部關于自身成長的暢銷書。我相信——白小冷——親愛的讀者，一定會喜歡你的。而我——一個暢銷書作家，一個靠寫暢銷書生活的人，一想到這些我就激動萬分，仿佛有大把的鈔票已經攥在手里了。我怎么感激你呢？白小冷——我敬愛的同事和虛構的你，我已經忍不住沾沾自喜和熱淚盈眶了。

“‘命運使者，”白小冷抹去額頭上一層密集的汗珠，傲慢地對我說：“我要構建一家集團公司。”

白小冷如是說，我很是驚詫。此篇不合時宜的我自以為蘊含著哲學意味的小說，寫到此刻還不到半個小時，白小冷就已經完成原始的財富積累。或許白小冷只是禮貌性地給我打個招呼，事實上他早已組建一家大集團公司了。這有悖于常理，也實在是讓人驚愕。但轉念細想，我虛構他和塑造他，或再次讓他高調出場，雖說還不到三十分鐘，但此篇小說中的他和他構建的虛擬生活中，或許恍惚之間他已經熬過數十年了。時間只是相對存在。量子力學認為時間只是人為的概念，或時間不是真實的存在。一位雄心勃勃的企業家，注冊數十家公司，再整合成一家集團公司，或圈錢掠地再上市玩一票金融收割，這對于我賦予白小冷的自我成長的虛構能力而言，也并非什么難于上青天的大事。

“你注冊幾家公司了？”

我脫口而出，又感覺所問茫然無力，只好再用橡皮狠狠地涂掉這句問話。此篇小說自此難以為繼。早先順暢的行文思路已被這個不合時宜的白小冷打斷或擾亂了。我感覺大腦里被強行塞進一團腐臭的亂麻或破舊的棉花，故事推進自然就十分緩慢艱澀難行了。我遲疑不決和焦慮難忍。我無法再理順此篇小說的謀篇布局，也搞不清正在寫作的這部暢銷書中的白小冷和我這個“命運使者”，接下來還會發生一些什么難以預料的尷尬事兒。

“是什么集團公司？”

我只得再次發問，好奇地寫上這個問句后，又郁悶地感覺多此一舉。

“你不用涂抹的，”白小冷翻著白眼瞅著我說：“你抹不掉我，也抹不掉我經營的集團公司。”

“我不會抹掉你，”我面色難堪，只得實話實說：“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質問你。”

“我有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白小冷炫耀著說：“你賦予了我虛構能力，也就賦予我一切，包括我的重生。”

“我希望你是成功人士，”我非常期待地說：“你若成功，你才能成為一位勵志人物，有關你自身成長的這部暢銷書，才能真正地暢銷。我也會因此而擁有更多的親愛的讀者。”

“我是說我想聘用你，”白小冷莫名其妙地對我說：“我想讓您做某一家子公司的總經理。”

聽白小冷如此說，我分明知道他是很器重我了。他還念念不忘舊情。他想破格提拔我。我先是一陣興奮，再是一陣難過。興奮的是，我敬愛的同事白小冷，要提拔我做某一家子公司的總經理。我起碼是一位處級領導了。我再也不是登工集團公司的拓制科的一個卑微的小科長了。難過的是，這個白小冷只是我這部暢銷書中的人物，真實的或現實的白小冷早已不知所蹤。或如我所預料，他早被現實的石頭擊得遍體鱗傷，已混跡于街頭巷尾的流浪漢中了。

“我已經習慣于現在的職位，”我搖搖頭，苦澀地說：“我還想待在登工集團公司。”

“你現在什么職位？”白小冷絕不相信我會拒絕他，非常不滿地說：“你可以拒絕總經理這個職位，可你能拒絕不菲的薪資待遇嗎？”

“不會，”我羞愧地說：“但我早接替你了。”

“文件拓制員？”白小冷驚異地瞅著我，像瞅著一個老妖怪似的。

“可以這么說。”我窘迫地回答。

“我早就不做一只漂亮的鸚鵡了。”

白小冷直直地瞅著我，眼睛仿佛是從來沒開化過的冰球，射出兩道遠古的寒冷。我知道他在嚴厲地指責我。

“鸚鵡？”我努力想象這是一只什么樣的鳥。

白小冷不再說話，我們各自陷入了沉默的深淵。或許三分鐘，我卻感覺熬過數十年。乍然驚醒時，我清楚——虛擬的或虛構的空間，不受現實邏輯約束。我立刻恐慌了。我擔心白小冷會采取強硬手段，不再征詢我，直接把我嵌進他所需要的崗位上。這樣的生活強制者，在龐大的登工集團系統里，我已經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白小冷啊，我可是你的虛構者，更是你的創造者，你萬萬不能如此藐視“命運使者”的榮耀和生活邏輯。

在忐忑不安中，我決定重寫這部暢銷書稿。我不再殫精竭慮為白小冷虛構故事。我很熟悉白小冷的曲曲拐拐的創業經歷。可讓我納悶和驚喜的是，這部以白小冷為主人公的暢銷書稿，竟然自動地增厚了。真是太神奇了。這個白小冷在超常使用我賦予他的虛構能力——他要親自書寫他的人生傳奇了。

白小冷已經悄悄地擺脫我，就像他信誓旦旦說過的，無論我刪除我寫下的或他寫下的任何段落，都無濟于事。白小冷自我塑造的人物就在那里，他模仿著現實邏輯，他激情似火地推動著情節發展，從一個個波瀾推進到一個個巨浪般的高潮。我已經無能為力或無從置喙了。我只能靜默無聲地查閱書稿或把書稿棄之不理。可一個被摒棄的“命運使者”，一個有著作家榮耀和心高氣傲的人，怎么會善罷甘休任人擺布呢？我會俯首于現實的和生活的強大邏輯，卻絕不會屈服于我虛構的人物——白小冷的。

我絕不焚毀會給我帶來幸福生活的這部暢銷書，也絕不抹掉白小冷這個“生活斗士”的光輝形象。我是“命運使者”。我是這部暢銷書的創造者。我完全有能力進入白小冷的傳奇人生。白小冷啊白小冷，我開心地嘲笑你——我輕而易舉就能闖入你引以為榮的集團公司。呵呵，白小冷。我有權利修改這部暢銷書稿。我還有能力掌控你的一切。

白小冷創建登電集團，下轄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我不得不勞心費力虛構六個審計組，嚴格審查登電集團和它下屬的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這個白小冷還真是個人物！”我不得不驚嘆：“今年登電集團上繳稅款三億人民幣。”審計組報給我的這個數據，讓我吃驚不小。我有些瞠目結舌。慚愧啊，我所供職的登工集團公司，連續多年利潤都是負增長。我們還能上繳一分錢的稅款嗎？如此輝煌的登電集團公司，誰不愿意待在這樣的企業里呢？如此厲害的白小冷董事長，我怎么會拒絕你的聘用呢？毋庸置疑啊，如果這是在真實的或現實的生活里，我做夢都會跳槽到登電集團的。

“白小冷想聘用我，擔任他某一家子公司的總經理。”

一想到白小冷如此成功，又如此深情有義，我就激動得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感激涕零了。我慌忙在登電集團公司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的總經理名單中搜索我的名字。我搜索過三遍，愣是沒找到“崔燕方”這個名字。我再搜索登電集團公司總部的高管名單，竟然也沒找到“崔燕方”這個名字。我頓時心煩意亂，張口就罵道：“白小冷真是個口是心非忘恩負義的鳥人。”可我轉念細想：“我不是拒絕白小冷的盛情聘用了嗎？”如此自我安慰時，我仍舊義憤填膺，又急匆匆在員工搜索欄中輸入“崔燕方”這個名字。

“崔燕方”，竟赫然蹦了出來。“崔燕方”，這個名字竟出現在登電集團某子公司文件拓制科的名單中。我長長吁出一口氣。我想這絕對是一口惡氣，是冒著黑煙的惡氣，彌漫在這部暢銷書的每一頁紙張里。

這個可惡的白小冷——登電集團的董事長，他竟然讓我擔任文件拓制科的小科長。

我頓時又火冒三丈。崔燕方是你白小冷的“命運使者”，是你的虛構者，或者說是你的創造者，你竟然只讓我“崔燕方”做個小科長，竟然還是拓制科的小科長。你這個白小冷，你讓我“孰不可忍”，你辜負了我賦予你的虛構能力。白小冷，你是在濫用我賦予你的虛構權力。你竟然給我虛構了一個小科長。呵呵，你瞧不起我，我本來就是一個小科長。我在登工集團公司就是一個小科長。這無可厚非，這是在現實之中，這是真實的生活，我當然也沒什么可挑剔的，也只能俯首稱臣。可在這部暢銷書中，你為自己虛構或創造了一切，卻只給我虛構了一個小科長！你虛構一家公司，你虛構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你虛構一家擁有二百五十六家子公司的大集團公司。我雖然說過我會讓你自由成長，讓你自主經營，我絕不無端地或武斷地干預你。可你竟然只給我虛構了一個小科長！你這是在奴役你的虛構者，你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你已經讓你的“命運使者”忍無可忍終于火山爆發了。

無論我崔燕方有多么地不滿和憤怒，我卻是一個始終理性第一的人。我絕不會焚毀一部能讓我賺大錢的暢銷書的。我在盛怒之后，也漸漸深刻理解了暢銷書中的光輝人物——白小冷。在這部暢銷書中，白小冷獨立經營的登電集團公司，除每年上繳三億多人民幣的稅款，還養活著兩萬多名員工。“登電集團公司是多么偉大的企業啊！”我不禁贊嘆：“白小冷是多么偉大的企業家啊！”我可不能斤斤計較。我更不能小肚雞腸。唉，我不應該只會寫暢銷書的。我應該舉起如椽大筆，寫一篇篇洋洋灑灑的表揚信，然后刊登在省會鄭州的各大媒體上，我要為白小冷的豐功偉績大聲地鼓與呼。

我是這部暢銷書的作者。在這部暢銷書中，白小冷所有的成功旨在向我證實他超強的能力。在這部暢銷書中，白小冷虛構的崔燕方，根本不是這部暢銷書作者署名的崔燕方。這部暢銷書中的崔燕方，與作者署名的崔燕方并沒有必然的根本的聯系。在這部暢銷書中，白小冷虛構的崔燕方，并不能影響我的真實的和現實的幸福生活。

何必為一個虛構的人物大動肝火呢？我是應該為白小冷這個人物大唱贊歌的。殊不知，白小冷自我塑造得越完美，這部暢銷書就會越暢銷無阻，我獲得的稿費或版稅就會一路飆升。我如此想入非非，果然血壓驟降心平氣和了。

我繼續深扎登電集團公司，悄悄潛入白小冷虛構的崔燕方所供職的某子公司。我想知道白小冷虛構的我——那個崔燕方——具體都在做些什么工作。我看見那個我——俯身于工位上的我，正認真研讀登電集團董事長白小冷簽發的文件。那個我，逐字逐句地研讀文件，關鍵詞和重要語段，他還畫上圈圈或紅線。“請耐心一點，請不要打擾他工作，”我提醒自己：“這是登電集團公司下發的重要文件。”那個我，噼里啪啦地打字。那個我，把文件的重要信息和精髓都抄錄下來了。那個我，把文件融入子公司將要開展的各項具體工作中。一切完美無瑕。我看著登電集團某子公司拓制科的那個我——一個出色的文件拓制員。我幾乎蹦起來跳起來了，我看見的那個我，比現實工作中的我，更兢兢業業更才華出眾，我幾乎要為那個我大唱贊美詩了。

“命運使者，”白小冷像幽靈一樣閃現在我面前，他嚴厲指責我說：“你不能無端地或武斷地干預我經營的企業。”

“沒有，”我矢口否認說：“我只是打探一下，在你虛構的登電集團公司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工作。”

“我給過你機會，”白小冷閃爍著小眼睛，不無嘲諷地說：“可你無法勝任某子公司總經理的工作。”

“我不能勝任？”這話從我虛構的人物——白小冷的嘴里說出來，讓我尷尬至極，我幾乎想立刻戴上口罩，我絕不想讓他看到我漲得通紅的一張大臉。

“我讓你干過一陣兒某子公司總經理的，”白小冷攤開雙手，眉毛緊蹙著說：“可你無法讓某子公司高效運轉和有效盈利。”

“果真如此？”我不安地問。

“確實如此，”白小冷黑著臉孔說：“你查一下業績報表，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白小冷一提到業績報表，或者說賠錢的事兒，我就異常緊張。我不敢想到錢，尤其是不敢想到賠錢。如果說某子公司是我經營不善，這就相當于說我這部暢銷書因為胡編亂造以致滯銷。我當然罪大惡極。我當然驚慌失措了。一個靠暢銷書稿費或版稅為生的人，如果沒有收入或賠錢，那可是致命一擊。

“實在抱歉，”我很難為情地說：“實在對不起了。”

“不過，拓制文件你可是一個高手，”白小冷突然興奮地說：“我很滿意。”

“我也很滿意自己，”我也轉憂為喜，興奮地說：“自從你離職，我就接替你拓制文件了。”

“我當然知道，”白小冷很欣慰地說：“所以在登電集團公司，我依托登工集團公司某子公司真實的你，才虛構出另一個你的。”

“人盡其才，”我突然釋懷地說：“這個月登工集團公司下發二十二個文件，我依照這二十二個大文件，完美拓制出了二十二份子公司的小文件。”

“我知道。這個月我也簽發過二十二份大文件，”白小冷驕傲地說：“我這里跟登工集團公司一模一樣，一定是分毫不差的。”

聽白小冷如此拓制現實，我頓時怒不可遏。我實在想不明白，難道白小冷只想做一個現實的鏡像人嗎？難道白小冷創建的登電集團公司，也只是我現實中所供職的登工集團公司的鏡像嗎？難道我賦予他的偉大的虛構能力，就是要鏡像現實中的庸碌不堪的生活嗎？白小冷如此高仿真地經營他的登電集團公司，這讓我費盡心思虛構的這部暢銷書，這讓他引以為榮的人生傳奇，還能給親愛的讀者帶來什么特別的價值和意義嗎？還能讓親愛的讀者勵志成長嗎？倘若不能，親愛的讀者還會為我的這部暢銷書買單嗎？

“白小冷，”我怒不可遏地說：“你愧對我賦予你的偉大的虛構能力。”

“此話怎講？”

“你沒有虛構出一個奇妙的世界。”

“我虛構出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這可不是我賦予你虛構能力的初心！”

“我喜歡世俗的真實生活。”

“如此說，你好好模仿就是，哪里還需要虛構呢？”

“我就是在模仿。”

“你不再需要虛構能力了。”

“確實如此。”

“我將收回我賦予你的虛構的權力和能力。”

“倘若如此，這部暢銷書中我替你書寫的部分，將會不復存在了。”

“你如此模仿現實，不會有親愛的讀者買單的，這部暢銷書也不會暢銷了，就此焚毀也不足惜。”

“非也！”白小冷呵呵冷笑一陣說：“你根本沒明白真實的現實生活。”

“我不明白？”我苦笑一陣說：“我磕磕絆絆年過半百，我不明白真實的和現實的生活嗎？”

“你真不明白！”白小冷毫不留情地挖苦我說：“你還真沒我明白！”

我暗自盤算——一個虛構者，一個自詡為“命運使者”的作家，竟然不如他所虛構的人物活得明白通透嗎？我暗自忖度——虛構不過如此。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現實波詭云譎，遠比虛構豐富深刻。一個自詡為“命運使者”的人，我，崔燕方，何必強求一個我虛構的人物完全脫離生活實際呢？我敬愛的白小冷，曾經絲毫不妥協、不委曲、不隱忍的白小冷，他跨出登工集團公司莊嚴肅穆的拱頂大門時，是多么渴望虛構出一個迥異的世界啊。

白小冷仍是一位優秀的文件拓制員。登電集團公司呢？是登工集團公司的鏡像嗎？我還是我嗎？我暗自忖度——我不再是我，無論是在現實的登工集團公司，還是在白小冷虛構的登電集團公司，我始終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文件拓制員。我為此一千個不安地煩惱著，卻只能惶恐地合上這部暢銷書。就在我合上暢銷書的瞬間，我斜眼看見從書頁中飄出來兩句話：

“我兒子會接替我做董事長。”白小冷說。

“我兒子也會接替我做文件拓制員。”那個被白小冷虛構的崔燕方說。

我的心情頓時糟糕透了。我認為這部暢銷書中的光輝人物——白小冷，也被塑造得糟糕透了。一想到這部暢銷書出版后將無人問津，我將一無所獲，我就非常痛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白小冷妥協。我甚至劃燃了一根火柴，要焚毀這部暢銷書，以免結局難堪。可我再三思忖——如果白小冷是對的呢？這豈不失去了一大筆財富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猶豫不決。直到我囊中羞澀，才咬牙賭一把——我把這部暢銷書交給一家民營出版公司了。

我不能說我時來運轉。事實上，以白小冷為主人公，照搬現實生活的這部暢銷書，比我出版的所有其他暢銷書都光芒萬丈。親愛的讀者和營銷人員，都誠心誠意地熱捧它，竟然還把它捧上了暢銷書的冠軍榜。短短三個月內，這部暢銷書竟然熱銷到一百萬冊了。白小冷驕傲地向我炫耀：“這可是了不起的勝利！”自此我不得不佩服和感謝白小冷。我不得不驚嘆：“現實遠比虛構重要。”白小冷正是堅持著這種創作理念，出版公司和我才賺得盆滿缽溢。“我們再次實現了合作共贏。”那家民營出版公司的負責人，齜牙咧嘴地對我說：“你筆下的白小冷是我們的金主，你要再寫一部續篇，哪怕狗尾續貂，你也能掙一套房產的。”我連連俯首稱是，仿佛一條啃著骨頭的狗，狠勁兒地搖著尾巴表忠心似的。

我開始信心滿滿，甚至傲慢不羈了。在我大做發財夢，開始狗尾續貂之際，一群值得我崇敬的文學評論家，包括一些親朋好友，在客觀、細致、冷靜地分析這部暢銷書中的人物白小冷——這個勵志人物形象后，開始異口同聲地討伐我了：“作家崔燕方這部暢銷書，不過是某個時刻他拓制或抄襲自己或現實的一個最好證據。”

確實如此，我一百個承認。評論家和好友們一語擊中我的要害。我只好羞愧地低下一直高昂著的欣喜若狂的傲慢的頭顱。哦，我的頭顱，這一個面目不清的頭顱。

“我跟作家崔燕方合力寫這部暢銷書，完全是依托現實，尤其是后半部分，是白小冷創業經歷的如實反映。”白小冷從這部暢銷書里像動畫人物一樣蹦出來，他教科書式的反駁讓我面紅耳赤：“我是按照現實本來的面貌，精準細膩地書寫白小冷的奮斗歷程的。難道我塑造的‘白小冷，還不夠光輝偉大，不夠典型具體嗎……”

評論家和好友們同白小冷唇槍舌劍，我只好撥開云霧求助于這部暢銷書中白小冷虛構的崔燕方。那個崔燕方聽過我怨婦式的訴苦后，只是麻木地睥睨了我一陣。看他那個架勢和厭煩的表情，他是根本就不想理我的。那個崔燕方再睥睨我一陣后，就自顧著俯身于工位，開始全神貫注地拓制白小冷簽發的第二十三份文件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真實的崔燕方，竟然是第二十三只羽毛華美的鸚鵡，靜悄悄地降落在白小冷虛構的那個崔燕方的肩膀上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