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的嗓子（組詩）

上游和下游

上游的歌聲

和下游的

能不能合拍

能不能，互相辨認

高音和低音

是舒緩，還是急促

水邊的歌聲

和山頂上的

都一樣高亢

怎么聽得出來

怎么順著蜿蜒的旋律

找到胸膛，找到油燈

找到一地的火紅

下游的呼喊

破開又一個彎道

越來越寬闊了

上游的長調

來到下游

是不是依然有力

不論上游下游

這一波一波大浪

這一聲一聲絕唱

跌入壺口

又跳上高天

高天上流云

高天上翻涌

一腔子的大水

淹沒了

白天黑夜的相思

低 聲

來到大峽谷

黃河放寬了身子

黃河的低聲部

在靜靜回旋

黃河邊的嗓子

一壓再壓

低到不能再低的音量

也能穿透

沉積萬古的泥沙

也能在壁立的山體上

留下水的波紋

留下唇印

羊鞭子在空中打卷

棗樹的花朵

一朵一朵

落在隆起的肩膀上

鯉魚跳起來了

龍門再高

高不過胸膛

柳樹下的背影

一會兒深，一會兒淺

歌聲傳過來

一聲接著一聲

才有不斷頭的悠長

鹽

馱著鹽

走在官道上

走在羊腸小道上

一朵一朵灰塵

在身前身后開花

一身的力氣

都是鹽給的

人脊背馱著太陽

驢脊背馱著月亮

日子的流水

丟進去一疙瘩鹽

還能把

鹽池的路

再走一千回

走一路

唱一路

驢唱驢的

人唱人的

都在掏心窩子唱

都能把骨頭里的咸

唱出一個個高音

在空曠的北方

左突右撞

殘 歌

剛唱了一句

把下一句

生生咽了回去

都唱了半截子了

嗓子堵了生鐵

突然閉合

為什么停下

為什么不唱完

這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這個到了黃河

能一把抱起壺口的人

丟了魂一樣

啞巴了一樣

再也不愿出聲

不愿把滿腔的信天游

唱給牛羊

唱給群山

像是聽見了什么

像是在等著誰

等一輩子也要等

也不知道

能不能等來

接 替

唱歌的人

被大風吹老了

又在路邊的柳樹下

年輕了一回

歌子里的妹妹

還穿著當年的花衣裳

還有緊張的腰身

從遠近的回聲里出來

從夢的門口出來

照著泉水的鏡子

一遍遍梳頭

信天游一路流淌

分不清是上游

還是下游 卻分得清

撐船的背影

還是那么結實

第廣龍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十部詩集，十部散文集，一部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