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漿大地

作者簡介：王必昆，云南紅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博物館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中國作家》《文藝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大農門》、詩集《紫色的雨路》、報告文學《云嶺紅墻》、文化散文《紅河哈尼梯田》《芳華蒙自》等。編劇原創舞劇《查尼皮的馬燈》《天下石榴紅》等。

在我到來之前，萬重壁壘已被大漢張騫“鑿空”，駝鈴聲與馬鈴聲此起彼伏，試圖縫補被風沙湮滅的蹄印。我看到巨幅的沙畫在天地間演繹著古老的故事，綿延的駝隊馱著東方的絲綢和思想，朝著西域去尋找飛天之夢。歐洲探險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驚贊此路為“絲綢之路”，契合了東方詩意與西方浪漫，于是廣為傳播成世界最美的路名。

浩蕩的商隊在絲綢之路上穿梭，一路慕風遠飏，人流，物流，文化也在流。絲綢之路將東西方文明優美連接，多彩而神秘，猶如我仰視的敦煌壁畫，吸納著歷史與生命的氣息。絲路是一條巨大的輸送帶，雙向傳播著物品以及包含生命基因的植物種子，在延續千百年的漫長時光中枝繁葉茂。我貪婪地翻閱著各處淘來的舊書，那些絲路派生出來的各種文字，如同沙粒在紙上流瀉。一卷卷典籍——西晉張華的《博物志》、美國勞費爾的《中國伊朗編》、日本星川清親的《栽培植物的起源與傳播》、辛樹幟的《中國果樹史研究》、毛民的《榴花西來——絲綢之路上的植物》、許暉的《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林林總總地串聯起那些經絲路傳入中國的植物。而每一種植物在絲路上的旅行，都是一個悠遠而神奇的故事，比如石榴。

在絲路上行走就是一場搖滾，張騫遠遠地走在關隘前面，我跋涉在后面，可以裝作這個世界唯我獨在。金色的火焰是指路的小火把，在我的羊皮卷上點燃成線，隨西部搖滾胡亂搖曳，那是我要尋找的夢之路。風沙榨取著植物的水分，駝隊的水分以及我干裂的身軀，銀屑飄落，黃沙飛揚。我在紀元初就患上對西域的奇幻癥，海市蜃樓在我眼前晃動，一枚塞滿瑪瑙的果實爆裂天穹，殷紅的果汁如雨傾瀉，我們墜入了一個甜蜜的漩渦。時光艱難地分離著混沌的歷史，在沙漠的夜空拼貼，故事越來越明晰，古老的大劇院正上演《榴花飛舞》，那是多年以后我編劇的大型舞劇。

在烏爾王朝廢墟，考古者小心翼翼地清理著蘇布阿德王后的墓葬，一頂皇冠上鑲嵌著石榴圖案，那是5000年前的物件，可以推演石榴的歷史。埃及法老王第18世的古墓壁畫上，又被考古者發現雕刻著石榴樹，碩果滿枝。還有什么曾經死去又復活的，總在墓葬深處向我們走來。面前的文物冷峻地敘述著石榴的起源，如同機器人在朗讀說明書，讓我不斷冥想一枚漿果的傳奇密碼。石榴對我充滿了誘惑，不能不讓我去探究它的歷史。這漂亮的石榴有幾個好聽的別名，分別為安石榴、若榴、丹若和金罌。植物學家說，石榴是石榴科石榴屬的一種古老果樹，由野生石榴引種馴化后演變成栽培種。石榴原產伊朗、阿富汗、高加索等西亞及中亞地區，是人類引種栽培最早的果樹和花木之一，歷經幾千年傳播，如今在亞洲、非洲、美洲、歐洲各地30多個國家皆有栽培。這些紙上的信息，驅使我跌跌撞撞踏進時空隧道，跟隨一朵石榴花去探尋石榴在絲路上的漫長旅行。

絲路萬里，榴花西來。漢代，天下奇果石榴，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國，至隋唐遍種神州大地。

石榴漸漸融入了人們的精神生活，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蘊。文人墨客，花前果下，紛紛以詩畫贊美石榴，留下無數曠世篇章。《全唐詩》中有近百處描寫石榴或與石榴有關。我找到一本舊書《歷代石榴詩詞選》，收錄石榴題材詩詞600余首，李白、白居易、韓愈、蘇軾、歐陽修等名家都寫過石榴詩詞，還有三位皇帝寫詩贊美過石榴。梁元帝蕭繹的《詠石榴詩》：“涂林未應發，春暮轉相催。然燈疑夜火，連珠勝早梅。西域移根至，南方釀酒來。葉翠如新剪，花紅似故裁。還憶河陽縣，映水珊瑚開。”武則天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康熙大帝的《盆景榴花高有數寸開花一朵》：“小樹枝頭一點紅，嫣然六月雜荷風。攢青葉里珊瑚朵，疑是移根金碧叢。”現代國畫大師齊白石曾畫過一幅紅艷欲裂的國畫《石榴》，1959年中國還發行過一枚剪紙石榴圖的特種郵票，如今都愈顯珍貴了。古往今來，這被譽為“九州之奇樹，天下之名果”的石榴，不知有多少人對它情有獨鐘。

宋元時期，石榴的栽培、采收、儲藏和加工技術日趨精細，并得到全面推廣。栽培范圍進一步擴大，蘇頌稱“安石榴……今處處有之”。宋代石榴品種明顯增多，僅《洛陽花木記》就記載了9個不同的品種：千葉石榴、粉紅石榴、黃石榴、青皮石榴、水晶漿榴、朱皮石榴、重臺石榴、水晶甜榴、銀含棱石榴。這也說明洛陽一帶依然是石榴栽培的中心。對石榴利用價值的認識也加深了，“多食其實則損仁肺。東行根并殼，入殺蟲及染須發口齒等藥。其花百葉者。主心熱吐血及衄血等。干之作末。吹鼻中立瘥”。除食用與藥用外，石榴還被用作染料，“染墨亦良”。

明代是石榴種植業發展的高峰，新品種、優良特異品種迭出，這與明代士風不無關系。明中葉以后，園林興起、園藝發達，進入私家園林的全盛期。從文獻的記載來看，盡管南方普遍有石榴的種植，但明代石榴的分布仍以北方為重，尤其是品質優良的佳種多出自北方。明清兩代都定都北京，京師成為石榴種植的中心，并流行盆栽和盆景加工。王世懋《學圃雜疏》說：“石榴本在外國來者，然獨京師為勝。”有不少北方品種也逐漸被南方引種。高濂的《遵生八箋》載：“石榴花八種……余曾四種俱帶回杭，至今芳郁。”清代石榴的分布仍以北方為勝。清人高士奇云：“南方石榴佳種不易得，園內亦不植，惟水傍有大紅臺榴一二株而已。”

植物傳播的歷史證明，人為力量傳播植物的先決條件和重要條件是交通，沒有便利的交通條件，在古代極難引入和傳播栽培任何一種外來植物。彩云之南的石榴，也應是由北方絲綢之路，經西南絲綢之路慢慢傳播而來。云南有早于北方絲綢之路的西南絲綢之路，尤其是古代滇南蒙自正處于西南絲綢之路通安南天竺道的重要節點上，向北可出滇、出川連接北方絲綢之路，向南可連接海上絲綢之路，再加之地處北回歸線，無論交通、地理、氣候等都極有利于石榴沿西南絲綢之路傳播至此。《蒙自縣志》記載，早在漢唐之際，蒙自已是云南出海和深入內地的交通要沖。

云南現在是全國石榴栽培的主產區之一，但石榴引進傳播的文獻史料較少，直到明清時期，對云南等地的石榴記載才逐漸增多，說明石榴的分布范圍已經擴大到全國。這一時期，云南等地的石榴佳種開始聞名于世，清代吳大勛《滇南聞見錄》載：“石榴遍地皆有，花甚繁茂，結子亦佳，然只桃花紅而已。惟阿迷州之石榴有綠色者，子大而味甘，非尋常石榴可比數也。余于信豐見廣東石榴，色大紅；至云南見阿迷石榴，色淡綠，真雙絕也。”《鴻泥雜志》亦載：“石榴出宜良者佳，子大而漿多，甜如崖蜜。”姚旅《露書》寫道：“大理春時備四時之花，言嘗二月買石榴。”這些就是屈指可數的關于云南石榴的文獻記載，太少，太珍貴。

清代蒙自縣與阿迷州同屬臨安府管轄，州縣互不隸屬，蒙自與阿迷相鄰，兩地僅距50千米。恰好蒙自石榴果皮顏色淡綠，子大而漿多，甜綠籽石榴一直是蒙自特色優良品種。史料記載，明初石榴在蒙自的新安所軍戶、屯戶家中進行種植，并逐漸推廣。新安所本是一座明代衛所制度造就的軍屯古鎮，如今卻被一種艷麗的水果遮蔽了古舊的歷史身影，變為一個舌尖上的時尚地名。這種水果就是甜石榴。品味新安所，我想最直接的辦法莫如從剝開石榴的那一刻開始。

其實新安所的石榴，石榴中的新安所，都繞不開歷史的氤氳。新安所石榴系明代軍人所種，已有幾百年種植歷史。古鎮除了隨處可見的老房子，還有不少活態的古樹石榴群落。有當地老人做向導，我尋訪到蒙自市新安所街道小紅寨村、三角海村、小寨村三個百年古樹石榴群落。規模較大的是在小紅寨村，現存面積

200畝的古樹石榴園中，2019年8月經專業鑒定，樹齡都在百年以上，最老的一株樹齡達195年，已被村民立為龍樹。在三角海村，我看到石榴園的古樹虬曲蒼勁，飽含著歲月的滄桑，眼觀明顯比小紅寨的石榴樹齡還要大，但因未測過樹齡，尚不能說這園的古石榴樹是最老的。直到現在，蒙自古樹石榴園每年都是生機勃勃，枝葉繁茂，花滿枝頭，碩果累累，是全國石榴主產區僅存的保護連片、完整、至今仍產生經濟效益的古樹石榴園。這些百年古樹石榴，見證了蒙自石榴發展的滄桑變遷。古樹石榴園位于新安所古鎮周邊，與古建筑相得益彰。古樹，古街，古屋，古廟，古井，古橋，傳遞著古舊的時光，還有古老的傳說，描繪成水墨的新安所。北回歸線獨特的地理條件，蒙自壩的土壤與氣候，讓明代軍士帶來的中原石榴找到蒙自這個最適宜的家園，繁衍而成中國的石榴主產區。

石榴沿著漫長的絲綢之路，伴隨著駝鈴聲聲，穿過大漠風沙，走進文明之國。千百年的陽光普照，讓石榴紅了一季又一季，中國已成為世界石榴栽培面積最大的國家。神州大地上，逐漸形成以新疆葉城、陜西臨潼、河南滎陽、山東棗莊、安徽懷遠、四川會理、云南蒙自為主的七大石榴主產區。

我對水果向來是很喜歡的，尤其是那貧困年代，哪怕能吃上個毛桃子、小雀梨也是很幸福的事。在滇東南的村莊，曾經有很多果樹，甚至有桃園、梨園、蘋果園，就是很難見到石榴樹。偶有人家院里栽有一株石榴樹，常常長不好，結的果又小又綠，籽粒細小如鼠牙。或許是我與石榴還有一絲緣分，也或許是上天憐憫我沒吃過大石榴，長大后我竟到了滇南蒙自這個石榴之鄉學習和工作，一下子走進幾萬畝的石榴園，一時覺得有些不枉此生。當我第一次買了幾箱蒙自甜石榴回到老家時，全家人既高興更驚奇。母親捧著剝開后如瑪瑙般晶瑩剔透的紅石榴，竟有些舍不得吃，看我們吃完一個，她才慢慢地一粒一粒品嘗。村里人都沒見過這么好的石榴，我又分出些送給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這以后每年中秋節，我都要買些石榴送回遠方的農村老家，讓家人分享石榴的美味。慢慢地，村里很多人都因我而知道了蒙自石榴，給他們一些，總是像寶貝似的拿著，舍不得馬上吃。

我在蒙自吃石榴的機會就多了，不但品嘗了各種石榴的美味，而且還常常去石榴園里欣賞石榴的美景。開花的時候，看著像億萬朵火焰燃燒在綠葉間的石榴花，心情總是快樂而激動。結果的時候，看那枝頭掛滿密密麻麻紅石榴的榴園，美得像一幅畫，但又不是一幅畫，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片奇珍異果。從被壓彎了的樹枝上摘下些石榴，在榴林中席地而坐，大把大把地吃著粒大、味甜、汁多、色艷的新鮮石榴，再糟糕的心情也會被統統消化掉，榴園中傳出的只有歡樂的笑語和幸福的身影。而更有意思的是，蒙自人不但吃石榴，還吃石榴花。將落下的石榴花洗凈做菜入席，真是享盡了石榴的美。

自古以來，蒙自城內居民就喜歡在庭院種植石榴樹。后來，公園、街道都種植石榴樹。世世代代蒙自人傳下的石榴情，就像石榴花一樣火熱溫暖，摯愛石榴的心血創造了人與自然的生態奇觀。蒙自城外，整個蒙自壩區、半山區遍地栽滿石榴樹。石榴在蒙自城中，蒙自城在石榴園中。早在1996年，蒙自縣就命名石榴花為“縣花”。2010年縣改市后，卻未確定“市花”，頗覺遺憾。2022年，確定石榴花為“市花”。幾百年來，石榴融入了蒙自人的生活，融入了蒙自人的世界，蒙自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國石榴之城、中國石榴之鄉。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對石榴侃侃而談，贊譽之情溢于言表。這里有萬畝連片的石榴園，有專營石榴的石榴街，有豐富多彩的石榴節，還有打卡必去的蒙自石榴公園。這里還流傳著很多關于石榴的民間傳說故事，比如“石榴的傳說”“花哥哥花妹妹的傳說”“沙籽石榴的傳說”“綠籽石榴的傳說”“酸石榴的傳說”“石榴牌坊的傳說”“蒙自甜石榴的故事”“綠光顏紅光顏的故事”……

又到了石榴成熟的季節，每一個石榴都吸引著眾多的眼睛。而我尤其喜歡迎著朝暉，輕輕地走進百年古樹石榴園，看那一望無際的榴枝隨著微風層層拂動，甚至聆聽到了石榴撞擊的聲音。閉眼呼吸著石榴園的朝露和煙靄，甚至讓石榴的露水滑落在臉龐上，滑流進心房里。再睜眼看時，泛著霞光的石榴紅艷欲滴，朦朧成一片暖紅蔓延而來。徜徉在這樣的石榴園，人不醉，心早醉，誰也不會無動于衷。

《酉陽雜俎·木篇》載：“石榴甜者謂之天漿，能已乳石毒。”古人給甜石榴起了個好名字“天漿”，意為天之瓊漿，自然饋贈。石榴傳遞著古老的甘甜，滋潤著幸福的生活，劫劫長存，生生不息，寧極深根秋又春。走過無數地方，唯有多籽多福的石榴之鄉最甜蜜。石榴在絲綢之路上旅行，每到一處都給人們帶來甜蜜。傳到民族眾多的云南，多民族一起種植石榴。尤其到了滇南蒙自，一個村寨就有幾個民族。我常常看到分別身穿漢族、彝族、壯族、苗族等民族服飾的果農，同在一片石榴園里剪枝、疏花、摘果，仿佛石榴籽一樣，抱得很緊很緊。蒙自甜石榴是古人最珍愛的天漿，種植甜石榴的這片紅土地就是彩云之南的天漿大地。這片古老的大地，流淌著絲路的傳奇，流淌著祖先的血脈，流淌著永遠的天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