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慧(1901—1930),字云錦,號霞,湖南長沙人。1913年,隨父親楊昌濟遷居長沙城,結識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學習的毛澤東等進步青年。1918年,隨父親前往北京。毛澤東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期間,楊開慧在毛澤東的指導和幫助下,初步樹立了共產主義信仰。1920年,與毛澤東結為革命伴侶。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4年至1927年,協助毛澤東在上海、韶山、廣州等地開展革命活動。大革命失敗后,按照黨的指示,在長沙堅持地下斗爭。1930年10月被捕。同年11月14日,英勇就義,時年29歲。
一九二九年三月給一弟的信(沒有發去)。
一弟:
親愛的一弟!我是一個弱者,仍然是一個弱者!好像永遠不能強悍起來!我蜷伏著在世界的一個角落里,我憻〔懔〕慄而且寂寞!在這個情景中,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我的依傍,你如是乎在我的心田里就占了一個地位。此外同居在一起的仁、秀,也和你一樣—你們一排站在我心的田里!我常常默禱著:“但愿這幾個人莫再失散了呵!”我好像已經看見了死神—唉!它那冷酷嚴肅的面孔!說到死,本來,我并不懼怕!而且可以說是我歡喜的事。只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小孩呵,我有點可憐他們!而且這個情緒,纏擾得我非常利害—前晚竟使我半睡半醒的鬧了一晚!我決定把他們—小孩們—托付你們;經濟上只要他們的叔父長存,是不至于不管他們的;而且他們的叔父,是有很深的愛對于他們的。但是倘若真個失掉一個母親,或者更加一個父親,那不是一個叔父的愛可以抵得住的,必須得你們各方面的愛護,方能在溫暖的春天里自然地生長,而不至受那狂風驟雨的侵襲!這一個遺囑樣的信,你見了一定會怪我是發了神筋〔經〕病?不知何解,我總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里飛來一根毒蛇樣的繩索,把我纏著,所以不能不早作預備!杞憂堪噱,書不盡意,祝你一切順利!
這是楊開慧1929年3月寫給堂弟楊開明的家書。這封家書并未寄出,直至1982年楊開慧故居維修時,才在墻縫中被
發現。
大革命失敗后,國民黨反動派大肆屠殺共產黨人。1929年3月7日,楊開慧在湖南《國民日報》上看到朱德的妻子伍若蘭被斬首示眾的消息,深知兇殘的敵人也不會放過自己,于是提筆給堂弟楊開明寫下這封托孤信,希望在自己遭遇不測后,堂弟可以代為照顧孩子。
楊開慧清楚地知道革命道路的坎坷,自己可能隨時會犧牲,“好像已經看見了死神”。那時,毛岸英7歲,毛岸青6歲,毛岸龍才2歲。楊開慧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孩子。對她而言,要和孩子訣別,永生不能再見,是多么痛苦的事,而且犧牲以后,不知道孩子會怎樣,又是多么可怕的事。一想到孩子們極可能變成孤兒,她的內心就不由得變得柔軟、脆弱,“好像永遠不能強悍起來”,只能蜷伏在角落里 “懔慄而且寂寞”。她想寫信將孩子們托付給堂弟,希望孩子們可以得到堂弟一家各方面的照顧與愛護,“在溫暖的春天里自然地生長,而不至受那狂風驟雨的侵襲”。這封家書,字字情深,感情細膩,如泣如訴,飽含著革命母親對兒子們割舍不下的牽掛,大愛真情一覽無遺。
1930年10月,楊開慧被敵人逮捕。為了獲得關于毛澤東的情報和黨的機密,國民黨反動派對楊開慧軟硬兼施,嚴刑拷打。但楊開慧始終守口如瓶,用生命守護黨的秘密。1930年11月14日,楊開慧英勇就義。毛澤東在江西得到她犧牲的消息后,懷著悲痛寫下悼詞:“開慧之死,百身莫贖。”后來,毛澤東寫下《蝶戀花·答李淑一》,表達對革命戰友和親密愛人“驕楊”—楊開慧深深的懷念。
然而,楊開明未能收到堂姐的信,1930年也為革命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楊開慧的三個孩子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龍一度流落上海,處境艱難。楊開慧就義20年后,長子毛岸英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為國捐軀。
毛岸英致表舅(1949年10月24日)
毛岸英(1922—1950),名遠仁,湖南湘潭人。毛澤東與楊開慧的長子。1930年10月,楊開慧被捕,隨其一起被關進監獄。楊開慧犧牲后,輾轉漂泊,后被護送到上海,進入大同幼稚園撫養。1936年11月,赴蘇聯學習。1940年,加入蘇聯共產主義青年團。1941年,進入列寧軍政學校學習,參加蘇聯衛國戰爭,轉戰歐洲戰場。1946年,回到延安,加入中國共產黨。新中國成立初期,擔任北京機器總廠黨總支副書記。1950年10月,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同年11月25日,在美軍空襲中犧牲,時年28歲。
三立同志:
來信收到。你們已參加革命工作,非常高興。你們離開三福旅館的前一日,我曾打電話與你們,都不在家,次日再打電話時,旅館職員說你們已經搬走了。后接到林亭同志一信,沒有提到你們的“下落”。本想復他并詢問你們在何處,卻把他的地址連同信一齊丟了(誤燒了)。你們若知道他的詳細地址望告。
來信中提到舅父“希望在長沙有廳長方面位置”一事,我非常替他慚愧。新的時代,這種一步登高的“做官”思想已是極端落后的了,而尤以為通過我父親即能“上任”,更是要不得的想法。新中國之所以不同于舊中國,共產黨之所以不同于國民黨,毛澤東之所以不同于蔣介石,毛澤東的子女妻舅之所以不同于蔣介石的子女妻舅,除了其他更基本的原因以外,正在于此:皇親貴戚仗勢發財、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靠自己的勞動和才能吃飯的時代已經來臨了。在這一點上,中國人民已經獲得根本的勝利。而對于這一層,舅父恐怕還沒有覺悟。望他慢慢覺悟,否則很難在新的中國工作下去。翻身是廣大群眾的翻身,而不是幾個特殊人物的翻身。生活問題要整個解決,而不可個別解決。大眾的利益應該首先顧及,放在第一位。個人主義是不成的。我準備寫封信將這些情形坦白告訴舅父他們。
反動派常罵共產黨沒有人情,不講人情,如果他們所指的是這種幫助親戚朋友、同鄉同事做官發財的人情的話,那么我們共產黨正是沒有這種“人情”,不講這種“人情”。共產黨有的是另一種人情,那便是對人民的無限熱愛,對勞苦大眾的無限熱愛,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母子女親戚在內。當然,對于自己的近親戚,對于自己的父、母、子、女、妻、舅、兄、弟、姨、叔是有一層特別感情的,一種與血統、家族有關的人的深厚感情的。這種特別感情,共產黨不僅不否認,而且加以鞏固并努力于倡導它走向正確的與人民利益相符合的有利于人民的途徑。但如果這種特別感情超出了私人范圍并與人民利益相抵觸時,共產黨是堅決站在后者方面的,即“大義滅親”亦在所不惜。
我愛我的外祖母,我對她有深厚的描寫不出的感情,但她也許現在在罵我“不孝”,罵我不照顧楊家,不照顧向家。我得忍受這種罵,我決不能也決不愿違背原則做事。我本人是一部偉大機器的一個極普通平凡的小螺絲釘,同時也沒有“權力”,沒有“本錢”,更沒有“志向”來做這些扶助親戚高升的事。至于父親,他是這種做法的最堅決的反對者,因為這種做法是與共產主義思想、毛澤東思想水火不相容的,是與人民大眾的利益水火不相容的,是極不公平、極不合理的。
無產階級的集體主義—群眾觀點與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個人觀點之間的矛盾,正是我們與舅父他們意見分歧的本質所在。這兩種思想即在我們腦子里也還在尖銳斗爭著,只不過前者占了優勢罷了。而在舅父的腦子里,在許多其他類似舅父的人的腦子里,則還是后者占著絕對優勢,或者全部占據,雖然他本人的本質可能不一定是壞的。
關于撫恤烈士家屬問題,據悉你的信已收到了。事情已經轉組織部辦理。但你要有精神準備:一下子很快是辦不了的。干部少事情多,湖南又才解放,恐怕會拖一下。請你記住我父親某次對親戚說的話:“生活問題要整個解決,不可個別解決。”這里所指的生活問題,主要是指經濟困難問題,而所謂整個解決,主要是指工業革命、土地改革、統一的烈士家屬撫恤辦法等,意思是說應與廣大的貧苦大眾一樣地來統一解決生活困難問題,在一定時候應與千百萬貧苦大眾一樣地來容忍一個時期,等待一個時期,不要指望一下子把生活搞好,比別人好。當然,餓死是不致于的。
你父親寫來的要求撫恤的信也收到了。因為此事經你信已處理,故不另復,請轉告你父親一下,并代我問候他。
你現在可能已開始工作了罷!望從頭干起,從小干起,不要一下子就想負個什么責任。先要向別人學習,不討厭做小事,做技術性的事。我過去不懂這個道理,曾碰過許多釘子,現在稍許懂事了—即是說□□□□□□□□不僅懂得應該為人民好好服務,而且開始稍許懂得應該怎樣好好為人民服務,應該以怎樣的態度為人民服務了。
為人民服務說起來很好聽,很容易,做起來卻實在不容易,特別對于我們這批有小資產階級個人英雄主義的,沒有□受過斗爭考驗的知識份子是這樣的。
信口開河,信已寫得這么長,不再寫了。有不周之處望諒。
祝你健康!
岸英上
24/10
這是毛岸英1949年10月24日寫給表舅向三立的家書。
毛岸英童年曾在外祖母向家度過,與向家親戚感情深厚。1949年10月,正值新中國建立之初,黨和國家需要大批干部,向三立來信提到表兄楊開智要求照顧,并提出當官的愿望。10月24日,毛岸英寫下這封回信,闡發了共產黨人為廣大人民群眾謀利益的思想,堅持原則,拒絕了舅父楊開智的不正當要求。
毛岸英以一名共產黨員的身份嚴格要求自己,沒有半點優越感,從來不搞特權,清楚地表達了對共產黨人品格、價值取向的正確認識。中國共產黨是將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的,政策的出發點是要照顧到多數人的利益,而不是成為少數人謀取利益的手段。毛岸英不會因對親人的愛而犧牲人民的利益,違背共產黨員的原則,“‘大義滅親亦在所不惜”。這是以民為本、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生動詮釋,更烘托出毛岸英一心為公、坦蕩無私的革命者形象。字里行間反映出共產黨人堅定的人民立場。
(以上均選自《百年革命家書》,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