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翅膀（組詩）

阿甲

禮 物

孩子送我一個透明的小口袋

“你當書簽吧，爸爸！”黃穗子，挽了一個結

線像兩條路，奔跑著匯合在一起

中間是趨向于圓滿的一小片天空：

風從里面透出來。還有雪，青草，鳥鳴

早晨。一個河畔奔跑的孩子喜悅的臉……

我輕輕立起正方形口袋

那些金色沙粒突然涌進來

那光漫過我：長夜盡頭的黯淡

我手指顫動著，仿佛一種灼傷——

這尖銳的問候，蘇醒的詞。一粒粒

從荒蕪之塵中打撈的明亮瞬間

我跨過了許多邊界：童年和雪線

年輪和語言。沙粒在我身后沉淀

我邁過了許多坎陷，學習著靜默

收集靜默之光。在劇院里

從旅途中，雪野里彎曲的草莖上

現在，它們被一雙飛鳥般的小手儲存

在一個時光之巢中。我一次次

輕輕傾倒著它們：命運的黃金

傾聽著，一粒粒細沙砸入地平線時刻

落日般的轟鳴

河 聲

打開窗戶，河的聲息隨著夜色淌進來

它在深處起伏著，比血脈更古老

我早晨茶飲上盛開的歡喜是一條河

我漫長道途里背負的青綠是一條河

虛空里和我相擁而眠的踏實是一條河

夢醒的間隙，用清涼的小爪子喚我的

依舊是一條河

洇濕我的枝葉：曠古的圣詠

正一節一節展讀十萬八千頌

看不見的翅膀——

它喚醒人間草木，也喚醒死亡

它帶來霜晨，也帶來星辰燃燒過的天空

現在是秋日，萬物趨于渾圓

那鍛打之聲，正在越來越清晰地顯現。

春天，格爾木的一個黃昏

——贈韓詠

你把櫻桃放在桌子上

桌面便氤氳著大海的清涼

你把一張紙牌伸過來

我至今參不透命運的花色

寧靜的畫框里，櫻桃更紅了

映照著此刻：發燙的衣衫

陡然升溫的內心。你身后的黃昏

蜜在融化，洶涌……

今晨，伸出黑夜的桌子更加平靜

像時間風暴洗劫過的內心

許多年，許多人，下落不明

我就突然看見了那幅畫——

像從廢墟中挽救的一個春天

那時：沙棗飄香，黃昏明亮

果盤放在清涼的桌面上

你正冉冉升起，從遺忘的海水中

栓日樁

“歲月流失，唯有它獨立于山巔”

——題記

唯有在最卑微的勞作中

他才在自己的根部

那些手臂那些呼喊的泡沫；

那些朝夕推搡著你的潮汐；

那些道路前方不斷召喚你的聲音：

“快去占領”“快去成功”那正確之杯

你幾乎贏得了飛翔的榮耀

在太陽輪的寶座上

唯有在最卑微的勞作中

他才能觸到源泉

那些知識華章那些奇思妙想；

那些叩問中打開的花園之門；

那些道路旁不斷生成的聲音：

“快進來”“快進來”那不朽之地

你幾乎越過了寂靜的邊界

在太陽輪的寶座上

一個螺母，一個螺母

他擰緊自己

把自己牢牢地拴在一個堅固的樁上

恐龍谷

秋天已使盡全力。道旁

草木掩蓋著日漸荒涼的土

一列高聳的舊水渠，像不能生產的女人

被時光拋棄。她不能平復的陣痛

仿佛還在空氣中抖動

被一張門票引領著，走進了山谷

那是另一個新造的國度——

不知不覺就感到涼風嗖嗖

天空藍得有些虛假

云彩也像是精心描畫

巨頸龍，霸王龍，劍齒龍……巨大的玩具

隱身樹叢，像昨夜突然從巖石中走出來

一種涌自遠古的陌生之血

巖石的趾爪，巖石的心。一個遠親

在晨霧中，它們重新占據了自己的領地

孩子拉緊我的手。不安

寂靜一樣埋伏在草叢中

在持續的呼喚中，恐龍終于現身

那一陣又一陣驚悚的叫聲，不知

來自山谷，還是我們幽暗的內心

我們又將置身何處？

仿佛衣冠剝盡

仿佛不祥之齒環伺四周

仿佛大地不再穩固

沙粒嚅動

草木盡現鋒刃

我們虛構了一個山谷

恐懼卻是真實的

那些身影，從兒童，婦女

到老人

在山谷的陰影里匍匐著

多像他們如履薄冰的平生。

阿 甲 中國作協會員，中國鐵路作協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秘書長。出版詩集《雪上的日子》，合著有“人文晚生代文叢”《斷念之后》《失重的思想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