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夏天

作者簡介：強子，本名李云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散文》《西湖》等報刊。有多篇散文被《讀者》《青年文摘》等報刊選載。

立 夏

才感覺到春的暖意，就又立夏了。從春節到立夏這段日歷上的春天，時冷時熱，可謂風云變幻，人們大多時間穿的還是御寒的衣裳，過的還是一種類似冬天的日子。氣溫升高，草木爭榮，人們才真正感覺到春意，可惜心里剛剛亮堂就入夏了，仿佛現在的日子只有兩個季節——冬與春，春與秋不過是融入其間的過渡。

西坡上一叢一叢的酸棗樹，指頭肚樣的葉子由黃變綠，顯出玲瓏之態。它們在無人的荒坡生發著春天，卻把小棗果兒紅在秋天，很少有人理睬它們，農人甚至有些討厭它們，因為它們時不時竄進地里霸占莊稼的地盤。風中雨中，冷中熱中，酸棗樹不管人們怎樣待它，依然綠葉、開花、長刺，一副誰也不怕的架勢，顧自生長著，與荒坡相伴日月。構樹伸展綴滿桃形葉片的綠枝，綠疙瘩般的小構桃悄悄綴在葉柄處，再過一些時日構桃就熟了，一個個是紅燦燦的絨球狀，煞是好看，貪吃的孩子總想吃，但吃上一兩枚舌頭就如蟄了似的，我是招過這禍的。構樹和酸棗樹一樣成不了材，它們的果子也成不了水果，卻一年一年地生長著。據說饑荒的年代，人們也以酸棗果腹，也剝了構樹皮壓爛做成食物充饑，但是我沒有經歷過。

山崖是很少有人去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月牙樹，它們抓住山崖上的土壤生長，通體沉黑，枝干虬曲。兒時我們爬到樹上抓住樹枝當方向盤，后面坐幾個伙伴玩著開汽車的游戲。春天，它的樹芽生長出來，據說能吃，我們掰下來放進嘴里嚼，有一絲甜甜的味道。現在，葉子已經長大了，在陽光下黃燦燦的，吃不成了。月牙樹不知道在這里長了多少年，它一直在我腦海里作為游戲和嫩芽的回憶而存在。現在，村里的孩子少了，也沒有孩子跟它們玩了，它們周圍長出了好多荒草。月牙樹年年抽芽長葉，卻一直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仿佛沒有長高長粗多少。

大片大片的野草在河邊葳蕤，綠瑩瑩的像絨毯，不知名的黃色白色的花兒在樹蔭下綻放，蒼白了一冬的河道由此變得盎然靈動。夏天的到來，讓我再次注意到了這些故鄉籍籍無名的雜樹野草，走在坡上、崖畔、河邊，年齡漸長的我感到了這些長年無用的草木的親切，在我沒在家的這些年，它們一直都在干硬的沙石縫隙中倔強生長，沒有讓故鄉的水土流失，保留著我鮮活的兒時記憶，并且讓我看到了生命在故土里的鋪展和蓬勃，它們才是故鄉最忠實的子孫。

小 滿

天上多云，時明朗時陰暗，云的影子投在山坡一坨一坨的洋槐林上，讓枝葉顯得更加嫩綠蔥蘢。坡上到溝底是密密匝匝的麥子，挺身舒葉到了灌漿的時候，麥穗上的芒刺將日光織成了簾子，為麥子梳理著風和風中的蟲子。我剝開一粒麥子連著芒刺的麥衣，掐開麥肉，白色的汁液就像乳汁流溢出來。河道里，山坡上，田地里，綠色使村莊明亮無比。小麥正在走向飽滿和成熟的路上，農人們似乎已經聞到了麥黃的氣息，他們開始拔掉油菜平整場地，男人們或到集市上購買木锨、鐵叉、掃帚，或從樓上取下鐮刀、刮板等，該磨的磨，該修的修。女人們著手修補裝麥的蛇皮袋子，給破損的地方打上補丁，給袋口系上綁扎的繩子。

小滿的第二天，云彩慢慢籠罩了遠處的山嵐，天漸漸陰涼下來。晚上，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風突然席卷而來，猛烈搖樹撼枝，像瘋馬踏過麥田，先是一陣匍匐推進，接著一陣盤旋而起，麥田像海浪涌起又緩落、落下又掀起。隨之而來的大雨劈頭蓋臉砸向一棵棵麥子，雨水增加了麥子的體重，風又搖撼著它們的根，于是第二天像洪水漫過一樣，一片一片的麥子倒伏，像雨中人頭上的亂發。去冬干旱，今春雨水充裕，人們都在猜想這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成，誰知一場大風亂了小麥成熟的步伐，也亂了農人的心神。

五月里面還有一個端午節。還差八九天，女人們就開始操心包粽子了，那是這個節日必備的食品，葦葉一般都是到集市上去買。五月艾飄香，家家門前都掛著艾草。艾草長在田坎河邊，一簇一簇的，氣味強烈，小時候我們把它當作牛草給牛割回去，牛用鼻子聞后，哼哧兩聲就把頭歪到一邊去了，直搖韁繩再也不理，誰知道到了端午它居然這么珍貴，人們不僅插上了門環架上了窗欞，還成捆成捆地運到城里去賣。端午節回到家鄉，發現不光門墩上窗戶上豎著艾蒿，院子的水泥地上還一片一片地晾曬著艾葉。幾大捆艾草堆在核桃樹下，母親戴著手套將艾葉從枝條上捋下，父親手握短柄砍刀，一刀下去砍斷那些光溜溜的艾梗。院子里飄著艾蒿的苦味，艾葉是一味中藥，每年都有人上門收買。

母親把紅棗粽子和綠豆糕拿出來，抹了蜂蜜給大家吃。民間說，五月是毒月，要以毒攻毒。氣味濃郁的艾葉就是熏毒的，而我記憶里始終是粽子的甜蜜留在心間。

芒 種

院子里有幾株黃瓜，開了黃艷艷的花，綴了幾根嫩森森的瓜。西紅柿苗已經有一尺多高了，還在上竄。幾架豆角生出一簇簇綠葉，細弱嫩黃的藤蔓急地顧自向上攀去，繞桿幾匝后在半腰眺望。河邊的柿樹生出了指頭肚大小的柿子。核桃樹上的綠色核桃已經長成，一嘟嚕一嘟嚕的，在綠葉中亮出身影。路旁的楊樹、洋槐、梧桐，密密的，濃成了陰涼。

遠遠望去，大片大片的麥子已經泛黃。麥稈和麥穗黃澄澄的，半黃半綠的葉子也掩蓋不住那黃色的蕩漾。端午過后，太陽越來越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熱燥，熱燥氣息直往人的眼睛、耳朵、鼻孔里鉆，讓農人們的心也在腹中躁動——麥子黃了夏收就來了，莊稼人的一場大戰要開始了，一家一家拿著鐮刀拉著馬車，先收割坡上的小麥，坡上的小麥站得高，最得陽光眷顧，所以總是熟得最早。陽光打在背上，一鐮揮出去攬回來一抱麥子，一會兒衣背全濕透了。平地的麥子漸漸用上了小型收割機，一臺收割機一天能割掉上十畝麥子。麥收時節，常常會有一場猝不及防的大雨襲來，總會有一些人家還沒來得及收割的小麥被一場豪雨澆了個透，倒伏的小麥讓人心疼，今年這幾家明年那幾家，這或許也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公平安排。

雨停了，太陽照亮了濕淋淋的麥田，照亮了小麥尖尖的芒刺，也照亮了芒種這個日子。

夏 至

我順著小路攀上崖背，雜樹的枝葉遮擋日光后漏下點點光亮。小路靜謐，樹木之上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個白天的太陽，正燦燦地照耀著故土。野草簇擁著小路，有些甚至漫到路面。路邊有許多綴著綠果子的構樹，枝葉厚實，綠綠的枝蔓紛披而下。柏樹上的柏朵繁茂，淹沒了樹干，只顯出臃腫輪廓，散發出柏樹獨有的氣息，淡白的柏子藜球一般綴在葉間，硬硬地張著刺，摘一顆掐一下，滲出點點嫩嫩的水。酸棗樹越長越旺，枝葉間有一種嫩黃的亮堂。最為蔥郁的是洋槐，一點一點橢圓的葉片綴成一把長扇，萬千的長扇密密地挑在嫩枝老干上，撒下一方陰涼。柿子已有乒乓球大小，繁密地結在枝葉上，壓彎了樹枝。

一路上還不時地遇見各種野花，打碗碗花是最顯眼的一種，它們娉婷而起，粉色白色的花迎著太陽敞亮張開，嬌嫩花蕊似在花心舞蹈，也像在呼喊。打碗碗花有一種鮮艷卻不耀眼、敞亮而不張揚的美，美麗中蘊含著純真樸素，像行走在山野的穿著粉裙的鄉間小姑娘一樣可愛。另外，常見的就是一叢叢的野蘿卜，它們高高地站著，有些花蕾蜷縮成團，有些花開如蓋，白色的花一點一點像星星一樣在草間搖曳。滴滴草的花只有指頭肚大小，羞澀地藏在葉子背后。有一種蒿草開出淡藍色的花，花株像女士別在發上的釵。還有許多白色黃色的花夾雜在野草之間，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叫出它們的名字。

山頂巴掌大的一個小小菜園出現在眼前，幾棵玉米已經長得有一人高了，綠葉如劍，半腰抱著的玉米棒吐出紅紅的穗纓。韭菜森綠如茵，紅薯綠葉如簇，黃瓜蔓葉滿架，讓人心中蕩漾著絲絲清涼。只是路邊一片小白菜在干地上努力挺著身，巴巴地望著太陽發呆。

我在山頂陶醉地俯瞰故鄉的村莊，突然一排濃云自北方撲來，一會兒雨水便嘩嘩地從天上潑下。太陽的余光還亮在東邊的山頂，我卻被雨夾冰雹嚇得心驚肉跳。一陣子后，風吹雨歇、太陽重照，似乎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回到家里時，太陽重新照耀著兒時的村莊。這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太陽起得最早走得最晚，我想風雨冰雹應該只是這一天的插曲，哪知傍晚雨聲又起，直至深夜才慢慢停止。那晚，我躺在床上聽著雨聲落在院子里的核桃樹葉上，夏日的夢境遲遲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