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菲璘
治國之要,首在用人?!犊鬃蛹艺Z》記載,魯哀公問政,孔子回答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蔽耐酢⑽渫醯耐醯乐鲝垼藜褐稳说姆铰?,在典籍史冊之中均有記錄。然而文獻雖存,尚賴仁君賢臣來推行。若有能行之人,則有其政;若無能行之人,則無其政。這正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任人唯賢的重要性
國家之強,以得賢為強。國家所選任的官員必須是賢德之人,君主的左右也必須是忠臣良將。這就是《尚書·咸有一德》中的名言:“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薄叭稳宋ㄙt”便出自于此。任賢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官員賢德與否關系到國家的治亂興衰、民風的善惡厚薄、君主的正邪勞逸,甚至成敗存亡。
行王道,任用興國之臣,就能“王天下”;行霸道,任用強國之臣,就能“霸天下”;若是蹈亡國之轍,任用亡國之臣,則會“亡天下”。上古時期,堯帝用大舜,舜帝任用五臣、八元、八愷,商湯用伊尹,文王用太公,武王用周公,這些天子有賢德之臣的輔佐,因此成為天下共主。春秋時期,齊桓公用管仲,晉文公用舅犯,楚莊王用孫叔敖,秦穆公用百里奚,這些諸侯國君任用的皆是干將能臣,因而稱霸天下。三代之季,夏桀親近干辛、推哆,商紂親近崇侯、惡來,周厲王聽信榮夷終、厲公長父,周幽王聽信傅公夷、蔡公谷,這四位末代之君任用奸邪之臣,也因此成為亡國之君。對比以上“王天下”“霸天下”與“亡天下”的君主,證實了《說苑·尊賢》之言:“無常安之國,無恒治之民。得賢者則安昌,失之者則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道理雖然如此,可一回到現實,任人唯親、任人唯利往往取代了任人唯賢。《墨子·尚賢》對此有生動比喻:王公貴族們對于修理壞弓、醫治病馬、剪裁衣料、屠宰牛羊,尚知道選用良匠、獸醫、裁縫和屠夫,縱然是自己的骨肉至親,也不會讓他們來做,就是唯恐任人不當損壞了財物;然而,當治理國家時,他們卻不假思索地舉薦任用骨肉至親、無故富貴和美貌之人,可見,這些王公大人對國家的熱愛重視還不及這些財物,這就是在小事上明白要選賢任能,在大事上卻不明白啊。
任賢的前提是得賢,也就是要選賢與能。這一成語出自《禮記·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與,通“舉”,“選賢與能”亦作“選賢舉能”,即選舉賢能之人。在現代漢語中,“賢能”一詞通常連用,而在古代,賢是賢,能是能。例如,《周禮·天官·大宰》云:“三曰進賢,四曰使能?!薄对娊洝ご笱拧A民·序》云:“任賢使能?!编嵭⒔狻吨芏Y》曰:“賢,有德行者。能,多才藝者?!笨追f達《毛詩正義》云:“有德謂之賢,有伎(技)謂之能。”可見,賢、能之分,即德、才之別。
司馬光曾在《資治通鑒》中論德與才的關系:“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并根據德才將人分為四類,“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边@四類人中,最當引起注意的是才能勝過德行的“小人”。因為博學多才固然重要,但若沒有德行為承載,就有可能知識越多,能力越強,危害反而越大,就像現在社會中出現的高科技犯罪。人之有德,如樹之有根。無德,便是失去了敬遵的軌范。因此,司馬光提出,凡是選舉人才,即使得不到圣人、君子,與其得到小人,還不如得到愚人。這是因為,君子用才能來行善,小人用才能來作惡。用才能行善,則善無不至;用才能來作惡,惡也會席卷而來。自古以來,國家的亂臣,家族的敗子,多是才有余而德不足,最終導致國家衰亡,家族覆滅,其數之多難以盡數。這正如《孔子家語·五儀》所比喻的:射箭的弓要調好后才能進一步使它強勁有力,馬馴服后才能期待它成為良駒,士人必須先具備誠敬的德行,然后才可以去追求智慧和才能。沒有德行卻又多才多藝,就像豺狼一樣不可以接近。因此,古人在選舉人才時,主張德才兼備,而且一向是以德為先。
選賢以孝德為先
選賢與能,當以孝德為先?!胺蛐?,德之本也。”(《孝經·開宗明義章》)踐行孝道能培養人的感恩心、恭敬心、仁愛心和責任心,正所謂孝心一開,百善皆開。將這種善推己及人,則是“事諸父,如事父。事諸兄,如事兄”。從處理好個人和家庭的倫理關系,擴展到社會和國家,便是“移孝作忠”。小孝是孝養自己的父母,大孝是孝養天下的父母,天下父母就是人民。忠孝本一體?!抖Y記·祭義》云:“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戰陳(陣)無勇,非孝也?!备爬ㄑ灾闶恰暗掠袀O親羞”,因此,一位孝子自然會忠義誠信,勇于擔當,全心全意為民辦事。故《后漢書》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p>
《孝經》云:“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毙⑹堑赖麓髲B的基石,沒有基石,所謂的才德再多,也不過是空中樓閣。因此,中國自古便有“舉孝廉”的選人機制,即選拔官員時首先考察其是否孝敬父母,行為清廉。因為一個孝子,一舉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言行舉止小心翼翼,念念不忘父母教誨,不敢辱沒父母名聲,定會為官恭謹,怎么敢去貪污腐敗呢?
為保證地方官把真正具有孝廉品質之人舉薦出來,而非舉薦親私,還有一個獎懲制度加以保證,即“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進賢者重賞,蔽賢者重罰?!妒印吩疲骸笆惯M賢者必有賞,進不肖者必有罪,無敢進也者,為無能之人,若此,則必多進賢矣。”“有大善者必問孰進之,有大過者必云孰任之,而行賞罰焉,且以觀賢、不肖也?!迸e薦賢者有賞賜,舉薦不肖者要負連帶責任,若是沒能舉賢,便是無能之人。而且,臣子若立大功,則追問誰是舉薦之人,一同賞賜;若是犯了大過,也要追問是誰任用了他,一并處罰。這一獎懲機制,把能否薦賢納入官員的政績考核,既調動了官員薦賢的積極性,也使官員不敢隨便薦舉無德之人。
歷史上的選賢舉能機制
上古時期實行禪讓制,帝位由眾人推舉的最賢德之人繼承。例如《尚書》記載,大舜至孝,被舉薦出來,堯多方考察,“歷試諸難”后,才將帝位禪讓給了舜。
夏商周三代的君王實行世襲制,從《禮記》看出,三代之君對繼承人的培養系統而嚴格,以孝德為先,并用禮樂教育世子,設太傅、少傅之官來教養世子。太傅明辨父子、君臣之道,并示范給世子,少傅侍奉世子,是通過觀察太傅的德行,為世子詳解其中的道理。三代末世之君,遠賢任佞,不遵從先王之教,遂亡國。三代的君主實行世襲制,而臣子之中,很多賢能之臣,是從庶民之中選拔舉薦出來的,伊尹和傅說就是其中的代表。
春秋時期是以世卿世祿制為主,到了戰國時期,這種世襲的爵祿逐漸被“任人唯賢”“因功授祿”取代,于是舉薦制、養士制和功勞制并存。
自漢朝至隋唐實行察舉制。察舉制又分為舉賢良方正,舉孝廉,舉茂才(秀才)?!百t良方正”即德行高尚,能夠直諫之人。孝是立身之本,廉是為政之基,因此“孝廉”是德才兼備,德行突出之人。“茂才”是才能出眾之人。然而察舉制后期出現了徇私舞弊、偏私結黨、所舉之人徒有虛名等問題。
因此,魏晉南北朝,逐步推行九品中正制,即由朝廷指派中正官,一般是由德行和名望皆高之人擔任,將地方上的人才,根據其德行、才能和家世定為九個品次,供吏部選用。本制度將察舉制中注重的標準進行了量化,有其積極意義,然而,其后期世家大族操控,逐漸導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局面的出現,最終,這種選人制度被廢止。
自隋唐開始至清朝,實行科舉制。科舉考試諸科并存,有明經科,即對經典的考察;還有策問、算術、地理、法律等科目,選拔各個專業的人才。北宋更是將唐朝舉薦性質的科舉改為純粹的考試。相較之前的選人方式,科舉制是從人的主觀判斷轉向通過考試進行客觀評判,相對公正公開,真正為寒門拓開仕途,歷史上因此涌現了一大批優秀的人才。然而科舉制的一個問題,就是考察才能易,考察德行難,出現了很多熟讀經典卻不行仁義、貪污腐化的官員。
梳理各種選才方式可以發現,設計這些制度的最初目的,都是為了將德才兼備之人選拔舉薦出來,然而其后期出現的問題,多是忽略了以德為先。這對當前選拔人才是重要的啟示。當一種選舉制度走向僵化,不能選出賢德之人的時候,必然會被歷史
淘汰。
選賢的制度固然重要,然而,選賢得賢根本的保障,還是靠領導者自身的德行修養?!洞髮W》中講:“有德此有人?!比绻I導者胸懷天下,心系蒼生,又能尊重賢者,任用能臣,使俊杰在位,那么,天下的賢士都會歡喜,這就是“敬一賢,則眾賢悅”(《典語》)。賢士歡欣鼓舞,自然會前來輔佐君主,換言之,明君的道德修養和禮敬賢者的態度是志士豪杰奔赴的動力。這便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吸引力法則。有其君,必有其臣,因此“墨子之門多勇士,仲尼之門多道德,文武之朝多賢良,秦王之庭多不祥”。(《新語·思務》)領導是何等人,就會感召何等的下屬?!吨杏埂吩疲骸盀檎谌耍∪艘陨?,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領導者修身有成,以身觀身,就能知人善任,所謂自知者明,知人者智。領導者知己方能知彼,如此之領導,是為明智。可見選賢與能,也是要以修身為本。
總之,“任人唯賢,選賢與能”是中國古代吏治的精髓,在此基礎上建立的賢能政治一直影響到今天。從歷史中汲取選賢與能的智慧和經驗,能為當今選人用人提供有益借鑒。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