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層積巖的淚水（組詩）

一個字

那個字的間架結(jié)構(gòu)

筆順、音調(diào)、色澤、氣味——

那個字的原意，混響于每個字的音準

那個字的影子穿行于每個字，顯現(xiàn)

每個字的門檻、廡廊、亭臺、中堂

茅檐、朽窗、灶臺、土炕，或者不安之夢

那個字像是聚合的引力之虹

勸慰你放棄血液對于結(jié)石細密的磨洗

那個字在金石滲出，棱嶒的筆鋒改寫紋理

那個字在隸書是微渺的山岳，等待草木在肩臂招搖

奔跑的行書里，那個字不斷顯示凝滯之力

日月交替的線條，在草書里留下不可重復(fù)的那個字

你知道那個字

知道那個字的密度、溫度、質(zhì)量

知道那個字的恒定，也知道那個字的幻變

那個字因為尋找那個字，不斷蘗生、開花、結(jié)果

那個字深陷

并且仍在墜入更昏冥的存在

那個字穿透層積巖，結(jié)晶的淚水閃動鹽的微笑

你揣摩所有的字

在相互抵牾的種種情境嗅食那個字的芳蹤

那個字斂羽曲項，嘆息之詠仿佛藍湖天鵝列隊的剪影

那個字還在遠游，越是深邃，形象越是

明澈

你的遺忘會更為古舊

因之尋找更為灼烈——

那個字

必 然

汽車后視鏡顯示

那片草地凹陷著一個個臥著、站著、走著的人形

風適時地勾勒出他們的飄發(fā)，肩臀，大腿的微弧

你甄別著同伴，補寫那些場景、聲音，補修一冊畫卷

你也找到自己，作態(tài)可笑，然而親切

汽車拐入另一面草坡

那些人形，那些動作，那些微妙的談話

已經(jīng)被時間包漿，在尚能辨別的薄膜里

或者，并沒有誰到過剛才的草甸

——都已集體地留在過去

向更遠處、向更高處望去，也是如此

你們先于你們抵達云幕低垂之處

可以料想在該停留處的佇立、觀望、感慨

接著繼續(xù)行走，那些追逐的揚塵

一如既往，等待每一位必然歸來的行者

詢 問

孩子，你從哪里來

走在班瑪仁拓山上

我這樣詢問一只迷路的林雀

側(cè)耳，聽見山野也在這樣問我

你從哪里來，為什么來到這一刻？

山野繼續(xù)問，風在林濤舞動

人跡罕至深處，夢的秘徑空地

一只林雀羽毛蓬亂，瞪眼似要替你答復(fù)

采 詩

水晶的陽光潑濺！真猛，逆風拍擊！

聲息被催眠般降調(diào)，落入白日夢含混的合唱里

一柱柱綠基撥動，本能地反抗睡意

醒來，醒來！醒來的花搖擺，陣陣紅瑪瑙

在笑……

夏天邀請采詩官繼續(xù)登高，在暈眩中記錄

鳴叫的花紋，氣韻的酒盅，本能的直白

和美

以耳代目，詞曲越來越接近血、接近骨

且將采風作改寫，改寫被預(yù)置的那些節(jié)目

疑 問

你看到的白云下的線葉龍膽

是不是我在草甸深處找到的

筒狀花冠，從黃綠優(yōu)雅地過渡到亮藍

像不像海底舉向明月的杯盞

躡手躡足，走到近前

藍紫色的收束線，從腰身抹向微敞的杯沿

雪山清風注入、溢滿，叮咚作響

那些夏日趁機舞動你的青絲和旋轉(zhuǎn)的綢裙

飽受拘禁的臉，鏡中忍受腌漬、蝕刻

從另一個方向，以另一種形態(tài)，用眼神

提問

大 水 記

像一塊石頭，紅嘴山鴉跌進

艙頂小孔雨絲散落，散亂的念珠翻滾

唯一的信息是那跛足的飛禽的戰(zhàn)栗

恐懼、無望、饑寒，以一星污泥沾染它的長喙

漫長的等待之后，在寶劍一樣的光柱里

第二個信使黃嘴山鴉起飛，凌越眾人的

目光

白晝像是夢境的鱗片，閃動著昏冥的欲念

即將重述人祖往事凝聚精神時，這個精靈回來了

口含一枝短筒兔耳草，渾身哆嗦，盯著人們

躁動、喧嘩、淚與笑，理智與瘋癲……

幾乎撐裂巨濤駭浪中浮沉的大船——

舀出珍藏的酒，捧出麥種，獻祭和祈禱——

小嘴烏鴉和大嘴烏鴉吃飽了，黑玉之眼

升高

她倆再也沒有飛回來。當我們在震動中

醒來

突然聽見鳥鳴像銀鉑細碎而明澈的閃亮……

——船體卡在新聳的山體，巨石搖搖欲墜

花草清香，洗沐著一個個從黑色中鉆出的人們

他們手持最后的依憑，懷抱被淹沒世界的遺存

飛禽走獸、爬蟲和寵物，爭相攀上艙口，大口大口呼吸

走上高處，沿河而下，四散分離，上演新劇

直到現(xiàn)在。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出去、行遠

抑或早已成為白骨

曠野磷光敘述著顫動的

火焰

郭建強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青海法治報總編輯。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散文隨筆集《大道與別徑》等。獲青海省第六屆和第八屆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人民文學》2015年度詩歌獎，2017年《文學港》儲吉旺優(yōu)秀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