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英子一宿未眠。
上半夜,她站崗值班。游擊隊宿營在尤家莊,這里白天剛剛發生過一場戰斗,一小股還鄉團竄到尤家莊搶糧。
尤家莊是水鄉一個大莊子,住著百十戶人家,與俞家垛隔了一條大河。午后,游擊隊正在俞家垛開會,研究如何更好地打擊下鄉掃蕩的敵人。接到敵人搶糧的消息,隊長立即帶人奔去堵截。英子飛一般搶在前面,連跨幾個田畈子,沖上河堤,就勢一滾跳入河中,端著槍踩水過河,上岸后“噠噠噠”就向敵人開槍射擊。還鄉團見游擊隊從天而降,連忙丟下糧食,慌亂地放了幾槍,溜之大吉。晚上,隊伍在尤家莊休整,輪到英子站崗,隊長考慮到白天戰斗辛苦,叫她休息。可英子說:“打仗誰不辛苦?怕辛苦就不參加革命了!”她堅決不要別人換班,堅持站崗。
大約三更時分,英子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絲響動。“誰?”她拉動槍栓,低喝一聲。
“是我,英子!”原來是游擊隊司務長夏家余。
“家余,是你呀,咋不睡覺到這里來呢?嚇我一跳。”英子有些嗔怪地問道。
“睡不著呀!唉。”家余嘆一口氣。
“為啥呀?還嘆起氣來!”
“英子,你看白天那些家伙搶糧,好在他們逃了,要是打起來,你沖在前面,多危險!還有,上次你一個猛子扎到水里,把敵機槍手連人帶槍拉進水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替你擔心!”
“這有什么,大不了一個死唄!”英子說。
“英子,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講,現在形勢這樣危急,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你看,我倆不如找個地方住下來,過個安穩的日子……”夏家余囁嚅著說。
“你是叫我臨陣脫逃?”英子嚴厲地問。
“不是脫逃,只是暫時,暫時離開。”夏家余說。
“這不可能!”英子堅決地說。
“英子,你好好想一想。”說著,夏家余從口袋里掏出個用布包著的東西交到英子手里。
英子打開手帕,用手一摸,圓圓的,沉沉的。“你別問哪來的,只要知道,這是我給你的,英子,將來我倆在一起了,少不了要用它……”
英子突然想到,上級曾撥給游擊隊幾枚繳獲的金戒指作為伙食費。難道夏家余他竟然貪污伙食費?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他一個窮燒窯的,哪來的金戒指?“你怎么能……”英子正想問個清楚,可夏家余一轉身就走了。
下崗后回到宿舍,英子躺在床上,手捏兩只金戒指,仿佛捏著兩塊火炭,燙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起自己兩段不幸的婚姻。十三歲時,她被迫成為童養媳,可未婚夫還沒長大,就得了一場病送了命,她不但成了“望門寡”,還被婆家視為克夫命,被趕出了家門。后經舅舅撮合,她跟村里一個光棍漢結了婚,婚后不久,光棍漢進城拉黃包車糊口,她只得與婆婆相依為命。后來她參加土改運動,帶頭斗地主、分田地,還入了黨,當上婦抗會主任。本以為丈夫會支持,哪知丈夫怕受連累,拋下她獨自跑去上海,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慶幸的是,在游擊隊,英子遇到了夏家余。夏家余也是苦出身,父親是燒窯的,母親是做磚坯的,一年苦到頭,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因為識得幾個字,人也精明能干,夏家余進入游擊隊后被安排做了司務長。不知從何時開始,夏家余對英子多了一份關心。英子外出執行任務,夏家余會叮囑她一句“注意安全”;英子回來遲了,飯菜涼了,夏家余會熱了端給她,這讓英子感到很溫暖,時間一長,兩人之間竟產生了感情。戰友們有時開他們的玩笑,英子也不否認,甚至還會羞得臉紅。她的內心實際上已認可并接受他了。想不到,她所愛的人今晚竟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她覺得自己看錯人了。
英子真是好后悔啊!之前做童養媳,嫁光棍漢,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心中雖然有恨,但都沒后悔過。這次,人是自己選的,可這樣的人怎能共度一輩子呢?不行,明早就去隊長那兒揭發他,決不能容忍這種貪污行為!
英子翻了個身,打個哆嗦。不,要是揭發他,他倆就徹底沒可能了。也許他只是一時糊涂,太在意自己了,才會犯錯。叫他將金戒指還回去,重新做人,兩人還能有機會。畢竟,他曾那樣關心自己,他是第一個真正關心自己的男人……
英子再翻一個身,又打了一個哆嗦。可要是不揭發他,讓他留在游擊隊,這不等于在游擊隊埋了一個炸彈?他既然敢貪污,還有啥事不敢做?要是被敵人抓去,不用打,不用罵,一點物質誘惑就能讓他叛變了。不,這樣的人不能姑息,這是對革命不負責。
英子想起自己的身世。她的父母都是窮苦的漁民,被漁霸、地主壓榨而死。她之所以參加革命,就是要改變窮人的命運。現在雖然敵人一時猖狂,革命陷入低潮,但只要我們拿起槍桿子,毫不退縮,就一定能打敗敵人!本來上級要求女同志轉移到安全地區,是她堅決要求留下參加游擊隊,自己的錚錚誓言,猶在耳畔啊——“樹長千年劈柴燒,人活百歲土里埋。不打垮反動派,就沒好日子過。男同志能堅持,女同志也能堅持!給我一支槍吧!”作為一名革命者,她怎么能聽信夏家余的話,離開游擊隊,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天剛蒙蒙亮,霧氣籠罩的尤家莊還沒完全醒來,英子就出了門。路上遇到早起做飯的夏家余,問她去哪兒,她沒回答他。夏家余見她往隊部駐地走去,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沖她喊道:“英子——”
可是,她連頭也沒回,決然向那里走去。
三個月后,英子在高家垛戰斗中腿部受傷,不幸被俘,受盡酷刑后慘遭敵人殺害。鄉親們在她犧牲的地方,為她壘起一座墳。
許多年后,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來到這座墳前。墳地已被修建成一座墓園,中間矗立起高大的紀念碑。老者抬頭凝視,久久不去。一陣風吹來,松柏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曹學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泰州市姜堰區作家協會主席,副研究館員。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多部。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