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寥廓情懷（組詩）

時光之鼬

我豢養了一只時光之鼬

讓它蹲踞在石頭上，曬太陽，沐月光

它，有著一張向日葵花瓣的臉

青紫藍兔毛色的眼睛，烏爾禾彩玉的小蠻腰

它的心臟仿佛一座卡通熊似的石英鐘

時快時慢，對不上格林威治時間

笑瞇瞇地，抬起玉樹臨風的好身段

就是《聊齋志異》中魅力十足的嬰寧

手握一把手推剪，它給我理短發

刮凈胡須拍拍我：這下你可變年輕后生了

時光之鼬，舉起日月的青銅角

獨自兒酩酊醉

好比颯颯太白遺風

時而它，化作一道青蟒的閃電

瞬間就擊中了人們嘆息年少芳華的內心

它深嗅玫瑰花樹

變成一叢玫瑰火焰

它銜走紅寶石婚戒

讓天下有情人苦覓難尋

揮動它尾尖毛制成的狼毫筆

笑傲且低吟

在生宣紙上，我驀地與石友米癲這個半仙相遇

睡胡楊谷

蒼灰天底，塔克拉瑪干——

死亡之海上縱橫著無邊無際的睡胡楊

是侏羅紀恐龍時代的化石遺骸

是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的古戰場

是但丁《神曲》中怪鳥夏比的樹林

是圣·桑的《骷髏之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置身于睡胡楊谷，我仿佛看見

無數種類的亡靈，赤裸著怪異的骨架

它們光禿的軀干，嶙峋直立，或橫斜偃臥

扭曲著、奮掙著，顛連于漫漫絕漠流沙

猛犸象的沉思。曠野之豚的奔突

昆崗巨人部落酋長的傲慢風骨

昂首呦鳴的天鹿。蹲坐漠原的斯芬克斯

穿山甲閑庭信步。敦煌飛天揮起落寞舞袖……

我的手掌輕輕撫過黃昏時分的睡胡楊

感覺那遒勁旋刻的紋理，如同歲月滄桑的皺紋

三千年睡胡楊，冶鑄青銅占卜龜甲的殷商

也許你們正是克里雅河與和田河的寵兒

秦宮漢闕的編鐘、陶塤，逐鹿中原的鐵騎、王旗

多少時空的密碼，曾被深深刻進你們的

年輪

——天之靈，地之魂；人之杰，鬼之雄

大漠睡胡楊，正以悲壯的死，喚醒我們

的生

博爾塔拉的星夜

宇宙藍的天穹，阿拉套山舉起無數盞星燈

銀灰色的草原，夜幕低垂，靜臥著石頭的羊群

哈薩克少年一樣憂郁、一樣邈遠的星空

此刻，卻被子夜的風吹成一朵高處的鉛云

泛起大地野蒿的氣息

銀灰色的草原更灰了

雪青馬遙遙站立

為誰指引闊依塔斯的方向

闊依塔斯，幾堆烏孫土墩墓似的閃著隕鐵熔泡微光

許多外星孩子，坐在怪石峪山頂仰望另一星系的家園

一抔帶回新疆的秦宮土

我曾在秦咸陽宮遺址久久徘徊

撥開坡面的野蒿掘取一抔秦宮土

一抔秦宮土

乘著銀色大鳥來到新疆

落腳在我石城新居遍植花草的陽臺上

早春二月的晴光下，我無意間重新打量它

一抔秦宮土，依稀散發出秦地艾蒿的氣息

仿佛歷史典籍落寞繽紛的古黃色的碎屑

隱約著編鐘、筑和塤那穿透歲月的和聲

一抔秦宮土細如流沙化作銅壺滴漏的刻度

一抔秦宮土，似有秦皇威嚴的目光，傲慢的腳步

一抔秦宮土，似有合縱連橫的刀光劍影此起彼伏

遙遠的喊殺聲。秋風正蕭瑟，易水也冰寒

燕太子丹白衣縞素，壯士荊軻一去不返

圖窮匕見處，南刺宮永遠定格那氣貫長虹的英雄

一抔秦宮土，似有六國宮女寂寞嫦娥颯颯起舞

一抔秦宮土，似有西楚霸王項羽那古怪的笑容

一抔秦宮土，哪一粒是后人感慨不已的灼紅焦土

我敞亮的陽臺花草繁盛，經冬的檸檬果金黃如橘

是否該把這抔秦宮土摻入瓦盆，讓銀星海棠更紅艷

彭驚宇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新疆兵團作家協會副主席，《綠風》詩刊社長、主編。出版詩集《蒼藍的太陽》《最高的星辰》《西域詩草》，文學評論集《北國詩品》等。詩集《最高的星辰》獲昌耀詩歌獎、新疆政府獎天山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