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納被，千千結

文 周孫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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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閣樓里收藏著一床小被子，白棉布被里花被面?；?，是因為被面不是一整張布，而是由許多塊三角形小布頭拼成的：有寶藍底子銀白小星星，有粉紅底子棗紅碎花，有蘋果綠圓點，有深灰淺灰交錯的菱形格子，還有檸檬黃、丁香紫、橙紅、雪青、藕荷等純色。這種用零碎布頭拼成的被子，叫“百納被”。

百納被是我媽媽親手縫制的，曾用作襁褓，包裹我女兒小小軟軟的身體。那些零碎布頭，是我媽媽挨家挨戶敲門，到鄰居、同事、親戚家討要來的。

這種討要是極溫暖親切的。登門的眉眼含笑，兩三句話直截了當說明來意；開門的主婦恍然大悟，先道聲恭喜，再趕緊在圍裙上擦干凈手，進里屋端出針線筐。那時候過日子，人人家里都有個柳條編的圓筐，裝著剪刀、針、線、裁剪衣服剩下的邊角料。主婦低頭挑挑揀揀，終于找到一小塊鮮艷或素凈、挺括或柔軟，最合適最滿意的布頭，鄭重放到來人的手心。

這是一項古老的習俗，不知道起源于何時。按照老輩人說法，此舉意味著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屬于百家的，穿百家衣吃百家飯，不嬌氣，好養活，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在沒有電話手機微信圈的時代，用這樣的方式，幾乎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家族圈、鄰里圈、同事圈盡量多的人知曉嬰兒到來的消息。這是對生命的尊重，無論男孩女孩，無論孩子此刻多么柔弱且懵懂無知，只要是生命都值得被看見、被關心、被祝福。這種古老的宣告方式委婉而柔和，像是一場你來我往、人情味濃郁的行為藝術，讓參與的每個人都分明感受到日子靜水深流，潛藏著生生不息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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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頭討回家后，考驗人耐心和技藝的關鍵時刻到來了。拼布，并非簡單地將各種布頭一縫了之，而要讓不同材質的布料結合緊密，顏色搭配和諧，局部花色各異，整體渾然天成。百納被不僅是實惠的生活用品，更是精美的手工藝術品，展示了這家主婦的女紅水平，如果客人贊一聲小嬰兒“白胖可愛”，再贊一聲百納被“真漂亮”，這家主婦嘴里說著謙虛的話，自豪的笑容卻抑制不住，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

我媽媽做事仔細，首先燒一鍋開水，把一堆碎布頭煮沸消毒、洗凈、曬透，然后戴著老視鏡、拿起剪刀，先把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布頭剪成三角形，大小一致規規整整，再將布頭像擺積木那樣一點點拼湊，花色不匹配就換一塊，滿意的就用細密的針腳縫起來。為防止脫落，每個接口處都要牢牢打個死結。一百多塊布頭全部拼湊完畢，單單打的結已經密密麻麻數不清。再絮上雪白的新棉花，縫上被里，一床小小的百納被，用了半個月才完工。

如果到商店里買現成的嬰兒被，方便得很，可是，買來的被子千篇一律、毫無個性，哪里有百納被這樣的款款深情，又如何傳承古雅敦厚的文化傳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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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納被的呵護下，女兒能吃能睡長得飛快，才三個月，百納被已經包裹不下她，只能當蓋被。一年后，連用作蓋被也太小了，她卻不允許我收起來，每晚一定要抱著百納被才睡得著，如果把被子拿走，她就哭得天塌地陷一般。也許被子的柔軟觸感讓她安心，也許被子的熟悉氣味讓她踏實。這習慣延續到幼兒園，教室里午休時統一的藍底白花被子讓她有了長大的自豪，她才終于放棄了百納被。

這期間，百納被臟了要找個好晴天，趕緊拆洗干凈重新縫好，洗得多了，總會有小布頭松動脫落，沒關系，另外找一塊布頭縫上即可，絲毫不影響整體美觀和實用。可見百納被雖只是個小物件，卻能夠體現中國傳統的生活智慧，精打細算、惜物惜福。

一眨眼女兒上大學了，她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玩過的玩具大多數被我贈送親友，這床百納被我留了下來，藏進閣樓以作紀念。因為保管精心，至今仍像新的一樣。偶爾女兒看見了，笑著問：“媽媽，我小時候真的那么小，能全部包進這個小被子里去？”

我告訴她：“當然，人都是這樣長大的。想想看，把小嬰兒養成個頭比我還高的大學生，真不容易哦?！彼f：“知道，媽你辛苦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